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杏子的魔女,叫武旦魔女。我不太会认魔女文,但麻美姐认。反正她是这么念的。
腥红的结界,火龙在血色的锁链间游动,围绕着它们的武士。武士端着长枪,坐骑的铁蹄踏在地上发出末日般的轰响。脖颈上燃烧的烛焰,既像对既定之事的斥责,又像对变幻莫测的嘲弄。只是这一切都在一片静止中被蒙上了近乎荒诞的色彩。
我端起手中巨大的炮管,打出发着金光的巨大炮弹。炮弹向上冲了片刻,就泄了气一样慢慢减速定在时停领域的空中,幽幽的发着光,像一个行将就木的恒星,可惜周围遍布的其他炮火并未以它为中心。
我疲惫的垂下炮管,任其重新化为樱色的丝带,收回黄白相间的右裙摆里。纵然丝带本身被同化为我的颜色,但凝为枪炮时,依然是中立的银白。我抬头看着自己步步变换位置打出的一切——星星点点,简直就是一片星空。
杏子,没想到有一天会为你准备这样致命的星空。我想。那时的我还不知道,以后我会无数次面对相同的情境,并对此越发熟练……甚至麻木。
我看向周围——我终于在密集的火龙头中看到了你。Homura酱,你真的尽力了。但在成群使魔密集的攻击前,连拉开弓弦的空余都没有。你只得被动的躲躲闪闪。我心急如焚,多么的想去支援你,自己却也被一堆使魔掀翻在地无法得脱,直到我终于将自己的盾牌从一群大嘴里夺出来,才得以开启时停,让这场闹剧休场片刻。
我看到了瘫倒在地不省人事的麻美姐,上前将其拉到比较安全的位置。按理说,这种场合她是最不该不省人事的,但谁叫那个燃烧着的蜡烛头是杏子呢。如此光景,没有哪个姐姐能做到对妹妹下手,哪怕妹妹变成了自己都认不得的模样。所以麻美姐一直在呼唤,即使自知不可能,也想将自己的妹妹唤回来,以至于彻底忘记了抵抗,忘记了战斗。哪怕杏子从宽大的袖口伸出乌黑的爪子将她紧紧攥住高高举起,攥的她全身骨骼嘎吱作响,她也没有放弃呼唤,直到昏厥。幸好,海蓝色的刀光闪过,sayaka酱的又一波攻击将麻美姐救了下来,可对杏子造成的伤害,依然不值一提。
毕竟一盆水能浇灭一团火,却浇不灭燃烧楼宇的熊熊烈火。
但sayaka酱依然猛烈的进攻着。是的,明明是劣势方,却有一股进攻的主动感。她一言不发,只是一股劲的战斗,战斗。好像对面的魔女不曾是和她并肩作战多年的女孩。不,也许正因为对面曾是那个女孩,她才会这样拼尽全力。
Sayaka酱又一次飞了。旋转着跌入了看不清的方位。
杏子,大家今天,都好伤心啊。
杏子,sayaka酱和麻美姐还有很多话要跟你说啊。
杏子,对不起。
我关闭时停,让头顶的星星聚在你身上,化为一大团炽热的白光。
光芒消去,烟尘散,武士的衣摆被烧的焦黑,但那烛光晃动片刻又趋于稳定。长枪爆裂的拍打着身下断了一条腿的坐骑,想要重新站起。
还差一些,还差一些……
可是我已经力竭了。
我双腿一软,几乎半跪在地。你的手伸来扶住我,截住我下倒的趋势。但此时此刻,我们俩也只能相互搀扶着勉强维持住彼此的站立。
白色的披风在眼前飘舞。
“sayaka酱,什么时候……”
“小圆,小焰,带着麻美姐离开吧。出口就在身后。”
“怎么可以……”
蓝发少女转过身,对我凄然一笑。那一刻我终于明白,最美的sayaka酱不是长发的,也不是短发的,而是凄然的。
“小圆,水与火不只有相克一条路。在火的助力下,水也沸腾过。那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日子。”
我流泪了。
Sayaka酱抱住我。“能成为你的朋友,真的太好了。能和你一起长大,真的太好了。能在最后的日子与你重逢,真的太好了。请不要为我伤心,因为终结也是另一形式的归宿。任何时候,都不要放弃心中的那份美好。去吧,小圆。”
我和你背着麻美姐脱出结界的前一刻,最后看了看她们。
蓝发少女在自己掀起的浪涛中升高,升向与烛火同等的高度。闪光的刀剑聚集在她身下,就如人鱼尾鳍的鳞片。
她将手伸向那烛火,好似要捧住红发少女的脸。
水流开始沸腾,白雾滚烫,高压在密闭的空间内积聚……
行至桥边,我停下来,想最后看看她们。只是还未转身,身后就传来巨响,滚滚而来的热流炙烤我们的背。
“都结束了。”你声音嘶哑。
我泣不成声。
接着,我的肩膀在剧痛中炸出一片腥红。
我在震惊中跌入桥下的水流,意识丧失的前一刻,只看见了燧发枪冒着烟的枪口。
15
醒了。意识混沌。趴在泥沼里。半边身子泡在水里。衣物湿透,浑身上下都冰冰凉凉。头好疼,左肩更疼,疼的就像被生生敲入一根巨大的铁钉。睁不开眼,拼命的想动起来。左半身毫无知觉,右手一阵乱抓,终于摸到了后脑勺的发辫。还好,你送我的发带还在。
“那个……没事吧……”担忧但陌生的语声。我终于能睁开眼。我看到了绿色的卷发,还有因为看到可怕的场景而发青的脸。发现我的少女捂着嘴,拿出手机,似乎想要拨打电话。
“嗯……”
“啊,醒了。天哪,你还活着……太好了!这就打电话救你……”
我看看我的左肩。怪不得她会露出那样的脸色。整个左臂从肩膀处撕裂下来,只有一块比较宽的皮将其于身体连在一起。白骨露出,容易被和谐成绿色的液体源源不断的流出,将近旁的水流也染成相同的颜色。魔法少女身躯超强的恢复能力让体内造血的速度远超失血的速度,不然,我早已毫无知觉的丧生于河里。如此情景,足够让胆小的人昏倒过去,更何况肩膀和左臂的断裂处源源不断生出的肉芽拼命想要连接在一起。几个连接成功的成了肉质的细丝,又拼命的想将以奇怪角度歪在一旁的左臂拉到原来的位置接合上,但力道不够,很快又断开。
这就是魔法少女啊,真是甜蜜又可爱。
我爬了起来,身上的水哗的往下淌。左臂挂在身侧打晃,吓的那少女惊慌的叫了一声。
“谢谢你。”我苦笑。“但我不需要什么急救……看到这副样子没被吓跑,依然留下来尽力帮我,你真的很勇敢。不过还是把刚刚看到的一切当成梦吧。”
“可是……啊!”
后颈被我一敲,她晕倒过去。
我将左臂接到肩上,很快表面皮肤的破裂处就弥合了,但内部骨肉的自愈还要很久。我的左半身就像一个刚用胶水粘好的塑料娃娃,看着恢复原貌,一碰又会碎掉。
我翻过少女的身子,看见她的衣服上挂了个胸牌,其上写道:
见泷原猫咪中心,志筑仁美。若发现需要救助的猫咪,请务必及时联系我们,电话……
她身上还有一些绷带。我拿了一些绑在左肩上加固一下……虽然我知道作用不大,但心理上会好受一些。我看见旁边的马路上放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了几个餐盒。看来是在帮同伴拿饭回来的路上,看到了漂上岸的我。
我右手提起少女的腰将她扛在右肩上,嘴里叼着装饭盒的袋子,以一种奇怪的姿态走在黑色天幕下的无人街道上。常人像我这么搞恐怕早就摔倒了。路灯将我们的影子打在路上,看起来就像一个长着大脑袋,脑袋下直接是两条短腿的……奇怪生物。好在一路都没有遇到什么人。这儿似乎是城市的边缘地带,夜幕刚刚降临,整个街道便归于空寂。
我一路都在祈祷左肩别绷断了……
靠着胸牌上的地址,我找到了女孩工作的地方。
在任何地方的名字前加上城市名,其后再加上“中心”二字,就会给人一种规模很大的感觉,但实际不过是街边的一个小店。玻璃门透着黄色的灯光,里面隐隐传来说话声。
我把女孩放下,让她靠着门廊坐着,然后用力拍了拍玻璃门,不等里面的人出来,便捂着左肩飞速跑到街角消失了。
那一袋子饭我也用嘴叼着带走了。很抱歉,真的很抱歉。改天一定上门把钱补上!
当了魔法少女后,真是干了一堆以前绝不会干的事。不知道这魔法少女当下去,我会成什么样。
我躲到一个小巷里稀里哗啦的把几人份的中华炒饭全吃完了。经过这么一顿补充,肩膀的伤会好的更快。Sayaka酱在就好了,让她摸一下,多重的伤都是一瞬的事……
呜呜……Sayaka酱……
我抹抹脸上的泪,发现炒饭盒子上写着“中华饭店万万岁”。这家都开到见泷原了啊……怪不得油那么大。
一番折腾终于消停了。我拿出防水的手机,打开。麻美姐发给我的视频终于接收完毕了。
她想必有很多话要跟我说。
绝对不是什么听了后会愉悦的内容。
对我开出那一枪……她究竟什么时候,打算这样做的呢。也许是刚出结界的时候,也许是绝望中呼唤杏子的时候,也许在得知杏子魔女化的那一刻,她就打算收拾所有人。
我会时停,所以矛头最先对准我。
只可惜当时几人距离过近,我的灵魂宝石有胸甲护着,轻易打不穿,只好一击将我持盾的左臂卸下来。只是麻美姐既高估了自己,又低估了自己。
高估自己,在于她以为那一枪能彻底让我的左臂脱离身躯,最好能远远的飞出去,让我至死也摸不到盾牌。可实际是,一块皮依然维系着我和我命根子的联系。
低估自己,则在于她没意料到巨大的冲击力会让我从桥上跌下去,被水流冲走。但要想追击,还是追的上的。她没追击,说明她临时变了主意。
我打开视频,麻美姐的整张脸充斥屏幕,被荧光照的惨白。
“小圆,我呀,有一些事要和你商量商量。我知道你能看到这个视频,也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们。到学校来见见我们,好吗。学校天台。就和以往一样。”镜头一转,果然是那个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天台。你被黄色的丝带捆翻在地,像个粽子,眼和嘴都被裹了起来。
Homura酱,你又被绑了啊。
“小圆,来吧。慢慢来。走过来也好坐车过来也好,都不用急。我不会给你限制时间。我会一直在这等你,非常非常的耐心。你不可能不来,不是吗。”说着,她蹲下身抚了抚你的脑袋。“我一开始很急,但现在不急了。人生在世,最后的时刻,还是优雅些为好。更何况,不管你们变成什么样,不管是魔女还是魔法少女,我都能消灭你们。随时随地。”话毕,她阴惨惨的笑起来。视频结束。
我觉得我该替麻美姐哭一场。被生生折磨成这个样啊。
但我现在哭不出来。杏子说的很对,哭不出和睡不着是一个道理。
其实麻美姐说出见面地点时,我心中便已有了想法。
麻美姐说不用急。但我还是想快点赶过去。
现在的我怎么都不可能打的过她,但我至少要想点办法,离打败她更近一些。
刚刚就觉得这边缘地带的老旧街道很熟悉。是翻新的步伐永远不会触及的区域。只有这个区域提醒着我,这儿仍是见泷原,是我长大的城市,我的家。无论那繁华的地段如何变化。
我凭着记忆穿过一条条巷子。找到了,那木制的二层楼,和街道上的其他房子局促的挤在一起。第一层的最左边有一个小门,没有锁,里面是小库房一样的空间,架子上稀稀拉拉的摆着我说不清名字的工具。中央的一大块塑料布盖着一个中间往下凹的长长的东西,好似一个被子下睡着一只猛兽。
我是来解放这只猛兽的。
这是妈妈年轻时骑的机车。
这儿是姥姥和姥爷的房子,是妈妈童年和青年时代的老家。她在这房中长大。
两个老人和他们的女儿一样,都是闲不下来的类型。他们离开见泷原后,这个老房子也彻底空下来,随着妈妈年轻岁月的遗迹,一同静静的睡在这遗留在过去的街道。
是时候醒过来了。
我一把掀开塑料布,结果被扬起的灰尘呛了半天。
月光照进来,与机车银白的表面达成一种冰冷的和谐。和我魔法少女服一致的银白。也许冥冥中自有天意。
我试着骑上机车,结果因为个子太矮废了不少功夫。下车的话恐怕也会很狼狈……没事,施加魔法,让我下车时机车保持一个特定的角度……也许就没问题。希望以后能多多熟练啊。
我终于骑上去了。
魔法注入,引擎轰鸣。
当年陪伴着妈妈的伙伴载着她的女儿,呼啸着通向结局未卜的目的地。
16
我大喊着“麻美姐”,冲破学校外墙宽大的铁门
麻美姐当时在喝茶。她也许想着等那平日柔弱的学妹犹犹豫豫的从楼梯口走上来,再和她谈上一谈。直到她听到那近乎野兽咆哮的引擎声,奔到围栏旁,却被自下而上的车灯照了一脸。我骑着机车,贴着教学楼的墙壁直冲上来,机车翻滚的前轮向着麻美姐的脑袋砸去,她横枪挡住,猛地顶开。我驱身转向,前轮着地,在宽广的天台绕着圈游走,边游走边对着麻美姐打出子弹。
“呵,还剩一些我的力量啊。想靠着加大机动性来增强打败我的几率吗。可惜,比你灵活的魔女多的是。”
她一跃而起,落到车头的正前方。我无处可躲,只得加足马力冲向她。她右手紧握,丝带凝成粗大的银白棒球棍,和发动必杀时的巨大枪管一样长。只见她以动画里特有的夸张姿势将球棒侧砸向我的车头——
天地在旋转。
我与妈妈的伙伴同时落地,又同时翻滚着。金属砸中地面的巨响远远传来,好似痛苦的悲鸣。
我终于不再翻滚,也无法起身。我七扭八拐的仰躺在水泥地上,体内的每一根骨头彷佛都错了位。一瞬间,我产生一股错觉:天台水泥地在上,无星的天空在下,我随时会脱离自己附着的表面,跌入那黝黑深邃的无底洞。
麻美姐的头进入视线,抹去了仅有深黑的单调。
她将枪口对准我的胸口。
“小圆,该结束了。只要我一直打,你的胸甲总会破。”
“不牢你麻烦。”我道。“我给你解开,拜托给我个痛快。”
麻美姐苦涩的笑了。“小圆啊,当你掉下去的时候,我心里一片焦躁。我想着完了,只要你手里还有时停盾,那么杀死你就是一个天大的难题。然后我接下来便有一种荒诞感。想不到有一天,我居然会为无法将我们全部杀掉而焦虑。我明明很为你们骄傲。为你们是正义的魔法少女而骄傲。为什么会这么荒诞啊!”
“好了,麻美姐。你让我来,我就来了。我没用时停,你也没对homura酱下手。你真想下手,就会在桥上把我们全部解决掉。”
“是啊,一发解决小焰,再追上漂远的你,这对我再简单不过了。”
“但你没有。所以我顺利的被冲上岸,顺利的醒过来。从我掉下去的那一刻起,只要我还能醒来,就意味着你短时间内不会对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下手,直到你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你的心里尚存犹豫。你很果断的做出了终结这一切的决定。你觉得既然大家的真实面貌都是这样,还不如都死了对不对。”
“小圆,不要做出理解我的样子……”
“你不想我理解你。因为你知道我比你们任何人都更早的知道答案。但我一如既往的保持着原来的样子,依然把自己当成一个……魔法少女。是的,我现在和你一样游走在崩溃的边缘,但却并非缘于对真相的知晓,而是因为友人的离去。”
“小圆,我真羡慕你。”
“麻美姐,果断的做出决定容易,果断的做出行动不容易。我真的有很多话想跟你说。但语言这个东西实在是太过有限。”
“所以你的答案,就是骑着机车砸上来。”
“可惜还是离麻美姐差的远啊。”
“唉。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再见了,小圆。”她将枪口对准我的脑袋,想在击破我的胸甲前让我失去意识。
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不,麻美姐,你不知道。
紫色的箭矢射穿了麻美姐举着枪的手。
她转过身,看到你已瞄准了她的灵魂宝石,弓张的满满。你的身下堆着切断的丝带,身旁放着一根尖锐的断铁条。
是我撞破铁门时顺带拿过来的,绕着麻美姐游走时,将其塞在你被反剪在身后的手里。上面附着了我的抑制魔力,足以让麻美姐的丝带和普通的丝带无异。
麻美姐笑了。
她用完好的手召出另一只枪,对准你左手的手背。
“小焰,你刚刚应该直接射中我的宝石。”
你没有说话,只是维持紧绷的待发射状态。
你们同时向对方打出最后一击。
麻美姐的宝石碎了。多么熟悉的声响,玻璃瓶摔碎在地上的声响。
麻美姐应声而倒。你冲上来抱住她,直到确认她的身体彻底失去了生命体征,才捂住脸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