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布里斯班早已没了半世纪前的规模,海平面上升淹没了不少地块,又由于棘人缓冲区的存在,这座城市彻底成为军事管控区。
小林光等人与驻军商议后被临时编入了一支连队,这支队伍经历了三十几次造物袭击,许多士兵都在轮休,现在有三分之一的成员都是当地居民及雇佣兵。
奥利维亚仿佛回到了家乡,畅快地用英语与士兵们交流,没有AI死板的翻译让她轻松不少,驻军的战士们也都很喜欢她。
而因此倒霉的是列昂诺夫,原本在小队里与奥利维亚斗嘴绰绰有余,现在碰上了十几名澳洲人一起围攻他,送出十多瓶酒后就再也不讨这个没趣了。
协防的外籍雇佣兵不止列昂诺夫一人,还有个叫伊万的小伙子也是俄罗斯人,不过似乎常年生活在国外,俄语说得有些奇怪。
看着伊万,列昂诺夫不禁想起谢尔盖耶夫,他虽然是政治干部,却喜欢与士兵们一起操练,在沙盘前也是运筹帷幄的模样。他从未见过谢尔盖耶夫还是普通士兵时的样子,或许跟此时的伊万差不多。
十二年过去了,列昂诺夫早已想明白,恐怕谢尔盖耶夫是真心喜欢着自己,他却是稀里糊涂同意了政委的请求。既然之后自己的勋章没有被收回,说明谢尔盖耶夫并不曾说过于自己不利的话,自己不过是遇上了高官的儿子,错的,也理所应当是他这个普通的战士。
不过因为这件事,他从未议论过奥利维亚与小林光的关系,这也让奥利维亚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十年后从伊万手中拿到列昂诺夫的日记才恍然大悟。
而这时候的伊万还是个刚学会放枪的小年轻,单凭着对战斗英雄的向往便辍学来到了前线。列昂诺夫跟他聊过几句,发现他比那只“毫无见识的瞎母鸡”要精明许多。列昂诺夫回屋仔细想了想,这小子虽然读的西方的书,可脑袋里还扎着社会主义的根,八成是父母教育得好。于是第二天又乐呵呵地跑去找了伊万,问他要不要加入自己的雇佣兵团。
这段时间天下太平,陈悦音坐在礁石上,望着正在高地上升旗的澳大利亚军队,一时好奇记起了国歌的曲调,一边记录一边哼唱着。
“有几个音错了,是‘闪耀的南十字星下’才对。”
陈悦音闻声回头,见是奥利维亚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
“为什么要记国歌?”
“如果蛟龙小队是集体唱了军歌撼动了棘人,那么在这里的所有澳大利亚人一起唱国歌不也一样吗?”
“所以你想学这首歌?”
陈悦音不好意思地笑了:“但英语实在……”
“这样,你等我一会儿。”
奥利维亚起身跑去,过了一会儿抱了一把吉他来。
“有个士兵喜欢吉他,我先借来用用,看我的。”
说着,奥利维亚坐下,翘起腿弹奏起来。
“澳大利亚人让我们欢笑吧,”
“因我们团结因我们自由;”
“我们有黄金沃土辛勤财富,”
“大洋围绕我们的家园……”
奥利维亚不会和弦,只是指弹几个音,甚至还弹错不少,没唱到第二段就草草收手。
“小时候学的,我都给忘了。”奥利维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陈悦音乐呵呵笑着,从奥利维亚那里接过吉他,看着自己整理的谱子弹起来。
陈悦音的吉他是偷学的,她的母亲不允许,她就在钢琴课时溜去了吉他教室。她的钢琴很有天分,老师也就随她去,帮她瞒过了父母。
奥利维亚听出曲中加入了正在调整的和弦,第三遍时已经能顺利弹下来了。
“……让我们勇敢地联手,”
“使美丽的澳大利亚前进。”
“让我们齐声欢唱道:”
“美丽的澳大利亚,前进!”
奥维利亚不禁唱了出来。远处,几名士兵向她们鼓掌欢呼。
“哎,好热呀。”奥利维亚用手扇起滚烫的脸来。陈悦音也同样红着脸,却早已习惯了掌声。
自从得知了陈悦音这听歌记谱的能力,战士们一有休息就围在她身旁,歌声悠扬,惹得周围驻军羡慕不已。这天她好不容易从男人堆里逃出来,远远地就看见坐在礁石上的蛟龙。
一轮明月正悬在她的头顶,她四周的海浪试图冲打水上的月影,却总是徒劳地拍在沙滩上。
陈悦音听着愈发清晰的浪涛,吹着微凉的海风,突然想唱个什么歌,可她张了张嘴,什么乐句都没蹦出来。
太痛苦了,陈悦音如此想着,可当她再次将目光落在蛟龙身上,仿佛世界又沉静下来。
她缓缓挪步,看见蛟龙轻轻抬起左手,将置于身侧的刀拿起,又挪到礁石另一旁立起来。陈悦音知道自己的小心思已被发现。
她无声坐到蛟龙的身边,陪她抬头望向天空。明月当空,唯有两颗黯淡的星守在它身旁。一缕厌人的薄云飘过来遮住了月,兀自泛着白光。
“淡云遮月连天白,远水生凉入夜多。”
陈悦音没想到打破沉默的会是蛟龙,系统显示了诗的出处,她叹道:“要是在北半球,那确实是秋月……你想家了吗?”
“只是随口念了一句,你也知道我,不懂什么叫想念。”
“你总是这样看着星,就是在想念你的战友。”
“那该说是怀念,他们已经不在了。”
“……是,是怀念。”陈悦音并不想与蛟龙咬文嚼字,看向她身旁的刀刻意转了话题:“这把刀,我记得叫‘涟’,你还用得惯吗?”
蛟龙垂眸,手抚上刀柄,一边摇了摇头:“‘涟’是日式大太刀,而我原来那把是苗刀,形制不同,重心不同,我还需要适应。”
说着,她大拇指顶开刀镡抽出了‘涟’。被云胧起的月光温和洒在刀身上,显出其涟漪般的刃纹,陈悦音方才知道这把刀被称为‘涟’的原因。凑近细看,地肌曲折有度却各有不同,竟是手工锻造的。
“真好看……”她不禁感叹道。
蛟龙道:“日本匠人强调美感,至于说实用性,工场制刀与手锻的不分上下,成本却低廉得多。”
“是说我们刚见面时那把刀吗,我记得断了。”
“那把甚至称不上日本刀,是本地人仿制的工场货,不得精髓。”
“那你在蛟龙小队用的刀呢?”
“那把苗刀是请龙泉古法锻造的师傅亲自锻的,可惜当年落在战场上了。”
“没回去找过?”
“不可能找回来了。”
陈悦音跟着惋惜一声,尔后眼睛却突然一亮:“你刚刚说可惜?”
蛟龙点点头:“我还想用那把刀,觉得有它在就好了。这种感觉应该称为‘可惜’。”
“对!”陈悦音高兴起来,就像是吃了糖的孩子。蛟龙困惑地看了她一眼,随后提刀下了礁石,在沙滩上舞了起来。
陈悦音被吸引了目光,只见她劈砍削刺行云流水,招招刚健有力,与那些如体操般的健身套路大不一样。如果光凭力度来看,兴许会以为是一位虎背熊腰的壮汉在挥舞大刀。可当收刀时的刀尖直刺上空的那一刻,云雾仿佛被刀一下破开,月光再次洒在蛟龙的头顶,陈悦音的心终于不可抑止地快速跳动起来,
这一刻,隐去杀气的她在月光的帮助下显出了令人动容的美貌。陈悦音想不出任何文字来描述这个场景,直到很久以后的她翻阅古籍,在《诗经》里找到了一句词,这才醍醐灌顶: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陈悦音的确是劳心悄兮,她呆呆看着蛟龙提刀回来,拿了刀鞘收回了“涟”。陈悦音情不自禁伸出了手。蛟龙却依旧握着刀柄,抬眼看向陈悦音,少女的眼中有月,可似乎还有些别的什么,蛟龙不懂,却也知道这时候不该开口。
“蛟龙,”陈悦音终于发出声音:“我觉得……”
蛟龙歪了歪脑袋。
陈悦音想了半天,终于挤出三个字来:“很好看,嗯。”
蛟龙淡淡地点了头。
陈悦音显然不满,抿了嘴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我说好看,你怎么也没反应?”
“我不知道你在说月亮好看还是海浪好看,是我舞刀好看还是我好看。”蛟龙看着陈悦音的眼中暗藏着光。
陈悦音的脸瞬间烫起,她慌忙用手降起温来:“当然是说大海和月亮。”
“是吗。”蛟龙又平淡地吐出两个字。
陈悦音终于记起蛟龙的“类分裂型人格障碍”来,如果不说清楚,她恐怕真的不会懂。
“好吧,是在说你刀舞得好看,我……我有点害羞,不好意思说。”
“你害羞了?”
“……”
“害羞、不好意思是什么样的?”
“呃……”陈悦音一下子被问住了,苦思冥想后才抓起蛟龙的手放到脸上:“你摸摸,是不是有些烫?我也没法解释得更清楚了,你或许也很难体验。”
“是说我没脸没皮?”
“怎么会!”陈悦音慌忙解释,却见蛟龙略略舒开眉头。
“哎,你笑了!”
“我有吗?”蛟龙的表情又恢复正常。
“你的眉头松开了。记住刚才的感觉,那就是高兴。”
“那我捉弄你会高兴。”
“……你刚才是故意的?”
陈悦音确定蛟龙翘起了嘴角,哪怕只有一瞬,哪怕只有一个很小的弧度。她的目光灼在其上,微风带来了咸味与腥味。她与蛟龙同时吸了一口气,可蛟龙却忽然望向大海。
陈悦音看见蛟龙的面色忽地变得严肃,一只手已经搭在了“涟”上。
“不对劲,悦音,你先去后面。”说完,蛟龙打开了通讯器呼叫起小林光。
陈悦音的心思这才从蛟龙脸上挪开,她熟练地拔出枪来,那是奥利维亚送她的格洛克。
就在这时,警报声响彻布里斯班上空。
“见鬼,见鬼!声呐都不顶用了!它们不过只是些鱼!鱼!”
探测站的士兵咽了咽口水,汗滴从他的鬓角滑落,空调冷气或许还打得不够足,尤其是当长官暴躁的吼声抬高整个探测站的温度后。
比起棘人,士兵更害怕的是恶鬼般的长官。他不知道长官为什么震怒,不知道在人类还是洋面的霸主之时,就是用的这种技术捕杀亿亿海洋生物。
他当然不知道,他甚至从未吃过海产品。
探测站的发现花了半小时传遍全球,全世界都紧张起来。而此时此刻的沙滩上,战士们无暇顾及整个地球,枪声阵阵,惹得伊万焦急起来。
警报声响起时,他正在附近一家旅店。从酒吧里认识的女性赤身裸体地坐在床边,抽着烟看伊万被自己的裤腿绊倒两回。
“你不是说你参加过战斗吗?”
“当然,当然……”伊万的额间渗出汗来。
“瞧你这样,连条裤子都穿不利索。”
“这是……新裤子。哎呀,我们的战斗裤方便得很,一提一收就好啦,不然遇到这种情况都来不及穿裤子呢。”伊万干笑两声。
“我怎么记得战备状态的士兵们睡觉都穿着作训服呢?”
“作训服……哈哈哈,谁说不是呢。”
伊万终于穿戴好衣服,窗外的警报声已经响过一轮。他没有急着走,而是回头单膝跪在床前,拿过女人的右手蹭了蹭:“噢,给这个即将上战场的战士一点力量吧。”
女人不情愿地与他接吻,最后推开了他:“你该走了。还有,你浪费了我一个晚上的时间,是不是该表示一下?”
伊万一愣,懊悔地转了一笔钱过去,推门时却自我安慰似地说了句:“枪都要精心保养,这是必要的支出,不是嘛。”
等到伊万拿好装备冲到海岸,战士们早已打退了两波进攻。他将歪着的头盔摆正,调整好搭扣,深吸一口气冲了出去。
聚光灯下的沙滩显得惨白,就连染红的海水都笼上白雾。可耳边传来了实打实的枪声与嚎叫声。伊万端着枪的手有些颤抖,见到一团影子便扣下扳机。不知为何,后坐力比他在靶场练习时更大,他有些控制不住枪,子弹都向上飘去。
他身旁的战士立刻骂出声来,伊万没听清他说的什么,刚探出头想问,却见那名战士调转了枪口对准他的脚下,叫嚷着打出一梭子子弹。直到枪口的火光消歇他才看见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
一阵恶心涌上来,他勉强忍住了,却听身后传来一句俄语:“你干什么呢!”
伊万回头看,却不料火光直面自己亮起,他吓得丢了枪,却发现子弹都朝着自己身后飞去。
身后传来血肉黏稠的声音,伊万不敢去看,只是蹲下身子要捡枪,岂料屁股忽然一疼,竟是他身旁的一名战士踹了他一脚:“不会打仗给老子滚啊,别他妈的碍事!”
伊万吃了口沙,睁眼却又看见不知名的生物体。它虽然被打烂了全身,却是唯独留了半只眼睛镶在血块上,正与他两个半目相对。
“吧嗒”一声,那半只眼珠子掉了下来。
伊万还没来得及大叫,又被什么人拎了起来,他头晕目眩,只觉得有什么东西被塞进怀里,那人用俄语道:“别他妈浪费这把AK—2000,给我上啊!”
或许是源自家乡语言的魔力,他立刻意识到自己这样实在太窝囊了。伊万赶紧调整好枪口仔细望向前方,但能看到的都是已经不动的血团子。
“热力感应!”那个说俄语的战士从远处喊道。
伊万终于明白过来,他打开热力感应配件,这才看到一团团泛着黄红色光的影子。其中自然大多都是人形,但也能看见许多不同模样的海洋生物,它们的光影比人要暗得多,大多都是绿色的。
多数光影比教科书上写的海洋生物更大,有的甚至大出十几倍来。伊万对着其中一只乱射一通。这回比方才进步一些,至少枪口没有乱飘。
一名战士回头瞥了他一眼,随后一脚踢开伊万打中的那团东西,他这才明白那东西早就死透了。
这一波攻击一直持续到第二天凌晨,当伊万终于得空关闭热力感应,他才看见天边泛起了玫瑰色的光来。士兵们提着枪返回营帐,没有人言语,无尽的疲惫爬满所有人的面孔。
伊万注意到其中还有不少女性的身影,不禁自我厌恶地坐在地上:“我都在干什么呀……”
“为什么缩在这里?”忽然,头顶传来家乡的语言。
伊万猜到是谁,这片战场上按理来说只有一位俄罗斯人。他垂着头,哀叹道:“我或许真的不适合这里。”
列昂诺夫他面前单膝蹲下,抬手挑起他的脸,浅蓝色的目光瞥了一眼他的标识牌,又怀有深意地看入他的灵魂,那眼神包含着怀念与炙热。但很快,列昂诺夫便挪开了视线,侧头望向海滩。
“伊万小子,瞧瞧战场上所有人吧。你以为他们真的都不怕?瞧啊,那个在海里洗衣服的,没准儿就是刚才尿了裤子呢。”
伊万的眼中终于泛起光来。
“我们都是这么过来的。小子,知道对石化战争?”
伊万点头,他的父亲在当时就是一名军官。
“记住吧,打那些恶心小玩意总比跟人打仗好。这一晚上,你见到过多少受伤的人?”
伊万想了想,摇了摇头。
“它们不用枪,只是没完没了地爬上岸,最多咬你一口。你以为这支连队为什么少了那么多士兵?还记得疫苗反对组织么,这支连队就是‘典范’,这是上过新闻的。你看吧,如果现在护士小姐们拿出加强针,他们一定抢得比谁都快。”
伊万终于笑了,列昂诺夫从烟盒里抽出两根烟,递了一根给他:“好了,战士,先从打扫战场学起吧。”说完,他又放低声音:“兴许还能多捡几根烟呢,澳大利亚的烟可太贵了。”
远处,一名矮个子的光头看见伊万站起身。他低下头,对着通讯说了句俄语:“老大,他不过就是个毛头小子。”
二十米开外的约瑟夫看着伊万走向已经泛白的天边,火光一闪,随后烟雾冉起。
“我看人的目光很准。打个赌吧,要不了多久他就会是一名优秀的战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