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姑娘却不理会陈醉,只是定定看着她,似乎有些怔住,待到那阿实过来牵了她的手,她才一下子反应过来,有些生气地轻轻踢了那黄狗一脚。
那黄狗嚎叫一声,一下子坐起来,两只耳朵都往后别去,还没来得及坐稳,又被那小姑娘踢了一脚,只是怯生生扭头看了玉楼一眼,便又走回到那小姑娘脚旁边蹲着。
那姑娘打量了她们两个一眼,厉声道:“你们是谁?外乡来的人吗?”
玉楼笑了一笑,蹲下身子,捡了两块石头在手心里头把玩,用手腕子将那斗笠往上抬了抬,露出她那张漂亮的脸来:“是,我们来这里找人。”
那小姑娘肉眼可见地警惕起来,不平低声对陈醉道:“就像是只被人吓到的小刺猬。”
陈醉低低笑了一声,侧耳继续去听。
那小姑娘的眼睛在眼上蒙布的白袍客和面前这个斗笠女子身上转来转去,且将自己的弟弟下意识护在身后道:“你们找谁?”
玉楼道:“我们来找一个姓葛的人……”
她话未说完,那小姑娘眉头一皱打断了她道:“姓葛?这里是下葛村,家家户户几乎人人都姓葛。”
玉楼被她这样打断也并不生气,只是继续沉声道:“我来找的人,他上头还有两个哥哥,大家都叫他做葛三郎。”
小姑娘啧了一声,往后又退几步,挺起胸膛道:“村子里一户有三兄弟的可不少,你在道上喊一句葛三郎,各个年纪的都来一个应你。”
玉楼道:“他有名字,叫做葛央,前些年去了浩江城做学徒的。”
小姑娘虽极力掩饰,可面带紧张,嗓音都有些尖了,只是摇头道:“这我没听过,不知道。”
玉楼应了一声,没再继续问下去,反而问那姑娘:“小姑娘,谢谢你,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没有吱声,反倒牢牢盯住玉楼道:“你问我名字做什么?”
玉楼见她这样显而易见的防备,觉得有些好笑:“只是想谢谢你罢了。”说罢从怀中摸出些银子要塞给这丫头。
但小姑娘却从头到尾又打量她一眼,目光在玉楼腰后的银黑长鞭后停留了一会道:“我不要你的东西!”
说完也不管玉楼反应如何,径自牵了自己的弟弟就走,那黄狗扭头看了一眼玉楼,却见她还是笑着,对着她摇了摇尾巴,可冷不丁头叫那小姑娘打了一下,不由呜咽一声,便急忙小跑跟上那小姑娘的步伐。
玉楼见那小姑娘走远,站起身来,听得身旁有笃笃声响,扭头一看却是陈醉同不平两个。
陈醉整个人懒洋洋站着,状似无意道:“问出什么了吗?”
玉楼睨她一眼,言语间有些冷硬:“你这狗一样的耳朵,难道听不见吗?怎的还来问我?”
陈醉叫她一骂,不怒反笑:“好凶,我怎么得罪玉楼姑娘了?要这么骂我?”
玉楼瞪她一眼,可目光又从她面上滑过,似乎有些想看又有些不敢看:“我这人就是这样,对着旁人总是能好声好气说话,对着你却是理都不想理,便是多说一个字,都嫌话多。”
说罢扭头就走,也不理会这主仆二人。
不平在旁听玉楼说了这样难听的话,话也不敢多说了,只是盯着陈醉看,却见陈醉面上毫无怒意,唇边反而挂笑,不由问了一句道:“姑娘,你被骂了,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陈醉的手指在杖子上轻敲,笃笃出声:“你不觉得很有趣吗?”
不平啊了一声,接着又觉得好像自己声音太大,不由得将声音压低了:“哪里有趣?您刚才做什么惹她啊?玉楼姑娘本来冷着脸就很吓人,刚才那个样子……我话都不敢说。”
陈醉的身子轻轻摇晃,转过身去往回走,不平连忙扶住她向前:“很有趣啊,你不觉得她平日里总是板着一张脸,笑也不多,怒也很少,一点意思都没有吗?”
“还……还好吧?”
陈醉的舌头在口中轻弹一声:“冷冰冰的,一点意思也没有,还不如生气呢,就连骂人……”她不知想到什么轻笑一声,“就连骂人也只会小声骂,还不如像刚才那样……”
“姑娘?”不平没听清楚陈醉在说什么。
“你这丫头,管我这么多干嘛?”陈醉从怀中一摸,取出一小包蜜饯果铺塞给她,“吃你的,别管这么多,别叫你家姐妹瞧见,要不然骂不了我,就又要敲你脑袋。”
不平一瞧见吃的,果然什么都忘了,只顾着连声夸“姑娘真好,姑娘心善”云云,再也没提过刚才那件事。
等到这主仆两个行到马车旁,不仄在那里又碎碎叨叨说起话来,陈醉站在那里听姐妹两个斗嘴,倒是别有一番趣味。
正在这时,却听得轻轻笃笃两声,紧接着是玉楼讲话的声音——那语调又冷又硬的,和那些孩子说话时的语调全然不同——她将鞭柄在车辕上敲响道:“快点上车,别耽误了时辰!”
陈醉闻言先是一怔,接着忽然笑了一声道:“诶?”
玉楼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陈醉,这突如其来的安静实在有些古怪,不平不仄那两个丫头,一时之间只觉得气氛有些尴尬。
可陈醉却将杖子在地上又轻轻杵了两下,轻声道:“我瞧不见。”
她声音不像刚才那样带着笑意,只是平淡。
这突如其来的安静语气让玉楼也不由愣住,陈醉的耳朵只敏锐捕捉到那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接着就有一双手抓住了她的手臂。
——是玉楼。
她的手指握在陈醉的小臂上,松松握住,明显是把控住了力度,不会叫人疼痛。
陈醉忽然就有些没有办法抑制地……笑了起来。
玉楼将她带到车上时,陈醉还是在笑着:“……你到底在笑什么?”
陈醉被她一问,又用舌头顶了顶腮帮子,用铁杖再次轻击地面:“嗯……你猜?”
玉楼于是不再说话,只是又将鞭子一挥,那马就立时奔跑起来,结果陈醉因为玉楼的不回应反而笑得更欢。
玉楼叫她这笑一扰,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究竟有什么好笑的?”
可陈醉不但没有回答她,反而反问道:“你刚才不是说,你不会打水漂吗?”
玉楼沉默了一会道:“我确实不怎么会打……”她话说到一半却遽然停住了。
那属于陈醉的铁杖轻轻地点了点她的背,触感有些坚硬。
“怎么?”
“你也是骗子。”陈醉那如泉水一般清越的声音蓦得在玉楼耳边响起,“今天我骗了你,你今天也骗了我,这件事上,咱们两个就扯平了。”
那热气一下子喷吐到玉楼耳畔,叫她一惊,手猛的一收,那马就嘶鸣一声停了下来。
陈醉本来身子前倾,结果玉楼勒马突然,猝不及防,整个人便往前直接撞到了玉楼背上。
“喂!”陈醉撞到头,忍不住低低喊了一声。
“以后不要……”
“什么?”
玉楼深吸一口气,头一回庆幸陈醉目不能视:“以后别靠这么近说话!我很讨厌!”
她声音又冰又冷,听起来已经带了些怒气,叫陈醉不由微微挑眉,漫不经心道:“知道了!”
“陈醉!”玉楼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但最终还是将头扭转,目光盯着前方,好似浑不在意。
所以也就没有人瞧见她藏在发丝下已经有些发红的耳朵。
玉楼远远看着那两姐弟和那条黄狗上了大路,这才驭马在后面不远不近追赶,而不平不仄跟在马车的后面,只是往四周去看。
陈醉在车里晃着脑袋吹着风,鼻翼翕动,有些随意道:“有一股土腥味,感觉快下雨了。”
玉楼驾马之时,抽空看了一眼天空,确实比先前阴暗很多,于是嗯了一声以作回答。
陈醉见玉楼还是不愿意说话,舌头又顶了顶腮帮子:“那条狗刚才很喜欢你啊。”
玉楼余光瞥她一眼,低低应了一声道:“嗯。”停了一会才继续补充道,“动物好像……都很喜欢我。”
陈醉啊了一声,见她终于回话,便像是在闲聊接话下去:“那你有喜欢的动物吗?”
她顿了顿,见玉楼没有回答,反而自己又自顾自说了起来,声音都变得有些温柔了:“我养过一只猫,很小很小的时候捡过来的,那时候我刚到陈家,它那么小一个,很粘我,但是嘛……”她努力叫自己的声音变得轻快,“温岚走之前几天,它死掉了。”
玉楼还是没有说话。
“年纪大了嘛,期盼它的寿命和我一样长是不现实的。”陈醉轻轻叹了一声,“万事万物都有定数,该走的都会走,想留的留不住……”
玉楼放缓了驾车的速度,没有回答,只是冷声道:“那对姐弟左拐往一片矮屋那里过去了。”
陈醉叫她一打断,声音又轻快活泼起来,仿佛方才那个有些沉闷阴郁的人不是她一样:“她们在干什么?”
玉楼将缰绳一拉,停在道旁的树后,偏头去看,而陈醉却在她身后聒噪:“不过你怎么想到要跟着那个小姑娘的?”
玉楼将手搭在眉上,眯眼细看,漫不经心回答陈醉:“她很防备我,肯定是知道些什么事情。”
“……就这样?”
“就这样。”
“可是万一你猜错了呢?”
“不会猜错。”玉楼的声音冷冷的,目光注视着那一排矮房中间一扇从里头打开的门,那门里走出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女,正蹲下身同姐弟两个说话,原本平静的面色都逐渐有些慌乱起来。
看到这里,玉楼跳下车来,转身面对陈醉道:“那小姑娘和我说话,在我提到‘浩江城’和‘葛央’的时候,明显很紧张,再加上她对我这么防备,绝对是知道些什么。”
接着,她将目光转向不平不仄道:“照看好你家姑娘。”
说完,她便也行过树后,走上那条小道。
彼时天色渐沉,浓云蔽日,玉楼只身一人,手中只捉着那一把“浪荡客”,戴着斗笠,一身黑蓝行在这黄草衰败的道上,分外显眼。
这样的显眼,自然那方才同姐弟两说话的少女也瞧见了。
那路短,而玉楼也行的很快,不过是一会儿功夫,她就行到了那少女和姐弟三人面前。
“你是谁?”那少女身量较玉楼要矮,见得来人只是站在姐弟两前面,竭力掩饰住自己的慌张,可目光还是忍不住往玉楼的那把剑上瞟。
“我来找一个人……”
玉楼冷声开口,可话不待说完,那少女就厉声道:“我这儿没有你要找的人!我们……”
她的声音已经有些发抖,可还是极为勇敢地回答了,可她话却没来得及说完,嘴巴微张着,忽的不动了。
盖因玉楼从怀中摸出了一件用帕子包裹的东西,解开帕子之后平放在手心展示给这少女看。
那是一块雕刻了大雁的玉佩,那大雁伸颈闭目,显然正是要与另一只大雁交颈亲昵的模样,而叫人恐惧的是,这玉佩已叫血染红,那血染进缝隙里,已经干涸发黑了。
玉楼看着她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终于缓缓开口:“我说了,我来找一个人。”
“一个叫葛央的人。”
“可是途经野狼坡时却只发现了他的尸体。”
“……还有这一块玉佩。”
天际划过一抹吓人的银白。
惊雷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