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依然感到脑袋昏昏沉沉的。
不知道是昨晚喝得太多还是自己酒精耐性太差劲。
这样子被小堇看到说不定会被骂。
借着小堇的鞭策,我挣扎着从床上爬起身来。
到厨房喝了一大杯凉水,凉水滲进身体里的感受让我打了个冷颤。
跟着到洗漱间洗了个脸,总算清醒了一点。
来到公司里一如既往的我的工位上,发现那儿已经有人了。
“…姬子前辈,早上好。”
“早上好。”
静子腼腆地向我打招呼,其实她进入公司也已经两年了,但对谁基本上都还是这种态度,不过我觉得这也没什么不好。
静子戴着一副细黑框眼镜,长长的黑发用头花包拢起来扎在脑后,是个人如其名的文静女孩。
明明我们穿的是式样差不多的职场制服,但这差不多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就有一种知性氛围。
我一直都觉得她是个知性美人那样的女孩,不过今天她比以往更加动人。为什么我不知道,她大概是特地打扮了一番。
她今天的妆容比平常要精致,一对平时不常戴的书签式耳环挂在她的耳垂上。与她纤细的身材比起来,她的耳垂显得格外饱满圆润。
不知道摸起来会是什么触感呢,这么想着,我几乎就要伸手去碰她的耳垂。
不知道这算不算常识——看到熟透的果实就想伸手去摘,这实际上是人类漫长演化过程中根植于基因的本能。
也就是说,我想伸手去触碰她那像熟透的果实一样的耳垂其实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
虽然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要是真那么做了,恐怕谁也不会认可我的辩解。
沿着耳垂向上看去,不知为何我觉得她耳朵里的曲线十分诱人,也许可以说是一种几何意义的美。
试图向人说明对一种东西的好感是很困难的事,尤其当这有好感的对象是勾勒耳朵的曲线时。
“我来帮你搬工位吧?”
静子的声音把迷失在由耳朵曲线围成的迷宫的我唤回现实。
……是啊,我升职了,得把东西搬到主管的工位去才行。
“那麻烦你了,搬那些文件就好,柜子我自己来。”
她点了点头,抱起文件走了起来,我则抱着文件柜跟在她身后。
静子的耳朵一直这么漂亮吗?
跟在她身后的时候我忍不住这么想。
就算是我,也不会没事盯着别人的耳朵看。
我很努力地回想小堇的耳朵是什么样子的,但没刻意看过的东西再怎么努力也想不起来。
周末见面的时候留意一下吧。
“你会坐到我原本的工位上吗?”
放下柜子之后,我问道。
“嗯…之后可能会。”
她回答得很含糊,但我可以理解她是想坐在那里吧?所以她才在我的位置等我。
“谢谢你了,剩下的我自己来就行。”
剩下的就只有电脑和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把它们搬过来之后,我注意到文件里有个异样的东西。
是一个洁白的信封。
信封本身并不稀奇,文件里有许多和其他公司来往的商务信函。
然而,这个信封却是那种让人们想起朋友间书信往来的款式,虽然现代人还有没有这种纸质的书信来往都很值得怀疑就是了。
大概是祝贺升职之类的信吧,那样的话没有非得现在看的必要。
我把它放到抽屉里。
午休时间抽空看一下吧。
然而,与即将退休的主管交接工作花了比我预料多的时间,而且事情也变得相当复杂。因此,我把这个信封忘在脑后了,直到下班回家的路上才想起它来
虽然觉得不是什么值得特地调头去看的东西,但也有点在意。
纠结了大概半分钟之后我还是调头了。
回到工位上找出信封拆开,里面并不是很正式的信,而是只有一句话的小纸条一样的东西。
——姬子前辈,我有话想要对你说,请下班后来公司顶楼天台,我会等你到八点。
是静子的字迹,直到昨天为止她都还是我的秘书,所以我想不会认错。
看了一下时间,差不多到六点。虽然已经让她等了一会,但至少没有直接回家让她等到八点。
我乘电梯来到顶楼,跟着从爬了一层楼梯来到天台,静子就坐在一张长椅上。
松开头花的她的长发被微风轻轻吹散。注意到我,她朝我挥了挥手。
“姬子前辈,你能来真的太好了。”
“抱歉,让你久等了。”
她摇摇头,然后微微笑了,之后她站了起来。
“其实从这里看下去景色非常漂亮呢。”
说着她走了起来,这大概不是她要说的正题。
不过我也没有着急的必要,我跟上去走在她的身边。无论是走路还是谈话,我都打算按她的步调来。
“你经常来这里吗?”
“不,我是第一次来。”
“我也是。”
最近不是容易刮风的天气,但像天台这样的高处似乎什么时候都会频繁起风。
一阵稍强的风刮过,她停下脚步来伸手去抵挡,但她的长发依然被风吹得飘散开来。她的几缕发丝拂过我的脸颊,留下了痒痒的触感,伴随着的她身上飘来的淡淡清香。
一股淡淡的百合香气。
“姬子前辈不觉得很可惜吗?这样的美景就在身边,却现在才注意到。”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残阳笼罩下的景色虽然有点寂寥,但我的确能从其中感觉到某种美感一样的东西。
之所以用这么含糊的说法,是因为比起景色,我更在意身边的静子。
我们共事了两年,但今天我才在她身上发现了一些以前从未注意到的魅力
简直就像是有意为之的隐喻般的巧妙巧合。
“是呀,但是我更愿意这样想——虽然错过了很多时间,但我们还是发现了这片美景。”
她笑着说这很有我的风格,我想说我并不总是这么乐观的人。但我没说,真实的自己和别人理解中的自己有着差异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没有一一辩解的必要。
我们什么都没再说,绕了天台一圈,最终回到了一开始的长椅上坐下。
她双手放在胸前,凝视着我。
“其实、其实我一直都喜欢着姬子前辈!所以,能和我交往吗?”
……
静子向我告白了。
我的大脑花了一点时间才理解这个事实。
“为什么是我?”
我没有答应,也没能直接拒绝。
随着我的话语出口,她坚定的表情染上了不安。
“因为前辈一直都很认真,很努力,还很温柔,明明工作量比我多得多,还是经常帮我分担工作。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快要被工作给压垮,但是前辈却不会这样。注意到的时候,目光已经离不开前辈了,我想要待在前辈身边,成为像前辈那样坚强的人。”
我根本不是什么坚强的人。
认真工作也只是为了逃避现实。
“听我说,静子。我并不是什么坚强的人,老实说吧,我工作也只是为了逃避现实,忙起来就不会注意到自己的处境到底有多惨淡。我所做的,只是逃到工作中,不让孤独和寂寞有机会追上我,根本不是你所说的那样了不起的人。”
她轻轻地摇摇头。
“前辈,不要露出这么寂寞的表情贬低自己,即便是逃避,你也没有选择作践自己。只是逃避的话,更轻松的方式要多少就有多少,不是吗?尽管如此,前辈你还是选择了前进,前辈,你是在逃避,但也是在前进啊,不管初衷是怎样,在我心里前辈都是了不起的人。”
我反驳不了她。
“让我考虑一下…”
我有点无力地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从刚才开始脑子里就像有好几个人在打架。
我该答应吗?
答应了的话,恐怕不得不跟小堇保持距离,也许之后就不该让她来我家了。
其实我跟小堇只是普通朋友的关系吧。
也不太可能发展成那样的关系。
这种时候根本不应该想到她。
但是我做不到不想她。
其实在想她的时候,我就已经失格了吧。
明明是静子在向我告白,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小堇。
这样的我,就算答应了静子,以后也会伤害她吧。
我想拒绝。
这也不是容易的事。
我的人生恐怕已经有接近一半从未享受过爱情的滋润就埋入土中没入黑暗。
在这种时刻我终于收到了第一次告白。
不可能轻易拒绝。
对静子我又是怎么想的呢?
并没有很明确的恋爱感情。
但是我也不讨厌她,不可能讨厌她。
她既年轻又漂亮,稍微有点沉默的性格相处起来也很舒适。
她的身体也极有魅力,成为恋人的话就能肆意探索她的身体了吧。
最重要的是她对我说了那些认可的话,真的让我感到很开心。
其实说什么不想伤害静子所以想拒绝她,这样的想法只是一种自我感动吧?
我真的不知道。
如果从现在开始认真地和她相处,我想我们会度过一段快乐的时光的。
并没有认为能走到终点的决心,但是这不是也挺好的吗?
我们都是成年人了,不如说用成年人这个词来代指自己都显得有点太年轻了。我们又不是活在漫画或者小说里,不可能一直奢望从一而终的爱情。
即使只能彼此支持走过一段旅程,也应该感到满足,也该感谢对方,这才是成年人理性的思考方式吧?
就这么把静子带到我家里,把她拥入怀中的话,会发生很愉快的事情吧。
比我想象的每一次都愉快。
比我自己做的每一次都愉快。
比我费尽心思写下的每一次都愉快。
并不是出于单纯的好奇和好色。
这种想要抚慰别人,想要被别人抚慰的心情,是比想要伸手摘苹果还要正当的本能。
我已经孤独了如此之久。
就这么把她拥入怀中,亲吻她的话,这孤独就会消失了吧。
又有谁能指责,又有谁能怪罪我呢?
“对不起…我还是不能和静子你交往。”
当我睁开眼睛,给出答复的时候,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了。
不能说是为了小堇拒绝的。
我并没有追求小堇的打算。
也不是陶醉于自我感动拒绝的。
并没有整理出一个很明确的理由。
只是当我想象和静子交欢时,我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小堇的手指触碰我身体的感觉。
如果当我实际触碰静子的时候发生这样的事,我确信我和静子都会深深地受伤。
只有这样的事我无论如何都想避免。
“前辈,用不着对不起,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其实我昨天就知道了,知道前辈心里有一个人,想到她的时候你就会露出幸福的表情,刚刚你也想到她了吧?然而我还是向你说了这些话,让你露出这样苦闷的表情…”
沉默了一会之后静子说。
“静子,你能从积极的角度解读我的工作让我很开心,你没必要自责呀,而且谁都有表达自己心意的权——”
随着她捂着脸抽泣起来,我再也说不出任何话。
什么也做不到的我,只能看着一点星星都没有的夜空听着她哭。
其实我也应该哭,等了接近半辈子才等到了第一次告白,最后却落得如此惨淡的收场。但是,这个时候却哭不出来。
“前辈,我能到你家留宿一晚吗……只有今天…无论如何不想回到只有一个人的家里。”
哭完之后静子问。
“嗯。”
“前辈,谢谢你允许我的任性。直到最后,前辈都是这么的温柔呢。”
她的语气平复了一点,费劲地朝我挤出了一个笑容。
在这之后,我和静子吃了点东西。我带她到我家里,让她在客房睡了。
什么都没有发生。
当我第二天醒来的时候,静子已经走了,她穿着我的一套衣服走了,而她换下的那套衣服则留在了这里。
我知道即便回到公司也见不到她了,也许再也见不到她了。
如果我答应她的话,她就会留在公司里吧。想到她可能会因为我而留下,我无法不感受到她对我的爱意。
而且,我想那不是她为我勉强留下,而是我们——就像月子和小灰那样——互相扶持,让她得以留下。
我和静子之间的确有着货真价实的爱,即便现在没有,交往起来也会有,先后顺序或许并没有那么重要。那种既能让她变得坚强,又能驱散我的孤独的良药,除了爱,我想不到还能是其他别的什么。
我伸出手,仿佛试图挽回什么,合上眼睛,在早晨有点清冷的空气中,想象着我手触碰静子肌肤的感觉,回应我的空气冷冰冰的触感,还有这只手什么都抓不住的现实。
能握住静子的爱的机会已经消失。那份她献给我,我又没能握住的爱,大概就那么悬浮在半空中,连同尚未诞生的我对她的爱,一起化为碎片飘零消散了。
静子的离开在我心里留下了一点小小的伤痕,就像种下了一朵还未绽放就已枯萎的百合。
下班回家之后,我把她的衣服洗好,包裹起来准备寄给她,然后才意识到我并不知道她的住址。
我把包裹好的她的衣服放到衣柜角落。
总有一天与静子有关的回忆也会像这个包裹一样被遗忘在角落里吧。
我并没有非常主动地去接近静子,然而还是伤害了她。
即便什么都不做,也可能会伤害到别人。
伤害到别人这个事实又会反过来磨损我自己——就像把我的心挖掉一块一样。
人生就是这么蛮不讲理的东西。
……好想快点见到小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