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无力地平躺在病床上。

本就瘦弱的身体只剩下一层皮包裹在骨头上，脸颊深深地凹陷下去，络腮胡子和皱纹挤在一起，整张脸显得乱七八糟。全身上下都插满了管子，病号服的袖口中伸出的蜡黄色手的关节明显地突出着，手背上的乳白色医用胶带十分刺眼。嘴也毫无尊严地张开着，以一个相当固定的频率发出干燥的呼吸声，同旁边的心电图一并证明这个人目前还在存活。

干枯，毫无生气，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生命之火。

这是灯子第一次见到与死亡如此接近的人。

从病房出来的灯子推掉了跟父母接下来的预定，坐上了计程车。

在车上，她几次举起手机又放下，画面一直显示着通讯录中备注为佐伯沙弥香的一页。

由于之前发生的一些事，她一直想跟沙弥香拉开一定的距离，却一直找不到机会。近来的沙弥香非常老实，跟灯子相处时言行举止都相当得体，灯子挑不到任何的毛病，而毫无原因地疏远作为副会长的沙弥香又显得太不讲道理，灯子束手无策。

思来想去，灯子还是按下了通话键。

“喂，灯子吗？”

沙弥香很快接起了电话。接通的一瞬间灯子又后悔了，但沙弥香已经接起的现在直接挂掉也不合适。她顿了一顿，还是说了下去：

“抱歉，现在方便出来陪我坐一坐吗？”

“嗯，没问题，去哪里？”

沙弥香没有任何迟疑。

约定好的店所在的小巷有些狭窄，计程车在小巷入口处就停了下来。刚下车，沉重的蒸热就袭击了灯子。土色的积雨云把太阳遮得严严实实，却带来了另外一种炎热，风又把这种炎热和湿气平等地分给街上的每一个人。灼热的南风又慢又长，一阵紧接着一阵，紧咬着行人不放，像是要把在这种天气出门的人都拖到沙漠受刑似的。

从车到店的十几米路程里，灯子光是呼吸就会感到痛苦，她想到在这种天气被自己叫出来的沙弥香，心情变得越发沉重。

刚拉开饮品店的门，灯子就看见了坐在窗边的沙弥香。尽管位置很偏，她还是一下子就映入了灯子的眼帘。

沙弥香也看到了灯子，她转过身，举起手打了个招呼。

“抱歉，这种天气还把你叫出来。”

灯子刚一坐下就连忙道歉。

“没事的……比起这个，你脸色看起来好差啊，发生什么了？”

沙弥香放下了拿着饮料杯的手，直勾勾地盯着灯子的脸看。不知是不是出汗的原因，沙弥香的眼线看起来有些散，这让灯子更内疚了。

“我看起来脸色很差吗？”

灯子强打精神，想要露出平时的笑容。

“没见你脸色这么差过。”

“真的假的？别吓我啊。”

“行了，不要硬撑了，要不是有什么事你也不会这么急着把我叫出来吧？”

沙弥香制止了想要拿镜子出来的灯子。

“……倒没有什么事，只是单纯的心情很糟。能陪我稍微坐一会吗？”

“嗯。想喝什么？我去帮你点。”

“啊，柠檬水就好，小杯……不，中杯，多加点冰，谢谢。”

“好的，等我一会。”

沙弥香捋了捋头发，利索地站起身子，向吧台走去。一圈似有似无的薄红色留在了她的吸管的入口部分。

并排的长椅之间只剩下灯子一人。这个距离适中的空间对现在的灯子来说太过空旷，少则能坐三个人，多则能坐五个人的位置全都空着，刚刚还能感受到的沙弥香的气息也越来越淡，让灯子觉得自己被抛下了。

店内的说话声此起彼伏，每个人都在有意识地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就算竖起耳朵去听某个位置，也只能听清稀稀落落的几个字，然后就戛然而止。听多了，人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杂乱无章的噪音一般，波形也逐渐变得平滑，最后形成一种有声音却不会入耳的奇妙静寂。这种静寂一直持续到大雨开始敲打窗户。

听到雨声的灯子刚转过头看向窗外，雨势就达到了最强，大粒的雨滴重重砸在玻璃上，接连不断地发出骇人的雨滴破裂声和玻璃振动声。街上的行人四散而逃，有带伞的人撑开伞没一会就逃到商店的房檐下，又把伞收起来。方才还满是行人的街道转眼间空无一人，滂沱大雨猛烈地袭击着建筑和地面。向上看到逐渐变暗的天空时，灯子心中也积起了厚重的黑云。医院里难以言说的压抑气息依旧在她周围徘徊，怎么也驱散不掉，这种气息同灯子对姐姐的复杂感情一并紧紧地扼住了灯子的咽喉，她感到上不来气，又无法摆脱，只能徒然地让自己的思绪在无形的障壁之中拼命挣扎。

突然之间，脸上传来的冰冷触感把她强行拉回了现实，她连忙转过头，看到的是食指尖沾着刚从饮料杯壁上刮下的冷凝水的沙弥香。她的指甲剪得非常短，没有多余指甲遮盖的指尖纤细而白皙，让灯子心中泛起一股柔软的亲切感，还夹杂着一些难以形容的其他感情。

“抱歉，看你的表情像是魇住了一样，你还好吗？”

灯子没有回答，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吐了出来。脸上的触感还在，刚才的令人窒息的感觉却不知消失到哪里去了，灯子不禁微笑起来，她摆正了身体，向沙弥香郑重地道谢：

“沙弥香，非常感谢，真的是多亏了你。”

“太小题大做了吧？一杯柠檬水而已，快点喝吧，算我请你的。”

沙弥香没明白灯子的意思，她耸了耸肩，低下头调整着吸管，刚才落在吸管上的红色印记已经在灯子不知道的时候被她不着痕迹地擦去了。

“对了，沙弥香。”

灯子一口气喝下小半杯柠檬水后，放开了杯子。

“什么事？”

“这条街走到头有家我很喜欢的西餐厅，等雨停了要不要一起去吃饭？”

“真突然啊。我倒是无所谓，灯子请我我就去。”

沙弥香嘴上说得好像无所谓，眼睛却在仔细观察着灯子的反应。如果灯子说不行的话，她就会在“那就换一家由我来请客”和“这次算灯子欠我一顿，下次还要一起出来”两个选项当中随机挑出一个顶上。

“可以啊。今天下午天气应该挺凉快的，吃完饭要去哪里逛逛吗？”

“到时候再说也不迟吧？说不定要在这里坐一天的。而且，你怎么突然兴致这么高？”

“没什么啊，只是突然有种……‘有人陪着我真是太好了’的感觉。”

天空还没放晴，灯子的心中却已经充满了雨过天晴般的爽朗。她放弃了跟沙弥香保持距离的打算，同时浮现了一种预感，这辈子她与沙弥香的交情恐怕会比她想象的还要深。

“搞不懂你。我是今天一天都没什么事啦，灯子想跟我一起玩的话我陪着你就是了。”

一开始是有些可疑的邀请，现在怎么看怎么像约会的邀请。可仔细看灯子今天的打扮，作为约会来说又显得过分沉重了。沙弥香放弃了深究，她一边跟看起来有些兴奋的灯子说着没什么营养的话，一边思考着雨后的安排，微苦的冰咖啡入口后在舌根处化作回甘，又分解成无数冰凉而甜蜜的粒子，弥漫在沙弥香干涸的心间。不知不觉中，沙弥香也露出了微笑。

今天想必能够成为非常开心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