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那岑子佑并不是拖沓之人,既然心下拿定主意,便叫董天赐换了一身衣服,又几番劝慰了董家大姐之后,才使人将董家姐弟一并带回了居所之中,那董天赐一路上面有菜色,董招娣却是紧紧搂着弟弟,想要嚎啕哭嚎,却是一个字都喊不出来。
这福德巷离芥子居浩江分堂并不算远,众人还不到半个时辰,便已到了地方。
众人下得马车,就瞧见门后出来三个人,俱是男子,打头的正是堂主高卫。三人躬身行礼,高卫正待说话,可猛一瞧见董天赐那张脸,便也一下子怔愣住,可他掩饰极好,只一瞬间便又恢复原来模样,对岑子佑一行人施了一礼,便将人引进屋中。
一路上高卫一如往常,可玉楼却不曾错过方才高卫的神情模样,不免心下留意,便也分了一部分注意力到高卫身上,瞧见他额上微微渗汗,似是颇为紧张,但她心中不曾多想,只觉得是高卫办事不力,还要岑子佑亲自出面将人带来,害怕自己日后要被这小居士磋磨,才这副模样,便也闭口不提。
只听岑子佑对高卫道:“我嘱咐你办的事呢?”
高卫低眉顺目回道:“自是已按照姑娘的要求收在冰窖之中。”
岑子佑点头道:“好,既是如此,那你便带董家小公子去换一身厚重衣衫,稍后便与我等一道同去。”
那董天赐本是垂手立在那里,神色怯怯,听到“一道同去”,身子又是一颤,害怕极了,整个人瑟瑟道:“我……我……”
支吾到竟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若非紧紧抓住了董招娣,只怕又要软倒在地上。
他原本那般威风,现下竟如同一只小鼠一般缩在他姐姐这个“蠢女人”背后说不完整一句话,只是将人往前推,他姐姐心中也怯,可还是大着胆子说道:“你们……你们要带我弟弟去做什么?”
明琅立在岑子佑身旁,从方才的在福德巷小院里到现在,将这董天赐欺软怕硬的德行看的是清清楚楚,不由冷笑一声道:“你倒是好担当,怎么?现下却不逞威风了?你不是自认男子汉大丈夫?却躲在一个女人身后这般唯诺,是做什么?”
董天赐一张脸涨得通红,越是不敢出声,便越觉得腿软站立不住,几乎要摔倒在地。
岑子佑在一旁看了一会儿戏,只是偏头对高卫说道:“不要再拖延时间,你去。”
那高卫自是领命上前,伸手便要去扯董天赐,可那董家大姐伸出双臂来却好似护住鸡雏的母鸡一般,高高挺起胸脯,叫人难以下手。
玉楼在旁见得高卫同她周旋,颇有些不耐,她是懒得多说话的性格,只是伸手在董家大姐身上穴道一点,就将人定住了。
那董家大姐不知自己是叫人点中穴道,只道是这冷面女人用了什么邪术,将她定住不得动弹,心中虽然恐惧,却仍旧大声喊道:“别动我弟弟!天赐!天赐!”
玉楼伸手像是拎鸡崽一样将董天赐提着领子又从董家大姐身后拖了出来,那董天赐已经抖若筛糠,双腿发软,竟又尿湿了,只是叫玉楼拖在地上甩在一边。
岑子佑瞧了一眼站在前头仍是大喊的董招娣,又看了一眼趴伏在地瑟瑟发抖的董天赐,不由得轻蔑一笑道:“有女如金玉,却弃金玉而喜粪土,实在是有眼无珠。”
接着她行上前去,握住董招娣的肩膀,牢牢盯着她,斩钉截铁道:“我先前应承过你,绝不会伤你同你兄弟性命,董家姑娘,我不屑做那种背信弃义的小人。”
那董招娣叫岑子佑这般对待,不知怎么顿在那里,似是岑子佑说话的语气,又或者是她坚定的神色,心中不知为何竟信了她的话,站住不动了。
“姑娘,我……我信你……”董招娣声音颤颤,每说一句话似乎都是鼓起了极大的勇气,岑子佑这才发觉她睛如点漆,甚是有神,心中不耐大解,只是听她继续说话。“只是,只是你们要带我弟弟去哪里,我都要跟着去。”
这要求并不过分,岑子佑先是眉头一皱,眼睛一转,微垂眼睫挡住盘算的目光,便轻声道:“这事无妨,自然依你。”
见董招娣不再大喊,高卫便将董天赐一扯,带去更换衣物,那玉楼伸手一拂,便又轻轻巧巧将董招娣穴道解开,岑子佑又另派人请了董招娣去更衣歇息,便估算着时辰,等到高卫派人来通报,便又换了一身厚重衣衫,同明琅玉楼一道出门去了。
这芥子居浩江分堂背靠山岭,堂中后花园处有一条蜿蜒山路通往一处崖壁,那崖边风景秀美,壮阔无边,立在山崖上便可见江水浩浩汤汤,东流不息。
而堂中另有一个冰窖便建在山脚一处天然石洞之中,那石洞极深极寒,芥子居买下这一块地后,便将此处重做修整,设立一处冰窖。
岑子佑与明琅玉楼三人同行,行往花园,正欲向花园后头的那条僻静小道行去,却忽的听见有两个少女说话声响,三人绕过园中假山景致,便瞧见花园之中一处被秋菊簇拥的凉亭里也有三个人在,其中两个相貌相同,就如一个人站在镜子前面一样,是一对双生子。
剩下那个拄杖扶住亭柱,眼上覆着白绫,虽才秋日,身上却已披上一件有些厚度的披风,神色淡淡,似乎正在侧耳倾听那院中景致。
——这三人正是今日取画不成,故而被岑子佑留下的陈醉与不平不仄主仆三人。
玉楼与岑明二人转出假山之后,一眼便瞧见这高鼻深目的美人,不由一顿,眉头微微蹙起,撇过头不去看了。
岑子佑与明琅见得陈醉,也是轻笑,正欲开口,却忽的瞧见陈醉唇角勾笑,将头转了过来,伸手摸索着亭柱与手中铁杖,对着三人的方向喊道:“阿姐,明三小姐……”
“玉楼姑娘。”陈醉念到玉楼名字时顿了一顿,接着便点着铁杖下了台阶,惊得不平不仄两个婢子惊呼一声,对着三人行了一礼,便急忙伸手要去扶陈醉,可陈醉却摇了摇头,极为淡然地拄着铁杖出了亭子,对着三人方向各自点头。
岑子佑与她遇到乃是意外突然,不由轻声问道:“这里,你还住的惯吗?”
陈醉并不多言,只是略一欠身点头:“阿姐招待,没有不适的道理。”
随即她话锋一转道:“阿姐也是同我一样,贪这院中初秋景致吗?”
说罢陈醉深深一嗅,长叹一声道:“初秋时令,花败叶落,倒是阿姐家中的秋君子正是好时候,阿姐是雅人,来赏花?”
岑子佑摇了摇头道:“不,不过是有事路过罢了,五娘,你若是住不惯,觉得短了些什么,只管于我提就是,不必觉得……”
陈醉却是粲然一笑,头转向玉楼,耳朵侧向岑子佑道:“这我自然不会客气,既然阿姐有事,那且先去忙,我只管自己在这里坐着就是。”
说罢又是点头,便转身又拄铁杖施施然行回亭中,那不平不仄又急忙行礼,转身将陈醉扶住。
那岑明二人见得如此,便又举步继续前行,她二人一边说话,行出五六步时,才发现身旁少了一个人,便回头去瞧,只见玉楼怔怔立在那里,看向陈醉,神色若有所失。
而那主仆三人正凑在那儿一道说话,陈醉极是温柔,不平不仄偶有说到趣事,她便也面上显出笑意来,更如明珠一般了。
玉楼素来沉稳,现下这般牢牢盯着人看,倒叫明琅啧啧称奇了一番,岑子佑轻叹低声道:“好啦,你又不是不晓得她的事,又何必这样呢?”
明琅叫她一说,人也静了下来,叹了一口气道:“许是真的很像,才叫她现下这幅样子,可是……可是……”
岑子佑伸手挡在明琅嘴前道:“便是心里知道,你也不要说出来。”
明琅却伸手将岑子佑的手握在掌心道:“她这样性子的人,三年都能等,我就怕她五年,十年都等得,她这一生又有多少时光能等呢?”
接着,明琅有些难过道:“她瞧着冷心冷情的,但一件事若是认定了,就绝不撒手,有时也不知是好是坏。”
岑子佑安抚明琅几句,心中也是唏嘘,道:“她托我找一个人,芥子居若是有心,自然是没有找不到人的道理,除非,除非……”
她连说两个除非,终于还是说不下去,只是整理情绪,扭头对着玉楼道:“玉楼姐姐!”
那玉楼叫她一唤,眉头微蹙,似是方才回过神来,面上也无窘迫,只是最后再看陈醉一眼,才像是下定决心一般扭过头去,步伐坚定向岑明二人行来。
这三人揭过方才这段小插曲,无一人再谈,只是信步向冰窖走去。
自然也不会瞧见身后那亭子里,陈醉将头抬起,“看”向三人前行的方向,笑容意味深长。
这三人行至花园山脚,便瞧见门口已立了三人,正是董家姐弟同堂主高卫。
三人成“品”字形站立,高卫见三人来了,便对岑子佑施了一礼道:“小居士,里间黑暗寒冷,地又湿滑,还请小心。”
说罢便从门旁取出一根蜡烛来点了,伸手将门推开,露出黑漆漆的洞口,打头前行。
需知现下正逢初秋,多少还带着夏日的燥热,可那门一开,便冒出丝丝寒凉之意,竟将众人身上的热意冲去大半,玉楼眉头微蹙,便也跟在高卫其后一道下去了。
那洞中先是蜿蜒向下二十来级台阶,高卫下台阶时将那蜡烛依次在闭上悬挂的灯架上点燃,照亮前路,众人同他一道下去,只听得耳边传来轻轻风声,又冰又寒,好似一双冰凉凉的手拂在自己面上,众人都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董天赐两股战战欲走,可一转头瞧见玉楼的脸,却又不敢再生这心思,只是紧紧抓住他姐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众人行到台阶尽头,又见高卫推开一扇结霜的门,再掀开一道厚重的棉布帘子,只见里头荧光闪闪,灯火微明,累到顶上的晶莹冰块排列整齐,叫这冰窖煌煌如同梦境,竟颇有些美轮美奂的意味。
那窖中地面上新铺了一些稻草防滑,其余五人跟着高卫一道转过那又高又厚的剔透冰墙,借着微弱灯光只能瞧见一块空地,四周一圈似乎放着火烛,那圈火烛只零星点了几只,并不甚明亮,火烛正中放了一块床板,板上似是放了什么东西,但用一块白布盖住,一时之间瞧不真切。
高卫行到前头,将那圈蜡烛一一点燃,虽然已明亮不少,但在这空旷宽大的山洞之中还是显得昏黑幽暗,那烛火随着他的动作和洞中不知哪里来的风轻轻摇晃摆动着,将众人的影子投射在地,显得无比巨大骇人。
高卫将手中蜡烛用毕,便插在一处空白的架子上,借着大步行到那床板前头,大半个影子投在那床板白布上,影子随着火光微微摆动着。
“你过去瞧瞧。”岑子佑对董天赐道。
董天赐早已瞧出那床板白布下头盖着的是一个人形。
——更确切来说,是一具尸体。
脚已然软了,只是闭着眼睛动也不敢动,这么大的一个男人紧紧偎靠在董招娣身上,从他背后去看,竟将董招娣衬托着高大了起来。
那董招娣心中也怯,可她知道此番前来不可不看,便也不知道是哪里生出来的力气,竟拖拽着弟弟向前,行到那床板前头。
那高卫见两人上前,又转头看一眼岑子佑,见岑子佑点头,便伸出手来将那白布一掀,露出下头那一具面部已经被残害啃食到辨认不清的尸体。
那尸体浑身赤裸,已被扒去衣物,白布只揭露到尸体肚腹,袒露出被水泡到发白肿胀的上身,那尸体双眼还犹自睁着,黑得可怕,但已然失去生气,只带着些湿润的水汽,牢牢看向前方。
玉楼立在那尸体旁也侧头去看,不知为何只觉得那人双目之中带着强烈的恨意,死不瞑目。
“瞧瞧,是不是认识的人?”
岑子佑双手抱胸,有些倦意,倚靠在身后的明琅身上,抬眼淡淡看向董天赐和董招娣,那董家大姐身子似乎已经是僵住,但也只是偏过头去,闭上眼不看。
只见那灯火之下,这董天赐面色只比先前更差,几乎可以称上是惨白,他只扫了一眼,身子便更加站立不住,只是觉得恶心想吐,那张血肉模糊的脸撞在他眼中,叫他再也说不出话来。
众人见得他连叫都来不及叫,便已张大了嘴吐出一团秽物在地。
紧接着两眼一翻。
昏死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