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班室裡滿是淡淡的花香,我望著花瓶裡的那束白百合,雪白的花瓣和黃色的花蕊相互輝映,彷彿必須是這樣的組合才能散發出香味。
夏季過了大半接近尾聲,在建築物之外的世界依然艷陽高照,雖然知道她有那輛看著飽經風霜的白色轎車,但我還是會想像著她在炙熱的空氣中抱著小小的花束徒步來到醫院的場景。
這些日子以來,她時不時就會送一束花過來,以至於值班的護士都已經在流傳「有個白髮的帥氣女性似乎在追求里見醫生」的傳聞。
而對我來說,那束花確實總是能驅散內心的某種焦躁感,至於是因為花香還是她的好意,這點我並不清楚。
「……該怎麼辦呢?」桌上的小鏡子裡倒映著我的面容,按照友繪的形容,瞳孔裡頭彷彿有黑洞在吞噬光芒,臉上的肌肉也像僵死了一樣,固定成某種沒有任何情緒起伏的模樣,就連開口的聲音也變得細小,失去了抑揚頓挫。
這就是真正的我,戴著面具在各處周旋的機器一般的存在,像是為了生活啟動了叫做「社交」的應用程式,再接著被程式驅動臉上的肌肉擺出微笑。
但她卻像是期待著我這樣的表情,期待著穿過人皮面具看到裡頭機械一樣的我。
這件事情我還是想不明白。
友繪的社交媒體帳號準時的在這個時間點更新,今天似乎是漂亮的自拍,瀏覽和喜歡毫不意外的又刷新了紀錄。
但她卻老是跟我說這不是她想要的,要是說不懂的話還會被她抱怨說「妳這種每天被稱讚的人不可能會懂啦」。
到了現在,我才發覺自己對那些話語一點也不了解,因為一點點的距離而觸碰不到,明明近在咫尺卻看不清楚。
不過,繼續細想下去大概只會讓好不容易消失的焦躁感再跑回來,搖搖頭把那些想法甩到一邊,用手機播放輕音樂之後閉上眼睛,直到休息時間結束為止,什麼都不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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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真的,不是很懂。」在那個離櫃檯最近的座位,我向著正在準備咖啡的曉這麼說,她穿著灰色的短袖襯衫和牛仔褲,一派輕鬆的看著咖啡機的運轉。
「依照我的猜測的話,是其他方面想被認可吧,每個人應該都是這樣的。」咖啡機結束運作的瞬間,似乎有一滴液體飛濺出來落到了她的手上,她皺了皺眉頭接著使勁的擦拭了一陣,之後恢復原本的樣子,微笑著把黑咖啡端到我面前,接著在對面的位置坐下。
「被認可嗎……」
「『雖然自拍受歡迎並不討厭,但是有更想要被稱讚的其他部分』,這樣的心情吧。雪歌有過這種感覺嗎?」
「想作為好孩子被媽媽稱讚……算嗎?」
「雖然有點微妙,但我覺得算吧。」
今天除了我們兩個之外,店裡面只有一個客人,那個男客人似乎跟普通的大學生差不多年紀,雖然穿著正裝,衣服卻亂糟糟的,西裝外套被脫下來掛在椅背上,白色的襯衫也皺巴巴,領帶更是直接隨手丟到了桌上,這麼做之後還四處張望了一下,確認咖啡館裡包括自己只有三個人之後才一副安心下來的樣子。
「老闆,我說啊,冷氣可不可以再開強點?」那個年輕男性像是熱到煩躁了,弄了下自己綁成短馬尾的黑髮,接著用非常隨便的,把腳都跨到桌子上的離譜坐姿這麼要求。
「你再繼續這樣我就要給店規設定最低消費了,然後用你的名字叫做河野條款怎麼樣?」
「這太反人類了!」
「跑業務跑一半去別人的店裡吹免費冷氣還不點東西,這才叫反人類吧?」
名叫河野的業務員在曉的威壓下只好老實一點,最少用正常的坐姿好好坐在椅子上,開始翻閱一大疊似乎跟各類保險有關的資料,翻到一半還突然大喊著「下一世一定要當個富二代」。
「總是這個樣子嗎?」我這麼問。
「差不多吧,如果每次來都願意點杯咖啡的話就能算忠實顧客了。」
我不由得想著,如果說每個人都有想被認可的一面,那對於友繪、對於河野,或者對於曉來說,希望被認可的部分是什麼樣子的呢?
淺嚐了一口咖啡,依舊沒有感受到應有的味道,這杯咖啡在人們的形容中總是應該有某種獨特的味道,但對我來說都是一片空白,不過咖啡的香氣是實在的,充斥在店裡,也圍繞在我身旁。
「咖啡喝起來如何?」
「我嘗不出來。」
「說的也是……」
「但是,味道很好聞。」
曾經和她說過為我準備咖啡很浪費,她卻說「聞聞也不錯吧」,每次我來的時候她都會為我泡上一杯咖啡。
「下次換別種咖啡豆吧,品種和烘焙方式會營造出完全不一樣的風味,光是聞著就值得,我是這麼認為的。」她一邊說著,手上的筆也沒停下,在筆記本上勾勒出那個保險業務員在座位上嘗試工作卻老是分神的模樣。
「今天晚上要去兜風,妳要來嗎?」手上的速寫似乎告一段落,她把目光轉向我,而我只是輕輕地點點頭。
明明最開始想著一次就好,結果只要她一邀請,我就會像著了魔一樣的跟著去,總是在回過神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坐上副駕駛座了。
轎車加速時把人壓在椅背上的力量、一閃而過如同流星一般的霓虹燈、被甩在後頭的其他車輛。
不知道多久沒有感受過了,心跳加速,令人沉迷的感覺。
這件事情上,我對所有人撒謊了,就連友繪也是,我向她承諾不會再做那麼冒險的事情,結果休假日的夜晚,我還是會準時出現在轎車的副駕駛座上。
對於曉來說,她似乎也很高興能夠有人作伴,從頭幾次的專注在方向盤上,到現在一邊超過遵守交通規則的其他車輛,一邊和我說起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一直以來有種衝動,想要把這樣的我公之於眾,告訴所有人自己的本性是糟透了的壞孩子。但當我想起了媽媽的表情,這樣的衝動就會馬上被吞回肚子裡。
已經說不清最開始的動機了,但最少,在媽媽面前,我希望自己還是那個乖孩子,哪怕構成這個乖孩子的是謊言堆砌而成的更多謊言。
「似乎沒聽過妳提起家人。」我突然這麼問,也許是被腦海裡在想著的關於家人的事情所驅動。
她似乎停頓了一下,像是在思考一樣的端起咖啡嘗了一口,放下咖啡杯之後才接著繼續說話。
「家人的話,在其他地方的大學當教授的父親和在當警官的妹妹吧,母親很久之前就過世了。」她說這些話的樣子像是在聊跟自己無關的人一樣,遠不及在談論常客時的那種熱情。「不知道現在過得怎麼樣,不過既然都是成功人士,大概也挺好吧。」
「似乎很久沒見面的樣子?」
「大概五年吧,我自己記不太清楚了。」
「我倒是每個月都會和父母一起吃頓飯。」
當然,我並沒有說出「一起吃頓飯」是種會讓我有種窒息感的例行公事,如果就這麼說出口了,她大概會露出和以前的友繪一樣的擔心表情,然後試著做一些徒勞的努力吧。
話題結束之後,她又看了看對著一大疊資料苦惱的河野,回到了櫃檯泡了杯咖啡端過去。
「這算老闆請客嗎?」
「下不為例,要是別人進來看到有個傢伙什麼都不點還在吹免費冷氣會影響生意的。還有,請用正常一點的坐姿。」
「好嚴格啊……最近業績也就馬馬虎虎,來這邊還要接受拷打……」
「也不想想是誰說日子過不下去找我借錢的。」
到了傍晚,曉突然想起來自己似乎還有什麼東西的費用沒繳,於是拜託我跟河野在咖啡館多留一下,自己則急急忙忙出門了。
目送著她出門的河野四處張望了一下,突然拎著自己的公事包坐到剛剛曉坐著的位子上。
「我說,老闆是不是對妳有意思啊?」
「有意思?不是很懂。」我確實是不懂對方說的話,沒頭沒尾的「有意思」。
「也沒什麼,就是老闆對妳的態度也太好了吧,平常她可是講什麼都會穿插些戳人傷口的吐槽的。」
「有沒有可能其實是你自己的問題?」
「妳這話怎麼跟老闆一模一樣啊……」
我把剩下的咖啡喝完,接著把話題延續下去。「那平常的她是怎麼樣的?」
「說話還滿刺人吧,雖然我覺得應該不是故意的,但是常常話說著說著就像把刀精準刺到心臟上頭一樣。然後還有點熱情過頭,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她會對人這麼拘謹。」他頓了頓,像是在整理自己的語言。「總之,像把手術刀一樣直接又銳利,好的跟壞的方面都是。」
我想起了之前見到的那個有點緊張兮兮的她,也許和河野說的一樣,在我面前的她和別的時候都不一樣,有種違和的感覺湧了上來。
一種莫名的悸動,難以形容,以前從未有過的感覺。
「……不是很明白,我還以為是因為你的行為才讓她變成那樣?」
「就是這種說話方式!妳們倆是不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啊!」知道自己的壓力源可能要變成兩倍,他抱著頭發出了哀嚎。
不知道為什麼,看著他抱頭的模樣,心情意外的好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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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我搞砸了。」曉拍打幾下方向盤之後無奈的這麼說,在暴雨中的轎車像是一艘小艇被困在大海中間,更不用提拋錨的車子和引擎報廢的小艇一樣完全動彈不得。
也許是出於巧合,我和她今天都沒有注意到天氣預報,今天在咖啡館的河野不知道是知情不報還是也跟著忘記了,所有人都忘記颱風會在今晚登陸這個事實,即使剛剛廣播電臺說颱風很快就會離開,但最少今晚的大雨是不會停了。
再加上這輛白色轎車在提前結束兜風行程的現在不爭氣的罷工了,我們等同於被困在暴雨當中,車子還能順著慣性滑到路邊應該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雖然比起這個,我還在想著剛剛才知道的某件事情。
「先跟妳說下,老闆下個週末就過生日了,咖啡館的常客們應該都會準備禮物。」
咖啡館打烊之後,河野在關上的店門口小聲的靠過來這麼說。外頭刮著大風,而當時的我們似乎都沒意識到這代表著什麼。
「別看她那副拘謹樣,一句生日快樂都能讓她高興的飛上天去,所以準備個禮物狠狠的刷好感吧!」這件事情在他口中像是什麼美少女遊戲的攻略方法一樣,彷彿已經假定我們之間有什麼特別的關係了。
「後座還有把雨傘,應該夠我們兩個撐。」她的話把我從短暫的回憶拉回來,我解開安全帶,有些艱難地擠過座位間,伸手把後座的那把黑色雨傘拿過來。
「電車似乎停駛了,接下來怎麼辦?」剛剛的廣播電臺這麼說,對於平常坐電車的我來說,現在等同於沒有任何可以回家的方法。
「要不……那什麼……我家就在附近……」她說起話來結結巴巴的,似乎覺得這些話很不得體。
「好過在車上待一整晚吧。」
「……我知道了,稍等我一下。」她推開車門撐開傘,光是這兩個動作的短短間隔,雨滴就飛濺到她的身上和整個駕駛座。接著她繞到我這側,小心的打開車門,盡可能的讓我躲過雨滴離開車子。
暴雨落在地面上的聲音遮掩了聽覺,稍遠的物體也在雨幕中變得模糊不清,只有依舊盡責的路燈在路面上留下一圈又一圈昏暗的光。在雨中的每一步都小心翼翼,一不小心就可能踩進水坑裡,不過即便沒有踩進水坑,鞋子也早就不在雨傘的保護範圍內,像是被雨水浸透了一樣。
不知道是因為這並非適合聊天的場景,還是因為雨聲太大讓對話無法成立,在這短短的三百公尺我們一言不發,除了雨聲之外也只有偶爾經過的車輛發出的聲音。
沒被雨傘擋下的雨滴從她的銀白色短髮滴下,順著臉頰滑落,路過車輛的車頭燈照亮了她的面容,淺藍色的雙眸像寶石一般閃著光芒。她並沒有看向我這邊,而是看著前方,配合著我的步速慢慢往前走。
她從一開始就把傘往我這邊湊過來,勉強能容納兩個人的傘變得更靠向我這邊,而她就放任自己的一側肩膀在大雨中,灰色短袖襯衫被雨水浸透,像是黏在她的身上一樣。
來到公寓樓下,她熟練的從包包裡頭拿出解鎖用的感應扣打開大門,先讓我進去之後才把傘收起來。發覺我看著她淋濕的那側肩膀,她也只是苦笑一下。
「有時候淋點雨其實也挺浪漫的。」在通往七樓的電梯裡,她這麼對我說。
這是在撒謊,即使是我這樣的人也知道手上沾點液體就拼命擦乾的人不可能喜歡這種天氣。
我放任她繼續撒著或許無關緊要的謊,跟著她進到了七樓的公寓套房,像請我坐上副駕駛座一樣,她推開門之後在一旁邀請我似的讓我先進去。
室內的燈亮起之後,並不大的空間可以被一眼望盡,玄關的窗戶好好的緊閉著,只有雨滴打在玻璃上的聲音能傳進來。客廳與玄關之間只隔著一道玻璃門,擺放著一張桌子和一個面朝電視機的長沙發,掛在牆面上的時鐘指向了九點半,一旁的書櫃堆積著各種亂七八糟的東西,繪畫的專業書籍、普通的小說、漫畫、音樂CD到電影或遊戲的光碟有點像是硬塞的填滿每個隔間。
廚房也直接和客廳相連,遠遠望去能看到不算大的水槽和流理台,擺放著各種刀具的架子,以及一台看著有點年代的舊式黑色冰箱。大概只有臥室和浴室這兩個房間真正的用白色的門分隔開來。
「等等換套衣服吧?如果不介意是我的衣服的話,其他的東西都是沒用過的備用品。」她不在乎自己淋濕的衣服,一進門就先進了臥室,接著從裡面拿出來一套疊得整整齊齊的白色襯衫和褲子,似乎剛剛開封的嶄新毛巾,還有一套裝在小盒子裡的盥洗用具。
在連浴缸都沒有,只擺上必要物品的浴室裡,我面對著鏡子,看著自己被帶著雨滴的大風吹得有些凌亂的一頭黑色短髮,可以稱之為空洞無神的深藍色的雙眸,還有僵硬、冷漠的像是停擺的機械一樣的表情。
這是張絕對不會被認為是「好孩子」的表情,但也是我真正的表情,所以我一直在偽裝著。保持完美的笑容,認真體貼,照顧身邊每個人的想法,里見雪歌就是一直這麼存在下來的。
但是,似乎總有人期待著不是「好孩子」的我,比如曉就是這樣的人。即使是我也能感受到她對我的態度似乎特別的不一樣,那束百合花也好,那杯黑咖啡也是,而她想看到的卻是那個糟糕透頂,淡漠的我。
答案也許是河野說的,不懂感情的我聽不太明白的「對我有意思」?
從浴室出來,我的目光落在了廚房的那個刀架上,三排架子由大到小的排列著每把刀,廚刀、水果刀、削皮刀,還有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款式,似乎特意整理過一般的按照尺寸排好,刀架上面還出現了似乎是獵刀一類的,不應該在廚房看到的刀具。
「其實那些刀更像是擺在那邊收藏的,平常不怎麼下廚。」曉已經換上了沒有圖樣的黑色T恤還有短褲,坐在沙發上,似乎注意到我的目光,於是把雙眼從桌上的兩杯熱可可和電視上的棒球賽移開,轉過頭來看向我這邊。
「獵刀也是收藏?」
「還有更小把的刀子收在櫃子裡,蝴蝶刀之類的。算是我的小興趣?」
「不是很懂。」
聽說過不少以收集為興趣的事情,但是用這種方式收藏刀具的我還是第一次見到,與其說是覺得奇怪,更多的是好奇,她是用什麼心態看待這些收藏品的。
「如果要問對這些刀的感受的話,既著迷又害怕吧。」她似乎猜到了我想問的問題,微笑著這麼說。「我是就單純的形狀和作為工具的特性這兩個方面喜歡著這些刀具,不同形狀和不同功能都是特點。至於害怕的部分……畢竟是刀子,殺傷力還是存在的,不過就是這種危險感才讓我這麼喜歡吧?」
「很像妳會說的話,果然是危險的人呢。」
「這句話我就當作稱讚吧。」
我跟著坐到長沙發上頭,和她一起看著電視上的棒球賽,從明亮的天空、球員的面孔和英文的播報聲來看,應該是在地球另一端的比賽。
「平常看棒球嗎?」
「只是略懂規則而已。」
四局下半,比數一比零,穿著紅色球衣的球隊進攻,而她似乎更關注的是另一隊目前領先一分,穿著灰色球衣的隊伍,目光都放在那個看著挺年輕的投手上。
「是妳的偶像嗎?」說著,我喝了一口熱可可,還是一如既往的沒有味道,只記得很久很久以前,似乎喝過這樣的東西。
「也不算是,我只是期待一下,畢竟是公認的新星呢。」
我們有一句沒一句的說著話,看著球賽的兩隊攻守交替,看著那個年輕的投手壓制著對方的打者讓對方連上壘都做不到。
「妳對我有意思嗎?」我就這樣把問題拋出來。
她端著杯子的手顫抖了一下,熱可可差點灑出來。電視上的那個投手被擊出了一支全壘打,完美的表現也就到此為止了。
「……怎麼突然這麼問。」
「是河野的推論,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不清楚的問題可別亂問啊……」
她稍微喘了口氣,接著繼續說下去。「如果非要說有什麼意思的話,那就是覺得妳是可以信賴的朋友……或者說,很聊得來什麼的。」
像是拼了命避免我產生某種誤會,她不停的用「朋友」、「能聊得很開心」之類的說法向我解釋,眼神卻像是在躲避我而飄移。球賽上的那名投手狀況一路下滑,失誤連連,本來輕鬆應對的局面一下子變成了難關。
「其實不是很明白是什麼意思。」
「嘛……總之不要想太多就是了。」
她變得像是說謊的孩子一樣,對一個我自己也不知道代表什麼的問題含糊其辭,像是明白了那句話的意思進而不知所措。
「所以,是什麼意思?」第一次產生了想進一步的感覺,如同她期待著面具下的我,我也開始想看見那些笑容的背後藏著的她。
「……不知道。」她支支吾吾一陣之後低下了頭。
電視上那名投手又被敲出了一支安打,他的臉上寫滿了緊張,但球隊的教練似乎還沒有讓他下場交替的打算。
就這樣安靜了幾分鐘,只有窗外大雨的淅瀝聲,還有電視廣告的聲音。
「……該換我問問題了吧?」遲疑了好一會,她才抬起頭看向我這邊,臉頰微微發紅,像是漫畫或小說裡形容的那種害羞模樣。
「請便,還有,臉很紅。」
「不都是因為妳問那種奇怪問題……」
她又花了點時間,像是在思考怎麼開口,最後拍拍自己的臉頰,才把問題說出來。
「嘗不到味道這件事情多久了?雖然很多嘴,不過我覺得這是個需要解決的問題。」
「……也許高中吧,我意識到的時候就是這樣了,而且,我覺得沒有必要解決。」
「因為不妨礙妳當『好孩子』?」
她的話語像是手術刀一樣的刺了過來。
「為什麼這麼想?」
「因為我以前也是這個樣子的。」
剛剛電視上失誤連連的投手似乎又重新站穩了腳跟,兩隊就這樣繼續纏鬥,局數已經超過九局下半開始了延長賽。
「以前也是這樣呢,為了當個乖孩子,遇到問題也故作鎮定,只要不影響到表現就繼續裝下去,煩惱這種東西也不說出來……發生了一些事情之後才選擇不那樣過日子。」
「飆車也是一環嗎?」
「與其說是一環……不如說是在那之後刺激自己能繼續過日子的手段,畢竟說是討厭當乖孩子,實際上離開這個就不知道怎麼辦了。」
「好孩子」以外的選項,對我來說真的存在嗎?
「……為什麼會發現?」
「妳說每個月和父母吃頓飯的時候,臉上的表情不太好看。」
說到父母的時候,那種窒息感又冒了出來。我不自覺的開始閃躲她的目光,稍微的別過頭去。
「……不過,我也沒什麼評價別人生活方式的資格就是了,只不過覺得一直這樣下去太辛苦了點。」她對我露出了一個微笑,語氣有些輕飄飄的。「而且,咖啡也好熱可可也罷,嘗不到這些東西的味道未免太可惜了一點。」
「說的像很理解我似的。」
「只是沒啥參考價值的評論而已,別放在心上。」一聽到我這麼說,她馬上又慌張了起來,似乎很在意我的態度。
友繪也曾經大聲的跟我說過「這樣下去不行」,但是能怎麼做呢?和愛著自己的家人大聲的說「不」嗎?曾經想過很多,但想不到任何一個可行的方法。
和家人,特別是媽媽的相處歷歷在目,那個溫柔的保護著我的媽媽,那個為我規劃好一切綁著我要我照著走的媽媽。
「妳的家人是怎麼樣的人?」電視上的球賽告一段落,我問出最後一個問題。
「都是很優秀的人,學問和人品都是。」看著那個奮戰了整整十一局終於取得勝利,從頭到尾都沒有被替換下場的投手露出喜悅的笑容,她一派輕鬆的這麼說著。
「雖然誰也沒這麼說過,但反正我是多餘的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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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的當下,看到的是有些陌生的白色天花板。
昨晚的她將臥室讓給了我,還說自己偶爾也想睡沙發上。小小的臥室被整理的一塵不染,除了床鋪和衣櫃之外只有個放著一些書本的小書櫃和放著電腦的書桌。早晨陽光從窗戶照射進來,昨晚的狂風暴雨像是夢境一樣。
從臥室出來,就看到曉在窗邊向著外面看,她的面前還擺著一個畫架,上頭畫著的似乎是從這裡望出去的城市。沙發上整齊疊放著我昨天穿著的衣物,似乎已經洗好烘乾了,而桌子上則擺著兩杯還在冒著熱氣的黑咖啡。
「早上好?」她轉過頭來,像平常的那樣露出微笑,銀白色的髮絲在陽光的照射下像是在閃閃發亮。
「在畫風景畫嗎?」
「是啊,這裡視野意外的很好,所以我才租了這一間。」
畫架上的素描雖然還沒有很多細節,但已經有了朝陽從另一頭升起,從房間看出去的視野落在了無數高樓的樓頂上,彷彿跟太陽用一樣的高度俯瞰著整個城市這樣的畫面,她用著柔軟的筆觸描繪著眼中見到的一切。
「是像上次說的,有感情的畫作吧。」
「這個也是隨便畫畫而已。」
「那麼,認真的畫作是什麼樣子呢?」
「下次有機會的話給妳看看吧。」
那天之後,我再一次回到了日常的生活軌跡,如果說有什麼不一樣的話,大概是她送來的花束除了白百合花之外也開始看到不同顏色或種類的花。
我從電腦的某個角落找到了以前留下來的所謂「音樂作品」,透過聊天軟體發送過去,她似乎也認真聽過之後做出了評論,比如我最開始做的那首曲子,她說像是下墜到深淵一樣,而另一首曲子像是沉入湖底,觸碰著細沙,看著水中的一切變得透明。
而我也在她生日的那一天,帶著準備好的禮物來到了巷子裡的咖啡館,她像平常那樣在櫃檯等待著客人,或者是等待著我。
「生日快樂。」我的臉上大概還是沒有別的表情吧,她倒像是驚訝於我知道她的生日而嚇了一跳。
「我好像沒跟妳提過來著?」
「是河野跟我說的,其實也可以直接告訴我?」
「主動跟人提生日總感覺有些恬不知恥,像是在期待被慶祝一樣……。」
我將細心包裝好的小盒子遞過去,她則是慎重的接過去仔細地打量起來。
「因為是生日所以準備了禮物。」
「……可以現在打開嗎?」
「請便。」
盒子裡是一把手術刀,更準確來說,是我前兩天從手術室偷偷帶出來的手術刀。
「誒?」她愣了一下,仔細地看著盒子裡的手術刀。「這是……?」
「是我前兩天用的,有好好消毒過了。」實際上連刀片都更換過了,不過刀柄確實在前兩天的手術中被我握在手裡。「只是覺得要收藏的話,比起買來的不如選一個特別一點的。」
「謝謝。」她慎重的把盒子蓋上。「不過為什麼是手術刀?因為是醫生?」
「只是覺得跟妳很像而已,說出來的話像是手術刀一樣。」
「啊……我說話那麼過分的嗎?」
「是稱讚。」
她似乎很喜歡這個禮物,將那個小盒子捧在手裡。「我會好好珍惜的。」
也許這就是真正的她,有時像手術刀一樣鋒利,有時又像她的畫作一樣柔軟,兩個模樣都是她的一部分。
「上次的那些……姑且稱之為作品,還滿意嗎?」
「當然,雖然妳自己說了那麼多自我貶低的話,但我覺得那些曲子的情感可以稱得上激烈了。我很期待新作哦?」像往常一樣,她為我端上了一杯黑咖啡。
不知道為什麼,內心有種說不出的溫暖,只覺得一切只要像這樣就好了,像是那夜大雨之後的晴天一樣。
在很遙遠以前的記憶裡,那時候的我還嘗的出味道,小時候的我也喝過熱可可,微弱破碎的記憶裡,那杯熱可可是有味道的。
也許,熱可可的味道就是溫暖的感覺吧。
「我不能保證還能寫出那樣的曲子。」像平常那樣嘗了一口咖啡,味蕾還是沒有反應,但這杯咖啡的香味似乎跟以往的有些不一樣。
「如果是指風格的話,這種東西我認為是隨著心境變化的,也沒有特定某種比較好這回事,就像咖啡一樣。」
「……不是很懂,風格或情感什麼的。」
那些東西真的有情感存在嗎?說到底,我自己都不是很明白情感代表的意義。
「或者,來做個交換?」她往自己的那杯拿鐵加了匙白糖,輕輕的攪拌著。「一首曲子換一個問題,問什麼我都會老實回答。」
她的身上有太多我想問的問題了。
「什麼問題都會回答嗎?」
「當然,相對的,我很期待妳認真做出來的曲子哦?」
在那些問題中,有一個我最想知道的,那個讓她拼了命避而不談的問題。
「已經想好了,到時候敬請期待吧。」
她看著我的眼神露出一絲驚訝,隨後高興的笑了起來。「妳笑的樣子……跟我想像的一樣啊。」
「我……在笑嗎?」
「是哦,這次是真心的,我感覺的出來。」
「不明白。」
也許在沒察覺到的時候,一切都在慢慢的變化,眼前也不再只有近處的風景。也許她那天晚上說的也不全然是謊話,可以信賴的朋友……或許早就已經是這樣了。
下次她會端出有著怎麼樣香氣的咖啡呢?我在內心小小的期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