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知是一种概念。
更具体地说,“与此岸的事物接触时,清道者的感知是一种概念性质的存在”。
秋风是凉的、雨水是冷的、阳光是明亮的、穗馒里的豆沙馅是甜的、人的身体是温暖但被武器创伤时是疼痛无比的……
以上这些——可能是生前认知的影响,抑或是由于灵魂构造的特殊性——清道者在接触之际仅仅只会进行“是否”与“此彼”的判定,至于更多的关于“何种程度”、“何等分量”的反馈,自然便是他们的盲区。
这样的特性,除了刚成为清道者的那段时间会有些不适应,几乎不曾造成影响。甚至是如今融入到了此岸的生活,唯一存在的困扰也只有烹饪新菜品的时候,需要让绘里自己来尝试并调整口味而已。
和一般生者认知中的“感觉”全然相悖,但对于成为清道者三十一年的自己而言,这就是不可动摇的常识。
——可是最近,这份常识却开始不是那么确定了。
即便身处正午时分的太阳光线下,眼前总有拂不去的阴影纠缠;一如既往30克的灵魂,踏起樱落间之舞时常会力不从心地感到双肩沉重;在日影也已熟睡的深夜中于此岸书库寻找线索,尽管整个书库静谧得只剩书页翻动的声音,她的耳旁依然没来由地回荡着焦虑的噪音;甚至是面对绘里,虽然表面上还在用温度枪测体温,但其实已经渐渐地能用手分辨出在“冷”与“热”的中部区间里,何为“正常体温”、何为“发烧发热”了。
本应黑白分明的一切,全都变得暧昧不清了起来。
这让自己久违地感到迷茫和困惑。于是,灵魂碎片的找寻进程一筹莫展是一方面,时刻关注绘里的身体情况也是一方面,她选择稍许停下脚步,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公寓里,一边做着平常的家务和照顾养病在家的绘里,一边审视自己如今的状态。
毕竟,要是让自己的感知和判断力在关键时刻出了差错,以至于作出错误的决定,可谓是大忌。
只不过——
【“海未,文化祭期间,那些孩子就交给你了。”】
戴上了当时还未获得“海卫门”之名的兔子武士头套,在穗乃果她们熬夜三天而成的黑眼圈的目送中走出卧室的前一刻,绘里用近日难得平和轻快的神情嘱托道。
【“——”】
隔着头套凝望她的感觉,让人不禁联想起了自己仍面戴“清道者权限”、却因为坏心眼的某人而视野明亮开阔的彼时,而后随之浮现出的回忆又不仅限于那个自始至终触手不可及的雨天,还有在那以后的诸多种种。
被繁杂的思绪堵住言语的第一时间,是用看起来像正在习惯着布偶装的点头作为答复。等到出了公寓、走在晨雾弥漫的街道上,她忽而驻足、抬头仰望着那弯几乎要消隐在天际中的白色月牙。
或许现在的我,确实已经分不清是否明暗、感知不出何为冷热,甚至可能判断不出是非对错……
一个眨眼的瞬间,淡淡的月影被湛蓝的天幕覆盖了过去,不见踪影。海未便收回了视线,再度朝学校的方向走去。
但是,想让绘里展露笑颜的这个念头,绝不可能是错误。
————————
文化祭开幕式结束后,矢吹柊和佐藤飞翔立马离开了他们各自的班级集体,不约而同地到特别楼408室的新闻社社办碰头,收拾好了采访用的器材,便“全副武装”奔赴文化祭的最前线。
虽然大部分的班级都仍在准备中,但为了《音乃木坂快线·文化祭期间限定速报》能达到预定“半日出刊”的目标,他们也只能抓紧一切时间进行采访、收集素材。
于是,按照顺序,他们最先去往一年A班。
“哈——?采访?呵,矢吹,你的好意我领了,但还是算了吧。谁知道你身后的那家伙会不会因为记恨老师戳穿他两个月前的自导自演,然后在我们班的报道里添油加醋啊。”
本来想直接和一年A班的班长商量是否愿意接受采访,但不巧班长一时抽不开身,便退而求次地让A班的学生叫来本班的文化祭执行委员——结果出来迎接他们的,却是表情瞬间晴转阴的远咲水音、以及她直指佐藤并充满攻击性的话语。
啊啊,一上来就诸事不顺。
感知到身后佐藤几乎要沉不住气的动静,矢吹猛地朝他的腹部来了一记肘击,然后用手臂扼着他的脖子,略微艰难地赔笑道:“哈哈哈,怎么会呢,远咲同学。就算他敢这么做,我也不可能让他把这种报道发出来的,放心放心。”
“矢吹柊,你……!”“你可少说一点吧。”
将试图挣扎的佐藤死死锁住,矢吹的警告从他友好扬起的嘴角咬牙切齿地挤了出来。
看着这两人扭打成一团的滑稽模样,感觉自己被浪费了时间的水音额头冒起青筋,并暗中紧了紧拳头。正要直接付诸暴力轰走他们时,一道白色的身影从她身旁经过、走上前来,出手迅疾地分别扣住了他们的手腕,一把将其拉开。
“你们是新闻社的矢吹前辈和佐藤前辈,对吧?”曳着一身宽大松垮的白和服,cos成“雪女”的雪希没有立刻放开他们,平时半扎起的长发完全披散了下来,但缕缕凌乱分叉的刘海也掩不住她此刻温和有礼的神情,“请问有什么事吗?如果只是想打架的话,我觉得还是到别处去打吧比较好哦——越远越好的别处。”
说到“越远越好”的时候,矢吹和佐藤都感受到了那股从他们手腕上传来、骤然迸发出的强大力道,令人不禁心头一紧。眼前的这位后辈虽然面带微笑,但背后散发出的威压却丝毫不亚于深山中的凛冽风雪。
“不不不,你误会了,学妹。我们是来采访你们班的文化祭活动的,没有要给你们捣乱的意思。”求生欲极强的矢吹赶忙解释道,“只是可能远咲和我们有一些复杂的恩怨,所以交流得不太顺利。”
“是这么一回事吗,远咲同学?”
雪希回头望向了眉头蹙成一团的水音,用眼神确认她的态度。后者则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然后叉腰撇开脸道:“不,我没意见。要不要接受采访都随园田你决定。”
得到答复的雪希点了点头,转而面对新闻社二人组,认真道:“那么请先容我考……”
“如果你同意的话,我们愿意把一年A班的报道放在下午的速报头条上。”
只是听起来像婉言推辞的礼节用语还未出口,一个近乎无偿的优厚条件被佐藤抢先提了出来,震惊了雪希的同时,也吓住了浑然不知情的矢吹。
“……”
只有水音不为所动,依旧微眯着她满是愠色的赤眸,心想“这家伙又在打什么馊主意?”。
喂!你认真的吗?!尽管没有说出声,矢吹的手肘暗中猛戳佐藤的腰,表示着他的不解。
认真的,毕竟要趁这个机会给绚濑老师卖点人情。佐藤用眼神和矢吹交流道,顺便一把推开他的手肘。
你这家伙啊……
矢吹不禁汗颜了一下,但还是赶紧附和起他的说法,点头如捣蒜:“对对对,绝对会优先选你们班的报道当头条的,我保证。”
“唔……”殷切过头的态度反而激发了雪希的警戒心,可左思右想之下,却找不到任何可能潜藏于这种优待的“陷阱”,只能犹豫地观察着两人一时看不出破绽的神情,“这样,不太好吧?我们A班也不一定会有值得登上头条大书特书的东西——”
“不!没这回事,以我多年来(其实也没多久)身为新闻人的直觉,我已经从你们这里嗅到大新闻的气息了!请务必让我们采访你们!”
“……”
说到这个份上,雪希已经无法也没必要继续推辞下去,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了,不过现在教室还在准备中,可能会有点乱。就在走廊上采访可以吧?”
“好,好,我们都没关系的。你说是吧——阿翔?”
他刚要拉上身旁心不在焉的佐藤一同附和,才注意到后者似乎被什么东西吸引着般眼神不偏不倚地望向一年A班的教室内。顺着其视线,矢吹看到了在用课桌简易围出的“料理台”后,一只画风迥异的兔子武士在一位女学生的指点下,正在试做餐点。
——那是什么?
矢吹心里冷不丁地跳出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那个布偶装是……?”在矢吹被震惊到哑然之际,佐藤则代他向雪希发问。
“啊,那是……班主任绚濑老师请来的一名援军。”雪希先是愣了愣,然后早有准备般地对答如流,“设定姑且是从彼岸归来的亡灵武士。”
“哦——”佐藤颇有深意地盯着布偶装头部那顶突兀戴上去的三角巾,再正回视线,打量着面前雪希这一身打扮,感受到了一年A班万圣节主题咖啡厅企划在方针上的文化包容性,“可为什么是兔子?”
“绚濑老师的个人兴趣……大概?”
“千真万确?”
“不,假的,只是我的猜测。请不要把我刚才的回答放进采访,拜托了。”
————————
“——酱汁的调配大致就是这样。”掌管后厨的青森把整份菜谱给海未讲完了一遍,便指了指旁边亟待支援的灶台位,“好了,你一个人试一下吧,海、海卫门桑,我先去帮一下那边,有问题再叫我。”
「是,我知道了。」
在青森忙碌奔走离去后,海卫门——海未放下了她的对话木板,准备关上台式燃气灶的火,再琢磨一下自己做的笔记。
“——”
但是,从刚才开始就拉来一把椅子反坐在这里的水音,仍在用那种难以忽视的直直眼神,盯着自己手边这盘试作品。
思考了片刻,海未将自己为了方便对话而放在料理台上的素描簿翻下了一页,垂于桌沿边的那一面正对着水音,赫然显示出了一行字:「请问,远咲同学你是饿了吗?」
“额……啊哈哈……早上出门有点赶,没来得及吃早饭……不过没事,等一下文化祭一开幕我马上去逛小吃摊。”
「可万一在那之前,文化祭执行委员会突然召开临时会议怎么办?」
“这、这个……那确实不妙啊。”水音丧气地将头搁在椅背上,“可是就让我白白吃试作品也有点……”
既然如此,正好——
水音感觉自己的肩膀被拍了一下,便疑惑地抬起头,只见“海卫门”厚大的布偶手掌上,端着一小盘盛有酱汁的调味碟,示意着自己拿起。
「既然你觉得不好意思的话,那么就把试作品当做你帮忙的报酬,可以替我尝尝这碟酱汁的味道吗?」兔子布偶的另一只手拨了拨她的“请求”。
“啥?只是尝个味吗?”
没有多想的水音接过调味碟,抿了一点酱汁入口——
「味道如何?」眼看水音的五官渐渐地拧成一团,海未又翻了一页素描纸。
“也不算难吃,就是这酱汁有点出乎我意外地……甜。”不等酱汁的味道在口腔中再回味一圈,水音赶紧放下调味碟,“你真的是按照青森的菜谱做的吗?感觉差得有点多啊。”
「不是。这碟才是菜谱上的酱汁,而你尝的这盘是我在刚才试做的时候顺手调的。」素描纸上正“说”着,海未拿起了又一盘调味碟,和试作品一起递给水音。
“唔……嗯!就是这个味!”这一次试吃,让水音“不计前嫌”地竖起大拇指,“手艺不错嘛,海卫门。”
“——”
兔子布偶的脸部依旧线条简约、充满留白,但是兀然停下的动作暴露了实际情况并非表面上的那样平静。半晌,海未像是重叹一口气般垂下肩膀,随之拿起了素描簿,不再是用法术便利地浮现出字体,而是用笔去写,完毕后郑重地将素描簿立在正大快朵颐的水音面前:
「虽然这个别名是我自己临时起意决定的,但是请不要这样称呼我。」
在忍耐了短短几个小时内被一年A班的全体学生轮流称呼了“海卫门”后,海未终于可以对提出这仅面向水音一个人的抗议。
“诶?你讨厌‘海卫门’这个名字吗?”咀嚼食物中的水音含糊不清道。
「也不至于到讨厌的程度。」
“不然是为什么?”
“……”
该说是疏忽吧,这几天只顾着给自己做各种各样的心理建设,结果却等到站在校门口前的那一瞬间,才突然意识到了,“生前的自己是<不应存在之人>”这件事。
虽然长久以来,这重身份对自己而言,除记忆方面(大概)以外基本毫无影响,甚至如果没有绘里误打误撞地揭开这一点,她可能直至消失都永远没有机会知晓真相。
——但是,既然如今已经有所察觉,为了不让无辜的普通人有被牵连进失落之海的风险,自己是不是也应该尽可能避免和其他人产生多余的联系,尤其是“海未”这个生前的自己所留下的名字,更不应该贸然让他们知道。
唔,当然随口编了“海卫门”这样一个草率到每每听到都忍不住一阵羞耻的名字,也是非常失策。
「这其中有十分复杂的缘由在,总而言之请不要用那个名字叫我。」
水音耐心地等完了海未沉默的全过程,得到的只有敷衍的解释。
“姆——那这个呢?”好奇心没能得到满足的水音瘪了瘪嘴,转而指了指那碟神秘的甜味酱汁,“你又是为什么要调这个菜谱里没有的酱汁出来?这个总能说吧?”
似乎是疑惑水音突然问起这个,海未无声地歪了一下兔子布偶的头,也不作过多犹豫地低头写下她的回答:
「这是绘里平常偏好的口味。」
“……哈?”
面对水音霎时变得一片茫然的神色,海未继续贴心地补充解释道:
「如你所见,我是一个幽灵。幽灵尝不出食物的味道,但我又十分在意绘里平时吃的饭菜究竟是什么口味的,所以才按照印象调了做菜用的酱汁。」
不过准确地说,这是绘里习惯的口味才对(毕竟除了梅干以外的东西,绘里都会一声不吭地吃下去,不存在喜不喜欢吃的情况)。调味的配比是自己在刚入住绚濑家的第一个星期里,借着绘里的早餐和午餐便当一点点试出来的,但却兜兜转转到现在才知道具体是怎样的味道。
偏甜啊……因为绘里是四分之一的俄罗斯人吗?
“……”
「怎么了,远咲同学?」
放下素描簿,海未在彻底僵成雕像的水音眼前挥了挥手,试图将好像随时要灵魂出窍的她唤醒过来——现在这种时候,可没有闲暇去和灵魂玩校园追逐战。
正当海未已经准备上手拍打水音的脸颊时,结束了采访的雪希轻手轻脚地走来,仿佛传说故事里那踏过雪地不着痕迹的女妖。
“喂——远咲同学你不去委员会的开会地点集合吗?我看隔壁班的文化祭执行委员都已经走了。”雪希倒是毫无顾忌地摇晃着水音的身子。
“………………啊?”而效果也是立竿见影,回过神的水音第一件事便是掏出手机查看Line记录,“糟糕!一不小心错过消息了!”
“现在跑着过去还来得及哦。”
雪希一脸“果然如此”地叉起腰——文化祭筹备期间,时不时的远咲水音粗心大意小插曲,早就让她见怪不怪了。
“先、先让我吃完!”水音囫囵吞枣地把吃到一半的试作品塞进嘴里,还忙不迭地关切问道,“话说(嚼嚼嚼),刚才那两个人有问你一些奇怪的东西吗(嚼嚼嚼)?”
“嗯——?没有吧。”雪希一边回答,一边示意一旁的海未稍稍俯下身、好让自己可以把兔子布偶头上的三角巾扶正起来,“不过最后的时候,佐藤前辈问我‘你喜欢玩捉迷藏吗?’,这算是奇怪的问题吗?”
“谁知道(嚼嚼嚼),那家伙一直都是这副德行(嚼嚼嚼)。”
“真的是这样吗……”
园田家祖传的直觉,正隐隐提醒着自己事情似乎没有那么简单。但如此小小的疑问,比起开业在即的万圣节主题咖啡厅,不足以让她继续分出心思去在意。
——差不多快到时间了。
“文化祭的第一天,一定要顺利地让我们班的咖啡厅大排场龙起来呀!”
“哦——!”
雪希的鼓舞打气,也得到了全班同学的热烈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