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过后,是将近一个月的假期。
虽然望朔会侵入阴阳塾的事在当时登上各报纸的头版头条,引发了阴阳界的剧烈讨论,但对于普通民众而言,只是一所学校被人闯入,既没有人员伤亡,也没有丢失财物,是茶余饭后的一点佐料,不值一提。因此,仅过一个星期,就没人关注此事了。
而对于阴阳界而言,阴阳寮的职业阴阳师顺着灵脉中残留的灵力一路找寻过去,只定位到东山脚下的一间破茅屋便失去了一切线索。同时调查望朔会的结果也只找到两家无关的协会。两条线都断了,阴阳寮的调查只好草草收了场。
不知道和这件事有没有关系,假期里泰齐来找父亲的频率越来越高。起初只是两天一次,后来却发展成一天一次。两个人藏在书房里,躲在隔音屏障中,一谈就是半天。
望朔会的消失,以及父亲和泰齐叔叔的态度,都让我产生了极大的不安全感。可两人并没有给予我能够和他们沟通的时间,再加上家族对我愈发严苛的训练,我只能暂时忘掉望朔会的事。
紧接着,新的事情来了。
今天,我被特例允许进入书房。我还在揣测会是什么事情,泰齐就歪着头笑眯眯地开口了。
“夏目,你这套衣服不错,和今天的出行很搭。”
“出行?”
“夏目,你还没有去过函馆吧?稍后泰齐将会带你前去拜访贺茂家族在函馆的主宅。”父亲顿了顿,“以下任家主的身份。”
“别说的这么严肃,会吓到夏目的。”
父亲平静地看了眼泰齐。
“这是严肃的事情。夏目也不会被这种程度吓到。”
“但你的态度很有问题诶。小夏目现在什么都不知道,你的发言只会让他担心的。”
泰齐的发言毫不顾及父亲的身份,不过父亲并没有对此有任何不满。
泰齐转向我。
“不用在意你父亲的话。你只要过去就行。啊你的同学在那里吧,和你的同学一起去玩吧,让她带你在函馆溜溜。”
我交替打量着父亲和泰齐,迟疑不决。
“我,我可以问一下原因吗?”
父亲和泰齐交换了一下眼神。
“夏目,在你看来,贺茂时音如何?”
我没有想到会突然转到时音的话题,低头认真思考了一会。
“时音性格很好,善良谦虚,乐于助人,从不恃强凌弱,深得老师和同学的喜爱。为人处世得当,谦和有礼,很有大家小姐的风范。无论是理论还是实战,她都是佼佼者。除夕大祓的祭典选择了她正是说明她的优秀。”
在我诉说的过程中,父亲数次和泰齐用眼神交换意见。待到我说完,泰齐“哦”了一声,追问我。
“那你觉得,她有成为家主的潜质吗?”
明白这句话的分量,我坐正了身体,格外郑重地回复。
“父亲,泰齐叔叔,就我对她的了解,我觉得她足以承担这份责任。”
待我说完,父亲缓慢地点点头。
“这就是你们此行的目的了。”
“夏目,务必要保证贺茂时音成为下任家主。”
“如果要评选阴阳界最古怪的人,贺茂家现任家主贺茂隐介——啊,也就是时音的爷爷——绝对会上榜。那个糟老头子从不按常理出牌,也不懂人事情故,脾气还坏得很,是个很不讨喜的老爷子。你们阴阳塾校舍后面有一株死了一半的树吧?那就是他的杰作。”
“为什么?”
“正因为不知道才说他古怪。栗原请他来是想邀请他做特邀讲师的,他倒好,来了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树烧了。那树可是栗原老爷子的心头好,是从中国移栽过来的品种,全日本也就这么一棵。当时被隐介烧掉时,栗原差点没背过气。”
斜撑着脸看向窗外疾驰的景色,泰齐“吭哧吭哧”地笑。
“如果不愿意接受邀请,直接回绝就是。冒着一把年纪坐列车风尘仆仆来到京都,莫名其妙地当着主人面放一把火,放完火又二话不说回去了。真是的,图什么呢?”
泰齐不置可否地摇摇头,面上的表情倒是愉悦。
“如果时间允许,我倒是想再和你讲讲他的事情。不过说起来就没完没了了,所以还是暂时回归正题吧。夏目,贺茂家至今没有定下继承人这件事你是知道的吧?”
“嗯。”
这件事在阴阳界非常有名,特别是隐介本人已逾60岁,久久不确定继承人是非常罕见的事。
“倒也不是不能理解老头子的想法。隐介的几个儿子资质平平,都不是能担大任的料。反倒是孙辈中出了几个人才。大概是要纠结一下才知道要选谁。谁知道他会纠结这么多年,最大的孙子都已经23岁了,最小的也有11岁了。按那老头子的性格,说不定临死前一秒他还得换好几个答案。”
嘲笑般地耸耸肩,泰齐慵懒地靠进椅背。
“叔叔,我还有一个问题。贺茂家最近是发生了什么吗?否则我们为什么要这么急匆匆地赶过去?”
“怎么忘了这茬?夏目,你很敏锐啊。”泰齐跳起来坐直身体,“没错,我们之所以急忙赶过去是因为贺茂家有人死了。”
“是谁?”
我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你应该不认识。贺茂苍也,他在贺茂家算得上有一定威望,前几天喝多了酒,在宴席上突如其来地死了。”泰齐一脸的无所谓,“他向来嗜酒如命,照他的喝法,能现在才死都是造化。不过他个人死不要紧,留下的烂摊子可就麻烦了。不如说,贺茂家的局势因为他的死全变了。知道为什么吗?”
“和继承人有关吗?”
“没错!因为迟迟不定下继承人,贺茂家自然而然地分化成若干势力,支持自己看好的人选。特别是在十年前,隐介点名了候选人后,家族的势力分成了三部分,一直以来势均力敌。现在好了,苍也突然离世,平衡的势力全乱套了。众人都在旁观着发展,评估自己的利益,考虑下一步该如何落子。现在的贺茂家族真是热闹非凡。”
脑海中有了模糊的构想,我试探地问。
“贺茂苍也原先支持的势力,是谁?”
泰齐爽快地回答了我。
“是贺茂时音。”
意料之中的回答,我沉默的思索了一会,抬起头盯着泰齐。
“可是叔叔,我们为什么要去干涉贺茂继承人的归属?这不……”
“哈?刚夸你敏锐你就犯糊涂了?”
泰齐伸过手摸了摸我的头,笑眯眯的。
“听着夏目,阴阳界的名门望族彼此之间枝叶相连,贺茂家族下任家主的确立会使局势发生变化,进而影响既有利益。不光是我们,别的家族也是一样,比我们心急的估计已经到喽。”
见我放在膝盖上的双手逐渐握成拳头,泰齐了然地笑了。
“怎么?有些紧张了?放平心态当作一次旅游吧,现在的你不需要做到最好,你的出现就足够说明一切了。”
“不是的,叔叔。”我心神不宁,“我只是有点担心时音。这么大的变化,处于局势中心的时音会怎么样?我知道她很优秀,能处理好很多事情,可是,毕竟是这么大的事,这么多家族涌入,时音她还好吗?”
没料到我的回答,泰齐诧异地扬起了眉。不过他仍然温柔地安抚我。
“没关系的,时音有了我们的支持就不会有问题了。泰旬不是说了吗,‘以安倍家下任家主的名义’,这个分量对于贺茂家族,也不得不认真考虑。”
对哦,还好我是站在时音这边的,如果父亲当时选择了其他人,我又该用什么立场和时音见面呢?
“幸亏父亲选择了时音。”
“这个嘛,与其说是泰旬选择的,不如说是你选择的,又或者说是时音自己选择的。”
“诶?”
我不明所以,呆愣的表情或许过于好笑,泰旬放声大笑。
“贺茂时音是你的好朋友吧?这一点就是我们的考虑。”
“咦……”
“怎么?这个表情,是嫌我们不够慎重吗?”
“不不不,只是我以为选择支持贺茂家的下任家主是件风险投资,会有更复杂更深层的考量……”
“这点自然是有的。我们当然综合了各种因素,比如三位候选人父亲的身份、支持他们的势力比例、当选后可能的倾向……不过最重要的还是我刚刚说的那点。你是我们家的下任家主,如果选择了另外两个候选人——冈齐或者里纱,以后你和他们打交道可要头疼了。比起前辈,还是同学好办事。”
冈齐、里纱……
我想起除夕大祓那天栗原说过的话。
“叔叔,这两位前辈,还在阴阳塾上学吗?”
“嗯。冈齐和里纱都比时音大五岁,现在是六年级,明年就会毕业了。”
泰齐随意地介绍着,忽然想起什么,从随身携带的行李中翻出一团皱巴巴的纸,递给了我。
“既然要去做客,多了解一下主人家会更合适吧。到达函馆还有很久的路程,你就把这个当作打发时间的读物吧。”
泰齐说完便枕着双手,美滋滋地闭眼休息了。我打开那团纸,开始阅读泰齐记录的贺茂家的情报。
该说不愧是泰齐的记录吗?在正式的身份介绍还附带了泰齐的感想。我随便翻了几页,已经看到了“傻大个”、“很好对付”、“借钱总是不还”等吐槽,让我忍俊不禁。时音是单独的一页,纸上附有一张黑白照片。不知是什么时候照下的,看着年龄比现在要小一些,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在照片旁边的空白处,有铅笔写下的“夏目”,又被着重圈起。
除此以外,再无任何其他记录。
原来泰齐说的是实话吗?因为时音是我朋友就选择她,我以为那只是玩笑话,不曾想这层关系如此重要。
我抚摸着照片的边缘,脑海中某个念头倏忽而过,我的动作戛然而止。
因为是我朋友所以会被选择,那么时音她会不会是因为这个……
不不不,时音她绝对不是那样的人!
但是,但是,为什么她会接近我?我明明什么优点都没有,一点也不出众,为什么会特意来靠近我?她说是因为只有我会做对自己没有好处的事,那是骗我的吗?
不可能!时音她,时音她绝对不会骗我的!
可是……
“不管个人喜恶,也并非个人意愿,我只做应该做的事、能提升评价的事。”
“不就是借此搞好关系,让安倍夏目替她说话,从而成为候选人嘛。”
时音,你究竟是怎样看待我的?
理智与情感激烈冲击,脑海里接连涌现无数念头,往事与分析交错出现,令我头晕脑胀,手随之颤抖。纸页上时音的脸也变得模糊不清了。
我终于忍不住,自暴自弃地扔下纸页,向窗外张望。
窗外是陌生的冬季景色。列车行驶了这么久,想必早已离开京都了吧。
接下来,我将去往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在那里,我将看到的是熟悉还是陌生的时音呢?
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列车疾驰,奔赴雪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