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我都是顺应别人的愿望而活。
因为我是被诅咒的人。
我被诅咒束缚,却也以诅咒束缚他人。
父亲,母亲,泰齐,有修,有佳。
我最亲最爱的人们因我而被改变命运。
那么,如果能让他们开心的话,我的意见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父亲让我以男子的身份生活,我照办了。
泰齐让我减少与母亲见面的频率,我接受了。
家族让我承担起家族的未来,我遵从了。
长老们让我定下婚约,我默认了。
我渐渐地习惯了,习惯听从安排,习惯不去改变,习惯依赖别人,沿着既定的道路前行。
我渐渐地忘记了,忘记了我失去了自己的愿望,忘记了我在为别人而活。
直到时音的出现。
和我不同的、名副其实的大小姐,抛开所有的邀请,对着我伸出了手。
于是在贺茂家,我第一次有了想做的事情。第一次凭借自己主见做的事。第一次拼尽全力去做的事。
但那也是没能完成的事。
即使是现在回忆那段时光,胸口处仍然能感受到针扎一般尖锐的疼痛。
所以我那时下定决心,要把时音作为我行动的出发点。
让时音幸福这件事,一定是没有错的。
可是紧接着就被人告知了我是不正确的。
那么,对于我来说,究竟什么才是正确的?
时音递给我绘马时,我没能写下自己的愿望。
想要成为父亲的助力。想要守护家族的未来。想要父母一直身体健康。想要有修振作起来。想要有佳能永远快乐。
还有,想要时音能一直幸福。
这些愿望,究竟哪个才是我为自己而做的选择呢?
我不明白。
被责任裹挟,被感情束缚,被谎言纠缠。
抛开外界的一切后,我自己的愿望是什么呢?说到底,我又是谁呢?
我一点都不明白了。
唯有一点我是知道的。
时音,我无法成为和你并肩的人。
因为我自始至终都是虚假的。
我没有办法不去欺骗你。
因为我就是最大的欺骗。
你应该离开我的,应该去寻求幸福的。
我应该知道的,应该远离你的。我不应该弄脏你高洁的光芒的。
但是……
为什么你还是一如既往地对我伸出手呢?
为什么被你拉着离开混乱的祭典时,我却没有任何想要松手的念头呢?
“好啦,这个地方应该没有问题了。”时音轻声地安抚我,“我们已经不在祭典了,已经可以不用勉强了。”
“祭典……”
“已经结束了,夏目——”
戛然而止的话尾,习惯的称呼并没有喊出口,由此产生深深的违和感。被这一声惊醒,我才恢复正常的思考。
我这是在哪里?
天已经完全黑透了,从黑夜里传来浮动的栀子花的香气,隐约间能听见蝉鸣。在我的左手边,小河静静地流淌着。祭典的灯光与人声隔了河水,模糊得像罩了层纱雾。
周遭的一切是如此静谧,与之相比,刚刚的祭典像是一场梦一般。
我按住自己的脸,踉踉跄跄后退几步,一下子坐到了地上。
今夜是如此的漫长,我是如此的疲倦。明明才从一场梦逃出来,我却想沉沉睡去不愿思考。
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时音坐到了我的身边,温柔地没有说话。
“……时音,刚刚千夏前辈说……”
“请不用在意,那大概是,有佳所说的王牌。”
“是吗?”
“是啊。”
我们没有说话了,寂静重新包围了我们。祭典上和太鼓雄浑的鼓点远远地从河面传来,若有若无。
“祭典还没有结束啊…”
不过,我和时音的祭典已经结束了。
“对不起…”
面对我的道歉,时音没有回答,这反而让我心安一些。若是她继续温柔地对我说“没关系”,我会愧疚得想死过去。
微风从山坡的那头吹过来,吹乱草地上的叶子。我抬起头,被吹皱的河面上反射的灯光也变得模糊不定了。继续向上看去,唯有月亮,仍然是我出门时的模样,温柔地散发着如水的光芒。
“今晚的月色真美啊。”
随我一同抬头的时音安静地发出感叹。我的心猛然一颤,脑海里闪过母亲的侧脸,几乎是瞬间,我就下定了决心。
“时——”
“夏目君。”
时音把目光转向我,她那双似琥珀的眸子现在仿佛黑珍珠一般,闪闪亮亮的光芒只对着我一个人绽放。
“谢谢你。
“谢谢你当初替我去战斗。
“谢谢你邀请我来祭典。
“谢谢你,夏目君。
“我,今晚很开心。”
我应该是被咒术击中了,要不然也不会一瞬间心脏动也不能动,但又随即心跳如擂鼓,从心脏传来的热度迅速攀爬上我的脸颊,全身都变得滚烫了。
时音的微笑迟疑了,她不安地低声问我,“夏目君,为什么在哭呢?”
我在哭吗?
我茫然地去擦眼角,摸到了一片水润。原来我真的哭了啊。
这不应该啊,我是男孩子,我不应该会哭的……啊,就算我不是男孩子,我也不应该哭泣,我并不觉得难过,要说的话,我应该开心吧,被时音说了这样的话,无论是谁都会开心地蹦起来吧。
然而眼泪却不听我使唤,自顾自地从眼眶跑出来。
时音被我吓着了,她焦急地向我侧身,一边胡乱在巾着里翻着能充当手帕的东西,一边低声唤我的名字,“夏目君?”
不对,不对啊,时音,我不是夏目君。
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我无法成为你的夏目君啊。
为什么要向我道谢,要对我说“很开心”?
这样的话,我刚刚下定的决心又重新变得摇晃了啊。
种种复杂的情绪混杂在一起,眼前的时音也变得模糊不清。我紧紧抓住冒出头的小草,五指深深扎进泥土。
时音。
我最好的朋友时音。
我最重视的时音。
我一直欺骗的时音。
她慌忙向我递出手帕,我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时音,其实我——”
“母亲,母亲!你在哪儿?”
“……”
从河梗上传来幼童呼唤母亲的声音,从远及近,又渐渐远去,像一阵风。
然而,风吹走后,我的话再也无法继续。
刚刚,我是想说什么?
那一瞬间,我是想告诉时音,我是女孩子吗?
母亲悲伤的脸在我脑海里旋转,冷汗爬满了我的后背。
不行啊,长久的时光里,我的身份已经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了。
而且,时音,对于你,我该怎样告诉你,你的夏目君从头到尾都是一个骗子呢?
时音,要是我能以女孩子的身份和你相遇就好了。
而不是像这样,一直欺骗着你,连正视你的感情都无法做到。
时音,其实我好害怕。
等到你知道我身份的那一天,你会不会回想起今夜的祭典?你会不会想起你说的话?你会不会觉得我恶心?你会不会讨厌我,再也不和我见面了呢?
光是想到这些,我就害怕得不得了,害怕得要在你面前哭出来。
为什么会这样呢?明明一年前的时候,我对阴阳塾没有任何期望,对朋友没有任何期望,对命令没有任何意见,只想着完成任务就好。可为什么现在的我,光是想着欺骗你的事情,就会难受到不知所措呢?
我想要送你一件东西。我想要用这件东西来表达我的心意。无论以后会变得怎样,我希望你看到这件东西时,都能知道即使夏目君是假的,和你接触的我每一次都是真心的。
但是我找不到那样的东西。
因为我自始至终就是假的啊。
我既不是男孩,也不算女孩,我是夹杂在两者之间,可悲的存在。
我被诅咒束缚,却也以诅咒束缚他人。
“你把我的孩子带到哪儿去了?你快还给我!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夏目,这是我的罪过啊。”
“别记恨你母亲,她不是有心的。”
“我希望夏目你也能快乐幸福地活着。”
“求求你,还给我,把我的孩子还给我吧…”
“就凭我和泰旬两个人,就改掉了你的命运…”
无数的声音在我脑海里轰鸣,诅咒让我逃无可逃。
然而,在我仿佛要被负面情绪淹没的前一刻,脑海里却毫无征兆地响起了清脆的声音。
那是我和时音悬挂绘马时,两个绘马相碰的声音。
随后,有佳对我说的话也清晰地浮现了。
我闭上眼深呼吸,栀子花的香气愈发的浓郁了。
我重新看向时音,她不安又不知所措地看着我。
我低下头去,慢慢将她的手背贴向我的额头。
不知道结果如何,不知道正确与否。
身为骗子的我唯一能给予你的,是我此刻最真切的愿望了。
“时音,能永远陪在我的身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