伴随急促有力的金属蹬地声,黑铁的行刑剑带起风压,环绕着仿佛吸入周围黑暗的烟雾,黑骑士率先发动了攻击。
那一瞬,金属相接的尖锐声响响彻整个空间。
在极短时间内拉近与阿葵娜的距离,利用整个身体的力量高举行刑剑左右变换旋斩,黑骑士的动作衔接无瑕自然流畅,丝毫不给对方喘息的余地。
与阿葵娜手中的传统双手巨剑不同,行刑剑的剑身足有那把剑的两倍宽度。
从并非完全依靠惯性挥舞那把剑来看,黑骑士的力量显然在阿葵娜之上。
不过即使力量不足,双手巨剑长度接近两米,拥有能够应对多个敌人和枪阵的大攻击半径毫无疑问对我们有利。
证据就是,虽为后手阿葵娜依旧不落下风。
轻转手腕自下而上借力将对方的剑刃挥开,湖泊色的锐利双眸与风车般转动闪耀寒光的剑身相映。瞄准每一次攻击间隙,闪避的同时调整持剑架势,阿葵娜始终与对方保持着一段安全距离。
刀光剑影近在眼前。
然而,那光景却令我难掩焦虑浮躁的心情,准确来说那是大放厥词结果看到效果杯水车薪的心灰意懒。
原因无他,黑骑士受到的负面BUFF影响显然比我想象中还小。
除魔法师外鲜少有天然抵抗魔力的人类,至少在我的认知中是这样。
莫非这家伙不是人类?
我在心中嘀咕着,只走神了一秒,双手巨剑便与行刑剑剑身相抵,碰撞出火花。
在剑身相触的同时感知对方用剑的力道,预判下一步动作——眼看行刑剑即将以强力压制下来,阿葵娜在瞬间做出判断,身体顺势退开,同时抬剑抵消了对方的攻击。
「真令人惊讶,虽然有奇妙魔法帮忙,但你的反应能力、观察力与协调性都远超一般剑士或士兵……即使是我也鲜少见到如此精通剑术之人。」
眼见横斩被轻易避开,黑骑士的语调反而充满兴致。
「而且你的动作微妙的与身体并不协调,留下了模糊的残影。是魔法伪装吗?虽然充满瑕疵,但那伪装方式并非简单的魔法就能办到,这么方便的东西是从哪里弄到手的?」
他以闲聊的语气如此说着,正上方的行刑剑划下圆弧的轨迹,紧接着变换了方向。
然而阿葵娜也看穿了他的佯攻,同样改变架势将巨剑的轨迹偏移开来。
「你的眼睛恐怕是在黑暗中出了问题,我没有使用任何魔法。」
阿葵娜的眼眸笔直地凝视着他,眉头紧锁。
谎言和真话一半对一半,但对看出端倪的人来说想必有些牵强。
果不其然,从密闭头盔下传来一声混杂了倨傲的哼声。
但是,以宽厚的剑身将阿葵娜的剑完全挥开,黑骑士突然停下了攻击。
即使不断挥舞那把凶恶的行刑剑,他的动作也看不出一丝疲惫的迹象。
「你不必忧心,首先,我不打算揭穿你们的真实身份。」
那句话令我和阿葵娜为之一怔。
「……这种时候还打算虚张声势吗。」
阿葵娜微微眯起眼睛。
与其直接表明是或不是,还是先蒙混过关比较实际。
虽然也得考虑对方真正知情时的对策才行。
「会使用那种奇特的魔法,和精通剑术的人——这样的组合想来想去只有两个人符合猜想。」
他缓慢地说着,再次朝阿葵娜架起剑来。
「只是没想到会在这种小地方遇见本尊。」
他没有接着说下去,似乎不打算说出我们的名字,但本尊两个字多少让我有些在意。
只是……仅凭这个词就判断他的话是不是谎言未免太过鲁莽。
黑之骑士的剑直迎向前,阿葵娜看准时机变换了持剑姿势,旋转手腕,身体小幅右旋,从中段立刻转换成斜向下的斩击。
同时攻防。
那是一记漂亮的怒击,挡住对方剑尖攻势的同时,以长剑身为优势,运气好的话砍下对方首级也是可能的——成败在此一举。
我的心跳明显加快,攥紧的手心也微微出汗。
「!」
然而,事与愿违。
「可惜,我知道你的目标从一开始就不是我。」
黑骑士诡异悠然的声音清晰地传入耳中。
警钟瞬间在我心中重重敲响,脊背划过一阵寒意。
行刑剑的剑刃仅在眨眼间封锁了阿葵娜佯装攻击实际将目标瞄准黑骑士身侧金属桶的动作。
并且拉近了距离。
——那距离不在阿葵娜的躲闪范围内。
几乎没有给她反应的机会,行刑剑降下重击。
在这一刻,我体内的血液仿佛被点燃般沸腾起来。
「Narrow Escape(绝境逢生)!」
不顾一切地咏唱魔法,我的语调也因此走音。
「!」
凭借幸运进行强制闪避,阿葵娜的身体瞬间离开原来的位置,一下子与黑骑士拉开了距离。
还没搞清状况的她一脸苍白,接着将讶异的视线转向我。
冷汗从我的脊背划过。
看她平安无事,我好不容易松了口气,然而却立刻注意到她的外套溅上了令人无法忽视的点点猩红。不只是飞溅的红点,她的上臂被刀刃划开,伤口冒出的血液染红了绀青的长外套。
万幸的是黑骑士没有乘胜追击,似乎觉得无趣一般,随意一挥,抖落行刑剑上的残血。
不知他准备何时再次进攻,趁着机会我没有丝毫犹豫立刻靠近了圣坛。
「等等……这边很危险,你不该过来。」
阿葵娜伸手想要阻拦我,却在一瞬间因疼痛皱了皱眉。
「别说傻话,就是因为危险我才过来的。」
我不顾她的阻拦,将掌心置于伤口之上,咏唱治愈魔法。
「……这只是擦伤。」
虽然老实接受了我的治疗,阿葵娜还是执拗地别过脸去。
她的脸上沾染了些许飞溅的血液,映着治愈魔法的微光,面色略显苍白。
所幸伤口比想象中浅一些,但也不至于被称为擦伤的程度。
「还是别逞强比较好,忽视伤情只会陷入不利的境地……」
我伸手触碰她的脊背,本想为她增强精灵祝福,却没想到指尖传来一阵微微的颤动。
那是因为长时间挥舞双手巨剑而产生的肌肉疲劳?亦或是……
的确,如果刚才直接接下黑骑士那一剑,毫无疑问就算用再多治愈也救不回来。
即使她并未表露在脸上,但对死亡心生畏惧不过是稀松平常的心态。
是我的话也许连膝盖都发软了,更别提站在这里。
仰望她那没有丝毫动摇神色的侧脸,我叹了口气,轻拍她的后背。
「放轻松点,我会一直看着你支援你的,而且……」
这么说的同时,金属靴踩踏地面的烦闷声音响了起来。
黑骑士在靠近。
强烈的威压感逼近。
「我知道……你从一开始就想救桶里的人对吧?」
我故意提升音量,迫不得已在中途生硬地变换了话题。
金属与地面摩擦的声音停了下来。
「我……」
阿葵娜侧过脸看了我一眼,接着神情复杂地将视线投向黑骑士,欲言又止。
不必说,我当然知道她想做什么。
而我只是想以这个话题吸引黑骑士的注意,拖延一些时间治疗阿葵娜的伤口。
面对将死的猎物,他应该会变得稍微爱说话一点才对。
我只是想赌这点。
不出所料,警戒的对象没有进攻的预兆,而是用那一贯奇妙的声音低声笑了。
「事先说一句,你们想救这个男人纯属白费力气。嗯,虽然我说的是『这个男人』,但你们真的认清了自己想救的是什么东西吗?」
那是一句充满迷惑性的话语,像是刻意揭露本质之前的嘲笑。
尽管如此,阿葵娜没有让步。
「无关紧要,我只是……做我要做的事情。」
她挺直脊背,握紧巨剑的护手,将剑刃朝向黑骑士。
「你对自己的信念真是执着,或者该说顽固吗。」
根本没将她的行为视为威胁,黑骑士淡淡说着,突然将行刑剑换到另一只手中。
「既然你们那么喜欢追根究底,作为余兴我就让你们看看——你们不惜以生命为代价想要拯救的东西。」
黑铁的行刑剑朝向金属桶顶端,轻轻一挑。
金属侧边翘起,紧接着发出清脆的一声,金属盖飞了出去,转了几圈掉在圣坛下。
一手抓住金属桶的边缘,黑骑士朝向这边逐渐倾斜桶的角度。
「这种烂泥一样的东西,在你眼中有拯救的价值吗。」
我想要移开视线。
必须移开视线。
不能……
直视人类的绝望……
但在朦胧的月光下,那景象已然深深烙印在我的视网膜之上。
那的确是……浸泡在红黑色液体中还保留着人类头颅形态的……某种……
被龙鳞覆盖的肉色物体……被挤出眼眶却还在转动的眼球……丛生排列的坚硬齿状物……
我的胃仿佛被开了个洞,一股强烈的灼烧感袭击了我。
必须逃离那双眼睛……
从绝望中逃走……
但我却无法移开视线。
「既没办法让他好好活着,也没法让他死去——你们怎么救他?」
黑骑士的声音在我一片空白的脑海中响起。
「sh……shaa……wo……qi……qiu……」
如漏气气球般的声音从被鳞片撕裂的喉咙发出。
无法算得上对称的双眼,透明的液体沿着不规则裂开的脸庞滑落。
已经……
没有……任何……
突然,我的手被握住了。
掌心微带粗糙的触感,让我恍然回过神来。
然而平时那双有力的双手,在这时也变得虚弱无力。
「真的……已经没办法救他了吗?」
被那绝望的光景感染,贴近我的阿葵娜第一次露出犹如无助孩童般失落而悲伤的表情。
明明遭遇手足背叛时她都没有显露出如此无助的神色。
但是,我无法回应她的期待。
低头避开她的视线,我凝视地面漆黑的水渍喃喃低语。
「那种状态已经无法恢复原状了……」
想必他也很清楚,所以才用那支离破碎的声音拼凑祈求死亡安宁的话语。
「而且你们没办法杀死他,即使切断诅咒他也能靠体内残留的祝福活上超出你们想象的年月,即使将他切割分成数块也不会死。」
以仿佛看透一切的语气说着,黑骑士的声音残留着奇怪的余韵。
「这就是银龙的祝福(诅咒)。」
「……」
残留的祝福……
诅咒……
祝福……
我默默复诵这两个词。
祝福与诅咒。
二者对立,却又紧密相连。
在某方面,祝福确实和诅咒无异。
是盲点,也是漏洞。
……没错。
我突然醒悟。
对我来说,本质上二者并没什么不同。
即使是龙的祝福,也可以让它消失。
但是……
即使有这个能力,我会选择冒着极大的风险拯救别人吗?
沉淀的黑暗在我的心中泛起一丝涟漪。
「……露伊。」
直到阿葵娜用轻不可闻的声音呼唤我的名字,将我的思绪拉回现实。
「你现在想逃走吗?」
她眼中的色彩接近虚无,那是远比平静冷静这类词更加虚幻的目光。
我讶异于她提问的真意与时机。
那对我来说是个最好的问题,也是最难回答的问题。
「我们之前约好了吧,只要你想逃走我就会带你一起走,我不会食言。」
她以相当认真的表情看向我,却难掩眼中的悲伤。
看到那眼神我就知道,那不是我希求的答案。
同时也不是能够轻易选择的回答。
出于本能,我无法将自己和别人的性命放在天平上衡量,我没有那种骑士般的坚定信仰。
但她与我不同。
沉默中,凝视着那双清澈如湖泊般的眼睛,我轻叹一声。
「假如这里只有你一个人,你应该不会逃走吧,你对拯救那个人还抱有一丝期望。但我和你不同,说实话我很想逃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比起做了再后悔还不如不做而后悔,我就是这样的人。你出于对我的顾虑,才这么问我。」
既然做出了这样的发言,即使被看轻我也没什么好反驳的。
但她只是微微咬了咬下唇,注视着我,什么也没说。
「遵守诺言并不代表那是你的想法,而且你应该知道,我们不可能一起平安从这里逃走。」
预想最坏的结果,她肯定也认清了现实。
选择逃跑最多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如果那个人是我的话,肯定无法冲破外面魔兽的包围网,到头来不管哪种结局都没意义。
所以……
「只有我的话,我无法做出决定。不,我的决定大概率会招致死亡。」
我放弃了选择。
因为还有更好的选项。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
「谢谢你顾虑我的感受,但很抱歉,我将决定权交给你,让你挑下这个重担。」
认真苦恼以及再三斟酌之后,我不再犹豫。
逃避与不逃避,我确实选择了逃避自己的职责,就像往常那样。
如我预想,阿葵娜露出像被狐狸戏耍了的表情呆愣了一会儿,才终于回过神。
「让我决定?可那样的话……」
「嗯,我知道你想怎么做,所以出于一莲托生的关系特意将选择权让渡给你了。怎样,偶尔将主导权握在手中的感觉也很不错吧?要感谢我哦。」
我微微一笑。
那种卖人情的说法当然是开玩笑的。
虽然是这种令人绝望的时刻,但不是有人说过吗?
『越是在危险的时候,越应该笑得从容。』
她愣了会儿神,以相当苦恼的表情看着我,笔直凝视我的双眼似乎想要寻求我心中的真意。
不过那样的表情只持续了相当短暂的时间。
「虽然你那么说,但总觉得掌握主导权的好像并不是我……」
她轻叹一声,脸上全然挂着苦笑。
「不过至少如你所说,被顾及的感觉不坏。」
她的眼神充满柔和平静的色彩,语气中的凝重感也随之消失。
不知不觉,从她身上传来的颤抖停止了。
上臂的治疗相当顺利,伤口也差不多愈合。
「那就稍微听听我的计划吧。」
我贴近她身边,轻声低语。
计划的内容相当简短,但对我来说是个非常冒险的计策。
不过,我至少有百分之五十的把握。
紧锁眉头苦苦思考了一会儿,她最终没有提出异议。
「……明白了,做出决定的责任就由我扛下吧。另外——」
务必小心——以眼神示意我之后,她的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沉着冷静,凛然的目光熠熠生辉。
没有丝毫犹豫,可靠的身影再次站到我面前。
依旧是中位架势,但她的右手却握在未开刃的护手前方,另一只手按在剑柄底部。
那种持剑方式类似于将剑当做长枪使用,比起进攻更偏向于防守态势。
「不逃吗?本以为你们会选择更明智的死法,看来是我多虑了。」
混合金属靴踏响地面的揶揄听起来令人不快,不过也只有一瞬——不愉快的心情刹那间被逼迫而至的威压与紧迫感取代。
「我承认自己有看到可爱小猫就忍不住逗一逗的坏习惯,但就这么拖延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幽暗的空间里响起行刑剑摩擦地面的不祥之音,由远及近。
「毕竟你们即将死在这里,这个结果不会有任何变化。」
从漆黑盔甲中传来的低语,仿佛死神敲响丧钟的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