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梅里维蒂斯登上燃烧中的巴黎圣母院投身火海后的第四年冬天某个清晨,二十七岁的我坐在从贝桑松往巴黎的早班火车上。
坚硬铁蛇般的淡蓝色列车迎着阴郁天空下的细雨,缓缓沿城市绕行,驶入里昂站。车厢外空气湿冷,站台地面结了一层混着泥污的薄霜。彷佛只在塔蒂电影中出现的脸色灰暗的波西米亚女人,肮脏的彩色涂鸦墙,机械的站内播报声无一不在提醒,此刻沮丧的我确确实实站在巴黎的土地上,再一次。
狼狈现身于里昂站的梅里维蒂斯,面对车站陈旧的哥特式大门的梅里维蒂斯恐怕也只有这样的心情。
二零零五年三月,不满立陶宛的“灰色掩藏”,伪装成男性秘密出逃的梅里维蒂斯乘坐威尔尼斯瓦夫号列车离开生活了四十三年的故乡克莱佩达,在里昂站下车到达巴黎。在人生最后的十四年,她再也没离开巴黎一步。(也有一说暗示她的出逃是为了追求一位巴黎葡萄酒商的情妇。)
直到梅里维蒂斯在那场著名的大火中去世,欧洲文艺界对她的评语仍是“幼稚的烂漫”。的确,即使在她创作的“黄金时代”,她的长诗音节散乱,韵脚老套,诗意近乎于无。(这与她终生酗酒和躁郁症的反复发作有很大关系。)但是,针对工业社会乃至命运永恒的残忍无情这一命题,梅里维蒂斯是为数不多坚持凭借诗歌与之斗争到底的女武神。
她在诗歌里展现的“亢奋却筋疲力竭”的精神状态,是精英诗人之流如阿特伍德、希尼等人望尘莫及的。
讽刺的是,在二零一九年四月十五日傍晚,巴黎圣母院的火警铃响起时,梅里维蒂斯决定以自身的性命证明她一生的敌人——命运岿然不动的残酷是不可战胜的。她乔装混入冲进巴黎圣母院抢救圣路易斯长袍的救援小队,怀揣萨福的诗集自钟楼东南侧从脚手架上爬上屋脊,一刻没有犹豫跃身跳入烈火。
梅里维蒂斯躯体的消逝同存在一样微不足道,她的殉道仅仅被官方当作“因参与救援导致的不幸伤亡”,就此成为公开文件上的一个数字。
纪念梅里维蒂斯的雕塑在巴黎圣母院的东南角,距离塞纳河大概二十米左右。雕塑的地点是我偶然间在一个雕塑狂热爱好者的社交账号上发现的。很显然那人并不知道这个快要掩在绿草里的五英寸黄铜子宫是为了什么铸造的,所以只上传了雕塑在地图上的位置还有一张巨型红色蟑螂爬到某个男性小便池龙头上的照片。
我离开里昂站,按照手机地图的智能导航沿着塞纳河踱步而行。阴雨仍是下个不止。我感到脸上一阵凉意,过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在闷声哭泣。我凝视着佩蒂特桥下黯淡河流中淋漓的雨点,回忆起那些以为能够抱紧的幸福,以及,以为能逃脱的,无处可避的痛悔。
[爱是渴望,爱是追逐,爱是淋漓的新伤口]——梅里维蒂斯,《短歌》
我是一个爱女人的女人,这我很早就知道。爱女人是存在于我灵魂的本能,这不是意识,它比意识更迅疾,更准确,更接近永恒。女人表现某种情绪,摆出某种姿态,都能激发我隐秘的情欲。至于为什么,我也没法解释,或者说,能说出口的答案,都是错的。
我有时反复听着王菲的专辑《天空》独自走在三里屯午夜仍是热力四射的街上,经过一间间挂着巨大闪烁灯牌的酒吧,和人行道上来往的人擦肩,看见那些活得丰盛又浪漫的女人,幻想她们和我一样怀有秘密,我将在几分钟后认识她们每一个人。
“说到底,人类就是寂寞的动物。无论打扮成谁,在哪里,身边有没有人。”
这是林洁莹的原话。话语发生的时间地点在我的回忆里已然模糊如水间的波纹一片。十年一觉,即使过去这么久,只要想起这句话,我脑海中还有林洁莹说这话时用她冷冰冰的手指无意拨弄着一盆绿萝的影像。
也许不是绿萝呢?我又不敢肯定了。关于林洁莹,我能写出的,仅仅来自我渐渐凋谢的记忆。可我每一次的回忆,都仅仅是对过去印象的追寻,愈追,失真的片段便离事实愈远。
往日的一切都去哪了?
都是梦吗?
梦又是怎么回事?
那时,林洁莹常常和我聊她做的奇异梦。
第九节课下课,我们从教学楼出来并肩而行走向食堂。每天只有这时候我才敢盯着她的侧脸看。那一头天然的淡茶色短发,苍白的皮肤,长得漂亮的鼻子,线条直而清晰,挨着左鼻翼有一颗小小的黑痣。她语声年轻,不做作也不动感情。她说话时总是注视对方的脸,那双眼睛深沉美丽,只是神情中总有孤独时的落寞。
在四合的暮色里,我们沿着操场缓缓走。梧桐树在晚风中轻轻摇曳,隐约有清甜的栀子花的气味在风中。走了一会儿,她用手把碎发挽在耳后,转头看向我一笑,然后说:
“我昨天晚上被压在水下了。”
“又做那种沉到湖底的梦了?”
“嗯。这次不是湖泊,”她说。“是冰山下的深海。那里冷得刺骨,没有一点光亮,我想喊,可根本就喊不出声,嗓子像是被怪物扼住了一样。周围的海像黏糊糊的蓝黑色胶水,紧紧拉扯着手和脚,一动都不能动。我只能凝固在海里,胸腔里的氧气渐渐耗尽,在无人知晓的地方,消失。”她叹口气,像是怕冷似的,把校服的拉链拉到领口。“这次比以往的梦都难受,当时心里喊着‘好怕好怕’拼命想醒,可是睁不开眼。”
“很难受吧。”我看着她瘦小却挺直的身体,伸手想轻抚她的发,指尖尚未触及发丝,身上忽然颤抖起来,心脏跳动飞快,手指又不敢向前探了。
“拖着一个有病的身体活着太痛苦了,”她没察觉,还自顾自说着。“你永远都不要生病才好。”
“嗯。知道的。”我说。“你放心,以后你再也不会做这种噩梦了。”
“为什么?”
“因为我会跑到你的梦里,无论你在地球上的什么地方,森林里的沼泽呀还是非洲的火山口,有没有什么莫名其妙的怪物,我都会找到你,把你救出来。”
“你怎么能知道我晚上做了什么梦?”
“我就是能感觉得到,心灵感应。”
她笑出声。
我们安静地走了一会儿,她突然扯住我的衣袖,放慢脚步轻声叹息。
“怎么了?”我问。
“我害怕。”
“还在想那个梦吗?别担心,梦都是假的,再说。不是还有我吗?”我侧头,发现她正默默望着我,双眼含着泪水,眼神中有种专注的迷茫,她竟哽咽了。我明白她此时心里的感觉繁乱错杂,便不再说话,静静站在她身边。
我们于是许久许久沉默不语。
“其实我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好。”很久,她开口说道。“我是一个空心的人。只要我开始感受,我的心好像不受控制的要脱离我的身体。然后,我就会逃跑,跑到没人的地方去。可是另一边又孤寂得可怕,我在两边竭尽全力逃来逃去,而我的心就在旁边残忍地观察着我的痛苦。”她抱住我,把脸埋在我胸口。“李凡,如果有一天,我突然不见了,那就把我忘了吧。我不想你和我一样痛苦。”
“如果真的有那一天,”我说。“我绝对不会忘记。你的样子,你的眼神,你头发的味道,你的笔迹,你的体温,你的呼吸……总之,你的痕迹我都不要丢掉,一点点都不要丢掉。”
她无声地放开我。我们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一声不响向前走,走到食堂门口。
“李凡。”
“嗯?”
“你说,十年之后,我们还会记得现在吗?”推开食堂门的瞬间,我听见她轻声问。
我坐在电脑前,对着页面上闪动的光标发愣。近几年,想好好地写下林洁莹的冲动越发强烈,在青春的触感彻底遗弃我之前。千头万绪在我的脑子里来回冲撞,我却一行都无法落笔。也许是冥冥之中有某种注定的安排,在向林洁莹许下诺言的十年后,在追寻梅里维蒂斯纪念碑却一无所获的当晚,我比任何时候都要更脆弱地想念林洁莹。
还是用这句话开始我的故事吧:我今生的青春从爱上林洁莹开始。
即使她从未爱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