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校二年级 十月
“灯子?你在吗,灯子?”
焦躁的沙弥香本能般地呼唤着灯子的名字。
晚秋时节干燥的风总是夹杂着大量的沙尘,在她经过窗户的时候刚好一阵风吹过,沙尘也进到了她的眼睛里。她尝试着闭上眼睛,让眼泪把沙尘带出来,没想到被带出来的不只有沙尘,还有她的隐形眼镜。
“怎么了,沙弥香?”
听到沙弥香的声音,灯子从教室的另一侧快步走了过来。
“我的隐形眼镜掉出来了……能帮我找一找吗?”
“就在这一带吗?”
“嗯。”
灯子立刻跪在地上开始寻找。沙弥香划出的范围非常小,两人不断地围着一小块地打转,找得很辛苦,直到几分钟后在沙弥香的鞋底找到已经碎裂的镜片。
“这可麻烦了……”
沙弥香看着镜片的碎片皱起了眉。
“沙弥香近视很严重吗?”
“倒也算不上有多严重……至少黑板是完全看不见了,走路也有些困难。”
“那已经够严重了吧?”
灯子有些不悦地瞪了沙弥香一眼,沙弥香似乎正在苦于两眼视力差距过大,她皱着眉头,一点反应都没有。见沙弥香这个样子,灯子的声音也软了下来。
“一起跟班主任请个假吧,最后一节课不要上了,我带你去眼镜店。”
“不用了,等放学了我坐计程车回家就好。”
“不行,放着你不管受伤了怎么办?明天可就是修学旅行了啊?”
说到这里,灯子突然发觉明天是不是修学旅行跟现在的事并没什么直接关系,可沙弥香却好像对这个词起了反应。
“是啊……那就麻烦你了。”
沙弥香向灯子伸出手,灯子便握住了沙弥香的手指,但很快又松开手换了个手势,她把沙弥香的手指放在掌心,又用手指捏住了沙弥香手指的前两节。
被这么握住手指后,沙弥香的手微微颤动了一下。
两人一出门就碰到了箱崎老师。箱崎看了看两人牵起的手,目光在两人的脸上来回地扫着,表情有些复杂。
“呃……就算同学们叫你们会长夫妻,在公共场合这么亲昵也不太合适吧?”
尽管箱崎尽量压低了声音,走廊两端的其他学生还是顺着声音看了过来。在狭窄的走廊里被近十个近远不一的人一齐盯着看,让早就习惯了立于人前的灯子心里也有些发毛。
“怎么了,灯子?”
“没事。”
看不清周围但意识到不太对劲的沙弥香向灯子询问,但灯子只是把手握得更紧了。
跟箱崎老师解释清楚后,灯子牵着沙弥香的手穿过走廊去了办公室,随后在教学楼的入口处换好了鞋子,走出教学楼,径直向着校门走去,为了照顾走不快的沙弥香,灯子尽可能地放慢了脚步。
已经临近上课时间了,校庭里看不到几个人,空荡荡的,只能听见风吹过树梢,树叶轻轻摩擦的声音。就灯子看来,远见东的景观只能用乏善可陈来形容。也许是一开始在城市规划上就被划分成了功能指向性相当强,政治方面价值又不怎么高的区域,整座远见东的建筑让人完全体会不到设计感的存在,到处都是起伏的道路也像是率性而为随便搞出来的,哪怕是说场面话,灯子也只能给出“还算不错”的评价,可像现在这般归于寂寥时,这校舍也变得富有美感了。布满了零零碎碎的卷云的淡蓝色天空与各栋教学楼的乳白色外墙交相辉映,道路两侧的银杏树的叶子均一地染上了淡雅的鹅黄色,地上的树影和楼影都只有淡淡的一层,又轻又薄,整座学校显得闲寂而静雅,与一直以来的平庸到令人生厌的景观大相径庭。
结果到头来,这里的人——准确说是沙弥香之外的人,才是妨碍观瞻的主要因素吗?又或者是只有在没有这些外人的现在,自己才能沉下心来欣赏呢?灯子知道自己这么想非常不好,但还是忍不住会去思考这些。她迎合着沙弥香的脚步一点点调整着步伐,两人的脚步逐渐重合了起来。
身边的沙弥香即便什么都看不清,两只浅色的眼睛依旧大大地张开着,直视着前方,看起来少了些平日里的灵动,却比平时更加凛然了。
“是这边吗?”
走出校门,灯子指着沙弥香回家的方向,同时也是自己回家的反方向。
“嗯。”
“以前没怎么来过这边,有种第一次放学跟沙弥香一起回家的感觉。”
“是啊,一开始我就觉得放学不能一起走确实挺遗憾的。”
“要是我家能跟沙弥香的家在一个方向就好了。”
“也没办法啊,这又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事。”
沙弥香低下了头。现在的她说起话来的声音比平时软了不少。
“说是这么说,沙弥香不觉得造化弄人吗?”
“没那么严重吧?我们不还是在同一个班级吗,就算不是,每天去学生会的话也能见面。”
“……也是啊。”
“倒是你,最近是不是太过感伤了点?”
“因为要考虑的事变多了啊。”
灯子用暧昧的话掩饰着。
“沙弥香是觉得这样的我不太好吗?”
“我不在乎这些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沙弥香仿佛回到了平时的沙弥香一般。清澈而坚定的声音即使在萧瑟的秋风中也十分鲜明。
“只是担心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难以排解的事了。”
这话让灯子怔了一下。不论如何,难以排解确实是事实。
“没有的,真的没有。沙弥香太多疑了。”
“希望是真的没有吧。”
“别说得我好像总是在撒谎一样啊。”
“借口算撒谎吗?我是不太懂这些就是了。”
即使是被灯子握着手才能正常行走的现在,沙弥香的尖锐也一点都没有变。自觉已经被将军的灯子索性闭上了嘴,不再争辩什么。
拐过几个路口后,沙弥香在一家眼镜店门口停下了脚步。
“就是这家店吧?不进去吗?”
“你又不近视,有些事你不明白的。”
“什么事?”
“……”
沙弥香转过头瞟了灯子一眼,又把脸撇开了。看到机会的灯子立刻反戈一击。
“刚才还说我找借口的,沙弥香自己也不怎么干脆嘛。”
“进这种店就会相当真切地意识到自己是近视眼这个事实,这么说你能理解吗?”
“……难以理解。近视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那就当我没说。”
灯子还想问些什么,沙弥香已经拉着她的手往店里走了。
“客人您好,请问是要配眼镜吗?”
“隐形眼镜坏掉了,想配一副新的。”
“好的,麻烦先到这边来验光吧。”
“不用了,我这里有之前的验光单。”
沙弥香把刚从钱包里取出的一张纸条递了过去。店员的动作相当快,让想要看清上面写了些什么的灯子只看清了几个字。
“-5.75?”
“……你眼可真尖。”
“等会让我看看嘛。”
“这种东西有什么好看的啊。”
“抱歉,客人,您的验光单已经是半年之前的了,直接按照这个来配镜的话度数可能会不太合适。可以的话,还是建议您再验一次光。”
店员在两人交谈的空隙插了一句。
“……嗯,好吧。”
沙弥香明显有些不满地叹了口气,她放开了灯子的手,老实地坐到了验光仪前方。看着沙弥香往前俯着身子,把下巴放在验光仪的托盘上的样子,灯子似乎明白了几分她刚刚说的“意识到自己是近视眼这个事实”的意思。
虽然不是讳疾忌医,但被迫去接触医疗器械或是器具时总是会让人产生自己不是一个健康的人的屈辱感,毕竟这些器械本就是为了救助为病痛所困的人才被生产出来的。
更何况,这可是那个自尊比常人高一倍,对自己的形象比常人介意一倍的沙弥香。
检查并没有花费太多时间,店员拿着两次的验光结果的纸条来回比对着。
“裸眼视力没什么变化呢,这样就按以前的参数来给您配镜了。需要试戴吗?”
“不用了,直接给我就好。”
松了一口气般的沙弥香从店员手里接过两张纸条,忍不住好奇心的灯子又瞟了一眼。
“沙弥香?”
“嗯?”
“0.04是说什么?”
“灯子!”
沙弥香有些恼怒地瞪了灯子一眼,形状姣好,澄澈而津润的眼睛里满是与她微弱的视力完全不符的压力,瞪得灯子打了个寒战。
“啊,抱歉,我是头一次见到……呃,这种的……”
被沙弥香吓坏了的灯子结结巴巴地挑选着用词,却想不到该说什么。直到现在也不知道在0.1和0之间还有小数点后两位的视力存在的她根本不清楚那串数字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她清晰地察觉到了刚刚的自己触碰了沙弥香的某个相当介怀的情结。
沙弥香不再理会灯子,拿到隐形眼镜后,她便走到了门口,坐到与柜台之间隔着一根承重柱的长椅上戴起隐形眼镜来,把灯子一个人留在了柜台处。
“不好意思,麻烦给我一瓶人工泪液。”
过了一会儿,灯子抬起头,用有些干涸的声音向店员搭话。拿到人工泪液后,她边拆包装边绕过承重柱,来到了沙弥香的身前。沙弥香刚刚戴上第二只隐形眼镜,像是不太适应般地眨着眼睛。
“沙弥香,给你这个。”
“欸?”
沙弥香有些难以置信地来回看着灯子手中的小瓶和灯子的脸,把小瓶接了过来。
“我没有干眼症的哦?”
“啊……”
“不过现在眼睛确实不太舒服,谢谢你。”
说着她拧开人工泪液的盖子,仰起头尝试着滴到眼睛里。
“能派得上用场就好。”
“灯子今天体贴得都不像灯子了。”
“别这么说啊,我也不想一直都被你说不体贴的。”
灯子坐到了沙弥香身边,向后靠在椅子背上。
“刚才对不起啦。以后我会注意的,别记恨我哦。”
“灯子替我请了假还把我送到这里来,我怎么可能记恨灯子呢。不过,刚才确实挺生气的就是了。”
“果然。”
“现在气已经消了,别介意,下次注意就好。”
滴完了人工泪液的沙弥香低下了头,眼睛用力闭上又睁开,不断地眨着眼睛。
“先给我吧。”
灯子转过身想要接过沙弥香手里的小瓶,沙弥香也在这时扭过头看向了灯子。
两人的目光有一刹那相交了。
灯子最先看到的是沙弥香的眼白。她的眼白出奇地洁净,看不到一点多余的血管和充血,颜色也白到微微发蓝的程度;缺乏色素的黑眼球颜色处于褐色与琥珀色之间,映得她的瞳孔和黑眼球外的一圈环形区域比实际要黑得多,瞳孔周围,一片片纤细的、形状像花瓣一般的虹膜瓣清晰可见。刚刚滴下的人工泪液在她的眼球表面形成了一层水膜,让她本就水灵的眼睛变得莹润到随时都要盈眶而出一般,整只眼睛都泛着粼粼的波光。浮在她黑眼球上的圆形的玻璃在她的眼睛中划分出了一片属于她的眼睛、又不属于她的眼睛的区域,完全透过她的视线的同时反射着外界的光,让这一片区域的质感显得极为不现实。
此刻的沙弥香的眼睛美丽得不像是人的眼睛,而像是把人们对于眼睛这个概念的想象全部收集起来,又将其中最为美好的想象形而下地雕琢而成的工艺品。不要说近视,光是这么美丽的眼睛还存在着视力就仿佛是对普通人的嘲弄,而她的眼睛不仅好好地保留着微弱的视力,还在一直看着自己,这双机能减退到不戴眼镜或隐型眼镜就无法让主人正常生活的眼睛唯独看灯子看得比任何人都清楚,灯子的面庞被无比精确地映照在小小的玻璃与深不见底的深渊之间。万花筒。埼玉的石蒜簇生地。被黄昏染红又被风吹皱的河面。水族馆。随灯光变化颜色的水母。不可知。与地球外文明以心灵感应沟通。一束微弱的光芒穿过唐怀瑟之门,又立刻消失不见。欲望与救赎。存在与虚无。存在主义。存在性。可见的,可欲的。佐伯沙弥香。佐伯沙弥香。佐伯沙弥香。发觉自己被这双摄人心魄的眼睛所映照出来时,灯子也变得不再像是她自己了一般——至少在她看向沙弥香的眼睛,又看到了沙弥香眼睛深处的自己的这一瞬间,她完完全全地迷失了自己。待到意识重新回到她身上的时候,有些东西已经悄悄改变了。
灯子看沙弥香的眼睛用了一瞬间,察觉到某件事也只用了一瞬间。
这一瞬间,她好像跟沙弥香的灵魂再次碰撞在了一起,把她撞得生疼,因碰撞而发出的裂帛般的尖锐声响直上云霄,在广阔的天空中逸散开来,久久地回荡在天际。
回到家里,锁上房间的门,坐在床上的灯子觉得自己完了。并不是哪里完了或是什么完了这一层面的事,就是单纯的完了。
千百代以来的人们走过同一条河流,又陷入同一片泥潭,这种感觉是先祖们跨越时间的告诫,让自己的后代及时察觉到异常,尽早警醒。
可到头来又有什么用呢?明白的时候就已经太晚了。它总是这样,完全不讲道理。
令人不快的阴翳云消雾散后,灯子来回地仔细品味着那时沙弥香的一举一动,潜藏在心中的一丝喜悦也浮现了上来。
自己终于能跟沙弥香站在同一级台阶上,跟沙弥香平等地对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