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没关系吗?点名的时候谁处理呢?」
「点名是纪检部负责,归根究底仍然是学生会的人啦。」
我心神不定地给幸恩发着讯息。来到绫女时,学生们大多跑到体育馆开晨会,因此当下走进校园的我顿显突兀。我踩上因融雪而湿润的草坪,悄悄从校园的边缘地带穿向学生会驻扎的行政旧楼。因应校园改建,学校老师的办公所和教员室迁到了另一端的行政新楼。旧楼Colonial Revival风格*的流风遗韵在沾染白色的叠青泻翠中静谧而立,若是仰头望去,从建筑的顶端线后可以遥望远处壅塞滞重的国旗。
「我看到妳了喔。那个在草坪上走过来的是妳吧?」
「应该是我吧。」
随着距离的拉进,我收到了讯息。我继续走向行政楼,试图找寻某个盯梢着我的女生的目光。但目力所及,只有某扇窗户的窗帘被寒风吹袭而手刨脚蹬地乱飞,试图同气流达成规律的谐和状态。
「说真的,妳直接从校门口跑过来不就行了?妳现在是在『受学生会所托进行协助作业』诶。大摇大摆地从主干道跳着舞过来便是!」
承蒙好意。不如说与其被纪检部抓到,我更有可能被当成不正常人士被学校保全扭送警局。我再次叹服于她偭规越矩之随意。
「我说,妳以前肯定是老实上学的乖乖女对不对?」
「妳这样的发言让我对妳的学生工作很担心啊...还有,这栋建筑的门在哪里?」
尽管到达旧楼,但整座旧楼似乎唯一可以进出的楼梯口大门紧锁,其上贴着一张说明新任学生会政策的宣传海报,「自由校风」四字尤为瞩目。我继续打字,内心惴惴不安,恐怕已经清楚体认到自己恐怕不擅长应付这样的女生。
「抱歉,忘记和妳说明了,劳妳暂时远离现在站的地方,等下会有一个帅气的登场喔~」
我循提示退后大约十几公尺,与此同时,一根麻制粗绳索抛曳而下,直直坠落在我面前。
「诶...?」
用手遮住眼睛上方飘落纷扰的雪花,口中呢喃着不自觉的疑问词。尽管思考还跟不上节奏,但身体早已条件反射般抬头仰望绳索抛出的窗口。仅仅一瞬之间,闪耀的纯白色划破风声,占据了指缝间的视野,让人联想起母亲家花圃中因灯光照耀泛起的色彩。
因过于刺眼而合上眼帘,三步并作两步迎头赶上的思绪开始转动。本应在体育馆接受训导的我为什么会站在这里呢。我当然是好好上学的乖乖女啊。
对了,是那封恶作剧一样的情书吧。
我下意识地摸向口袋里的情书。正是因为期待今天就可以找到嫌疑人,了结这莫名其妙的情境,我才将情书一并带出。
「那个...」
感受到面前传来女生的声音,我停下动作,睁开眼眸。
面前的女孩,黑色的头发规规矩矩地扎成一束垂在身后,熨帖平整的制服裙及膝,没有修短的痕迹。在规范得几乎可以拉出给全校同学展示的穿着衬托下,唯一出众的只有她出水芙蓉般的面容。粉唇微掩,似乎要讲些什么。我默默地等待着她的发言。
她站在绳索旁,右手抓握着绳体,稍稍将上半身的体重压到手臂上,另一只手则心有戚戚焉地玩弄着散发。能够这样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只能说明她是依绳子滑下来的。绳子的尽头一直延伸到三楼的窗口。虽然不是极高的楼层,但作为女高中生确实也极为了得。我将视线转回她,结果让她的眼神咕噜噜地四处躲闪,不知往哪摆放。
这样的对视,也让我确定她不是我要找的对象,大概是谢幸恩派下来引导我的学生会部员。如果是她,依LINE上的发言风格判断,总觉得她会边炫耀着说「看这样滑下来是不是超有范的」然后逼着我和她爬上绳索。但是面前的女生这样张口欲言而三缄其口的模样,也让我很困扰。岑寂的空气如同泡沫将我们包围其中。
我要先自我介绍吗?既然她不开口,就只能由我引导话语。尽管我不敢自诩善于言辞,但面对腼腆的女生应当游刃有余。就从她从绳索上滑下来这般英姿飒爽的行为入手,讲讲让我印象最为深刻的部分。
划破风声的,令人怀念的纯白色。
「那个白色的,是妳的内裤吧。」
我咬字清晰地如此断言。
「什么...?」
「虽然妳有用绳索压住裙摆,但我这个视角还是看的一清二楚喔。」
声带和大脑并不相连,两者几乎并行。因此,当嘴唇发出声音,再经由耳蜗传导,处理成电讯号的资讯呈递至大脑,理解到我刚刚说了什么之后,我恨不得边高喊「对不起」边捂脸扭头跑掉。
虽然是第一感受,但这个完全是骚扰发言啊——和帅气什么的也完全不沾边啊——虽然确实是第一感受——屁咧!超想打死信口胡诌的自己!
当我打算重振旗鼓,低头道歉时,女生的反应却比我想象的还要夸张,她耳根潮红,一边说着「是吗」一边面露愧色地说道:「抱歉,白色确实不是太好看呢...」
「不不,超适合妳的!」
我赶紧好言安慰。啊啊我到底在说什么!不要再调戏纯情女生啦!
「总之哦,就不要管那个颜色了,我就是向阳花啦,是谢书记让我过来的。」
「喔喔,是谢书记让妳过来的...」小声应和般唸叨到一半,她毫无征兆地掏出手机,像是在给谁传送讯息一样哒哒打字。
「请问,妳在给谁打字?」
「劳看一下LINE喔。」
手机闪烁讯息提示灯。
谢幸恩:「虽然妳可能没认出来,但是妳面前的就是谢幸恩喔,刚刚那个速降超漂亮的对不对?Wink(眨眼)~」
唯独这种时刻,我期望我是没有脑子的单细胞生物。身前的女生努力挤出和讯息里一样的表情:她轻哼,黛眉颦蹙,面部肌肉不自然地绷紧,嘴角划过向上的弧度,双眸左张右翕。「Win,Wink——」妳是80年代被迫营业的面瘫二人组**复出吗?如果此刻是佳节美景,燕约莺期,远处百舸挂满彩灯游弋于人群,绚烂的烟火升起,炸开,互相缠绕,像落英缤纷的彩虹撒向天空,而身为男友的我目睹如此讪讪浅笑的话,也许我会心动神驰,一往情深。但现在寒风吹袭,万籁俱寂,这里只不过是学生会驻扎的行政旧楼,我只不过是她的同性罢了。
「我呢,不是很擅长和别人当面交流,但是透过手机的话就没有问题。所以我在努力学习和别人沟通。所以真的是非常抱歉。」
「反差确实挺大的呢。」
她又低下头来打字,讯息发送速度之快让我产生「也许她打字会比说话还快」的错觉。我斟酌词句,嘴里好不容易才挤出来一句无关痛痒的言语。
「现在学生会还没到工作时间,所以门还没有开。档案室平常来的人不多,所以遇到没开门的时候我都习惯用绳梯或者钩索直接从窗口上去,算是自己的小怪癖吗?因为是女校,加之这个点人迹罕至,所以穿裙子降落也没关系。不过,真是没有想到妳这么中意我的内裤,当然没有很中意也无所谓。妳是来查档案的话,我们就快点上去。不会让妳爬绳子上去啦。钥匙已经准备好了,等我去开门哦。对了,寄琴同学是不是叫妳『小阳花』?我个人还蛮喜欢这个叫法,好可爱喔~虽然第一次见面,但我这么也叫妳好不好?妳也可以叫我稍微亲暱一点...」
大串大串的文字流让我哑然。因为我说一句她打一句过于不协调,而且她的打字量见面之后就变得惊人,让我无从寻觅插入话题的时机,索性继续用手机同她交流。搞了半天,我们还是选择面对面发LINE。有些人一旦紧张语速就会飞到平流层,这点对她而言是一样的吗?在现实中低眉垂眼;在通讯软体上,反而是我跟不上她思绪跳动的节奏。
我再次认识到,自己真的不适合应付这样的女生...心里不禁暗自嗔怪寄琴起来。不提前给我打好预防针,此时的她是不是在晨会上预料到我的窘境窃笑不止?但若是认真怄气,也觉没趣。
少顷,谢幸恩掏出钥匙去开门,我顺手握住孤零零垂下的绳索。
「对了,妳刚刚闭着眼睛...在制服口袋里有在找什么吗?」
「是我翘晨会来到这里的罪魁祸首啦。」
被幸恩小心翼翼的语气一问,我才想起刚刚还没有确认到情书动作就被打断。我触碰情书,为摩挲牛皮纸的触感而感到安心——然而一瞬之间,消失了。
牛皮纸的触感消失了。我愕然愣住,连忙翻找制服口袋,但是本应塞成长方形凸起的口袋已经空无一物。明明已经触碰到,但就是那个瞬间——耳旁像是一万只苍蝇高速掠过,不安分的毛脚簌簌摩擦,口器嗡嗡作响,思维混乱得急坠万丈漩涡。那个瞬间,情书无影无踪地消失了。
「谢书记,」不对,应该叫的更亲暱一些,「幸恩同学,妳有没有看到一个紫色的信封...」我不禁抬头问向谢幸恩。但话说到一半就硬生生梗在喉咙里。
楼梯间的铁门大开,在寒风中被吹得东倒西歪,谢幸恩消失了。
手边的绳索了无踪迹。失去支撑物的我几乎摔倒在雪地里。
我的眼前,是千年未遇的,紫色的雪的风暴。
地球上影影绰绰的紫雪前推后拥,悄然落下。
*即殖民复兴风格。「对称性」是殖民式建筑最大的特点,此风格有很多分支和衍生,典型的殖民地风格为矩形,房间对称,二楼为卧室。窗户为上下推拉式,窗户玻璃有相同大小的窗格组成,外面通常有窗板修饰。
**指日本上世纪80年代红极一时的美少女组合「WINK」,以无表情的「面瘫」表演出名。服装造型多为洛丽塔时装,装扮极为华丽,舞蹈则以机械式的手势、摇摆与转身为主,仿佛音乐盒上的娃娃一般,迥异于当时其他的女子组合,树立起与众不同的独特风格。1996年停止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