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嘞，那么今天就到这里……”
合上了摊开在桌上的历史书，我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窗外的太阳已经爬到了宿舍楼的一半，虽然这间教室里已经洒进了些许阳光，但窗外楼下的操场上并没有多少学生。毕竟今天不是周一，看起来离宿舍的大家来到教学楼还有些时间。
“我说，康乔……这样真的没关系吗？”
“没关系没关系，这里没人会来的~”
“倒不是说这个……唔……”
这里是教学楼顶层的空教室，从那台积满了灰的黑色钢琴看来，在很久之前大概是拿来做音乐教室的地方。但音乐课……在必要性上果然还是不如其他更加重要的课程，为了给其他课程腾出时间，这间教室就和音乐课本身一起渐渐地被废弃掉了吧。
虽然这音乐教室被弃用确实很可惜，但也多亏如此，我现在才能和雯雯一起“借用”这个教室，单从这一点来说，我觉得倒也没那么坏。
桌椅是教室里原本就有的，虽然和普通教室的桌椅样式不太一样，不过我倒是觉得这里的塑料椅子坐起来比教室里的舒服些……也许是因为这些椅子比较矮吧。至于钥匙，也只不过是用了点“手段”从老师那里搞到的而已。
因为是音乐教室，所以这个房间的隔音比其他教室要好一些，只是用正常音量和雯雯讲话的话，走廊上是听不到的。而且这里没有正对着走廊的窗户，其他路过的人不管怎么也想不到，这间被废弃了不知多少年的音乐教室里，其实正坐着年级第一的优等生和体育特招生吧。
嘛，不过就算有人来我也有合适的借口就是了。
“雯雯~过来一下？”
“哎……怎么了吗？”
“别管啦，过来一下，来这边。”
我拽起她正在收拾书本的胳膊，带她来到了那台积满灰尘的钢琴前，用包包里的纸巾将座椅擦干净，然后坐在了一边。
“雯雯喜欢钢琴吗？”
“钢琴……？我是没怎么听过，但是我爸……”
雯雯似乎是陷入了回忆一般，注视着那台投向了落满灰尘的钢琴。
“雯雯的父亲喜欢吗？”
我稍微有些好奇，因为在我的记忆中，她完全没有提起过关于她家里人的事情。我只知道她是一个人住，但其原因却完全没有听她说起过。
沐子和可蔚，可馨她们三人偶尔会和家里人通电话联络，曾经也见过她们的家人在周末来接她们回家。我的父母虽然都很忙，父亲总是在出差，母亲也不怎么回家，但我知道他们都还是爱着我的，大家的父母都是很好的人……可我完全没有听说过和雯雯的家人有关的事情。
其实自从我们交换联系方式之后，我也和她通过不止一次电话，可每次接通时，她都是待在只有她一人的“家”里。
她为什么不回家？她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一个人生活会不会觉得寂寞？诸如此类的问题我既有些好奇，但又隐约觉得这好像是什么不能触碰的雷区。我觉得现在还是不要提起这些事情为好。
也许那个李莉莉会知道些什么……还是算了。就算知道，她应该也是不会告诉我的。
“也谈不上喜欢……算了，没什么……”
果然，她没有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的打算。
她在座椅前纠结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在我的注视下坐在了另一半空出来的地方，不过依然离我有点远，所以我稍微往旁边挪了一些。
“嗯……这样就不知道雯雯的喜好了啊……那就弹我喜欢的曲子怎么样？”
“哎？哎？要在这里弹？”
“好久没弹过了，别抱太大的期待啊。”
在一个小时前进到这个教室之前，我都还不知道这里是音乐教室，也不知道这里摆放着钢琴，所以这完全是我一时兴起的想法。许久无人踏足的废弃教室，微暖的阳光，身旁还坐着我喜欢的人……这副景象，让闲下来的这双手久违地有些跃跃欲试了。
话虽如此，但这个老古董还能弹得响吗……
怀着一丝忐忑，我在雯雯诧异的目光中打开了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键盘盖。所幸，由于键盘盖的保护，里面的琴键都还算干净……就是不知道琴弦怎么样了。
♪~
试着轻轻敲击了一下白色的琴键，虽然手感有些生涩，但悠扬的音调还是立刻飘散在这间不大的教室里。至此，我悬着的最后一颗心也放了下来。
上一次弹琴，是在什么时候呢……
记得确实是在初中一年级时还参加过比赛，再往后的记忆就已经模糊不清了。卧室里虽然摆着电子琴，可也好久没有正经弹过了。
但即便如此，手指还是自顾自地在黑白相间的琴键上跳动起来。
虽然刚才我自己说要弹自己最喜欢的曲子，但现在想起来，自己弹的琴几乎都只是为了所谓的得奖而去照抄琴谱而已，真正能够静下心去倾听的曲子其实并没有多少。所以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最喜欢的是哪一首……而且我也不知道现在自己为什么会弹出这样的旋律。
手指像是有着自己的生命，我明明记不得这首曲的谱面，也忘记了这首曲的名字，但它们依旧在毫无阻碍地演奏着。温柔而舒缓的旋律从指尖流出，如窗外这初生的太阳般笼罩着我和身旁的雯雯。
恬淡，优雅，清甜，如流经林间的涓涓细流，又好似洒在窗边的第一缕阳光。
这旋律我无比熟悉，但却怎么样都想不起来它的名字……
“……雯雯？”
有些担心太久没有发出声音的雯雯，我稍稍转过头看向她，却发现她也同样在看着我。在与我视线交汇的瞬间，她猛地低下了头。
“没，没什么……！不用管我……”
她金色的发丝反射着照在她身上的阳光，在她的周围形成了一层微弱的光晕，一瞬间竟让我产生了一种雯雯本身在发着光的错觉。
……不对，说不定不是错觉。她确实在发着光，只不过不是她的身体，而是她的心。
那是也许只有我才能看到的光芒，此时这光芒化作了她脸颊上若隐若现的粉色朝霞，这色彩即使与窗外耀眼的太阳相比也毫不逊色。
她在注视着我。她的那双眼中，已经有了我的存在。
只是这样的事，就足以让我开心到笑出来了。
原本还有些在意她会不会不喜欢这首曲子，但看到她那一瞬间的表情，我觉得没有再问下去的必要了。
手指依然在灵活地跃动着，这很反常。这么古旧的钢琴，这么生疏的我，还有和我靠得太近，让我不得不减小动作幅度的她。这三者放在一起，理应很难演奏出美妙的曲子才对，可事实却截然相反。
古旧的钢琴流出了新品所弹不出的独特韵律。也许正是因为我的生疏，手指才能跳过大脑的指挥，仅凭我心中的热情而弹奏着。而身旁的雯雯也似乎和我融为了一体。
我能感受到她的温度，那穿透了校服外套的温暖化为了驱动着我的无尽动力，使我的指尖在黑白色的琴键上舞蹈着。
和我的身材一样，我的手很小。手指虽然勉强说得上是纤细，但和同龄人比起来，和雯雯比起来，却还是显得短上那么一些。由于这个原因，我最开始学钢琴的时候总有些跟不上节奏。
但是，我还是努力地弹着。虽然后来慢慢地能弹出完整的曲子了，也获得了不少奖项，但总觉得自己的曲子中缺少些什么。就这样总是弹不出自己想要的曲子，再加上学业上的压力日益加重，我便渐渐地不再弹琴了。
不过就在今天，我也许找到了自己一直以来缺少的东西。
♪~
随着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宣告了这首无名之曲的结束。房间恢复了寂静，而窗外的太阳也爬升到了对面宿舍楼的顶端。
……我想起来了。
看着眼前的这一切，我突然间想起了这首曲子的名字。
就在刚才，我不由自主弹奏出的这首无名的曲子，其名正是《无词歌》。是门德尔松所创作的八册《无词歌》中的第一册 Op.19 第一首……
而且，我也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不由自主地弹出这首曲子了。
因为，它还有一个名字——
甜蜜的回忆。
虽然我对自己的前十几年人生并不觉得有什么甜蜜的回忆，但从现在开始有些不同了。
自从我认识了雯雯，喜欢上雯雯之后，我感觉自己生活的大部分都被她填满了。虽然我们从相遇到现在为止共同度过的时间还不长，但我决心，一定要将我们共同度过的这段时间，变成彼此最美好的回忆。
“……没有戴……呢……”
“嗯？什么？”
许久的寂静之后，取代了音乐在耳畔响起的，是雯雯的声音。我转头看向她，却发现她的视线不知什么时候投向了我扶在琴键上的手指。
“……戒指。”
“啊……”
我收回手，看着空无一物的手指，又看了看她向日葵般紧随着我的手移动的双眼，扑哧一下笑了出来。我摸向校服的领口，从中拽出了这条用黑色蜡绳制成的简单项链，在项链的最底部，悬挂着那枚小小的，莫比乌斯环样式的银色戒指。
“在这里哦。”
“……哎？”
“咱们学校不允许戴饰品啦，戴在手上会被老师收走的。不过我还是想带着它，所以就把它做成项链了，欸嘿嘿……”
虽然我并不是刻意藏起来，但把这种好像有什么特殊含义的饰品拿出来展示给别人看，果然还是有些害羞……特别是她还是送我这枚戒指的本人。
也许在她看来，这只是一个普通的礼物……不对，只是普通礼物的话会这么在意我有没有戴吗？但我又不觉得现在的雯雯会对我抱有什么特别的感情……
唔……到底是哪一边啊……
“这，这样啊……有好好带着……呢……”
“嗯，毕竟这可是雯雯送我的东西。”
“我……送的……”
她似乎对这句话十分在意，眼睛也不眨一下地紧紧盯着我胸前那枚被挂在蜡绳上的银白色戒指，好像只要一个不注意，这戒指就会长出翅膀带着我飞走似的。
“要仔细看看吗？”
“仔细……？不，不用了，会把戒指弄脏的……”
“没关系啦，雯雯的手又不脏，而且就算弄脏了也只要擦一擦就好。”
这么说着，我便打算将这枚已经化作项链的戒指从脖子上取下来。
“那……那就这样看一下就好。”
“欸？”
听到她的话，我正摸向后颈的双手一下子停滞了了半空。
“康……康乔这样戴着……就好……不行吗？”
“倒，倒也不是不行，但是……等！雯雯？！”
话还没说完，雯雯的右手就摸向了正挂在我胸口的戒指。
呜，呜哇哇哇……
她用食指和大拇指轻轻捏着那小小的银色圆环，像是确认着表面简洁的流线型纹路一般细细抚摸着。
虽然发不出声音，但我的心脏已经在尖叫着了。
她的手指，离我的胸口只有仅仅几毫米的距离，我诧异地发现自己甚至能听到她的指关节与我的校服摩擦发出的沙沙声。以前总是听别人说，人在极度紧张的时候，感官会变得无比敏锐……现在大概就是这样的情况吧。
不过幸好我是个平板，雯雯的手应该碰不到我的胸……不对，这种事情不应该高兴才对。但要是她真的碰到的话，说不定我会激动到昏过去……这话说的怎么好像我是个变态一样啊……
不行……对现在的我们来说，那种事还太早了……平常心，平常心……
“雯，雯雯……？看够了吗？”
“再……一会儿……”
再一会儿……我可没自信能再保持一会儿理智啊……
心脏开始变得越来越不听使唤，就像刚才自己不听话的手指一样，砰砰砰地跳得越来越快。既然我都能听到她的手指碰到我校服的声音了，我也开始担心她会不会听到我越来越激烈的心跳声。
“它……会在这儿留到什么时候呢……”
在心跳的间隙，我的耳朵捕捉到了雯雯这番如晨风般的细语。
“只要……只要雯雯还有一天在我身边，我就会一直带着它噢。”
“…………”
雯雯没有回话。她沉默着，松开了轻轻捏着戒指的食指和大拇指，转而将戒指整个攥在手心里。从挂在脖子上的蜡绳传来了她的力量，她的手也因过于用力而微微颤抖着。
“放心啦，我不会跑掉的……”
一边如此说着，我一边抚摸着她因低下头而正好出现在我面前的头顶。
“……大课间的时候……我……！我……可以去找你吗？”
她猛地抬起头，差点撞到我的下巴……但比起这个，我更惊讶于她此时的表情。
“欸？”
“就，就只是课本上还有些不懂的地方而已！班里不方便的话别的地方也可以……操场后面啊教学楼后面之类的地方没什么人，这个教室和天台也行！啊不对这层有高年级的同学在上课，那就……！”
“好啦好啦，雯雯你冷静一下~！”
她一反往日里小动物般的娇弱，这副竭尽全力的模样让我有某个瞬间觉得她是不是变了个人。但随着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吐出一连串的话语，她的表情也一点点松懈下来，看起来是把所有的决心都压在这番话上了。有些担心她会就这么把自己说到窒息，我赶在那之前打断了她。
“…………不行？”
在被我打断后，她所鼓起的最后一丝勇气大概也终于泄了出去。也许是见过了她刚才那副稀有的坚毅表情，眼前这个低垂着眼眸，撅着嘴一副委屈巴巴模样的雯雯让我觉得她比往日的可爱更甚几分。
“哪有，我可没说不行哦。只要雯雯愿意，什么时候我都欢迎~”
话虽这么说，但的确还是要考虑一下见面的地点。我喜欢雯雯的事情已经暴露给可馨了，这样就算让她来班里应该也不是什么大事……更何况可馨本来也就不在我的班上。但就算抛开可馨，雯雯肯定也不是能和沐子她们聊到一起去的类型，要和那家伙聊天可费劲得很……
“嗯……在走廊上就好了吧？”
思考再三，我给出了这个应该不能算结论的结论。
“走，走廊上？”
雯雯会这么吃惊，当然也在我的意料之中。
我们的班级都在一楼，大课间的四十分钟，不仅有我们本年级的学生，还有许多高年级的人会在一楼的走廊来来回回，被这么多人看着，就算是我有也什么勇气对雯雯做出太过亲密的行为。
但所谓的走廊，并非只有楼梯间附近那一段距离。
“从教室出门往教师办公室的方向走，走廊尽头有一段距离是没什么人去的哦。”
在雯雯的惊讶中，我有些得意地秀出了这条没什么人知晓的情报……这也许是作为留级生为数不多能让我稍微骄傲一下的地方了吧。
那是一段通往地下车库和应急通道的路，沿途除了教师办公室就是医务室和心理咨询室。但由于和教室是反方向，老师们也不经常会从那里经过，所以在大课间的这段时间中，那里是不会有什么人的。
“就算不是要学习，只要雯雯叫我，我都会来的。”
“嗯……一起的时候，把这个露出来……可以吗？”
她攥着的手稍微松开了一些，在她的手指之间，我看到了反射出银色光芒的戒指。
“可以噢。只要是和雯雯在一起的时候，就都把它戴在外面吧~”
我伸出手轻轻将雯雯的手包裹在掌中。虽然我的手很小，没办法完全握住她的手，但这样就足够了。
她红着脸点了点头，然后……雯雯她第一次，主动往我坐的方向靠近了一些。
虽然动作很小，小到一个不注意就会被忽略掉，也许只有一厘米而已，但她确实比刚才靠近了一些，因为周围升高的温度证明着这不是我的错觉。
经常看到有人在说，要是能将时间停止在和喜欢的人共处之时就好了……其实直到不久之前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雯雯总会做出我意想不到的事，说出我意想不到的话来。
越是和她相处，我就越是盼望着明天快点到来，我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第二天的雯雯，还有从今往后的雯雯。虽然我知道，每次太阳升起，都代表着我能够和她相处的时间又少了一天，但那又如何呢。就算什么都不做，时间也不会停下来等着我，所以与其祈求着时间停下脚步，不如多期待一下明天。
……嘛，我会产生这种想法，也全是因为雯雯啊。
「叮叮叮~」
思考间，从窗外飘来了早自习的铃声，走廊上也传来了三年级学长学姐们的读书声。
“啊……迟到了呢。”
意识到自己缠着雯雯的时间太长了，我感到有些抱歉。雯雯她意外地是个很守规矩的孩子，要是让她这样的人迟到，说不定会被她发脾气吧？
我看向雯雯，却发现她只是恋恋不舍地凝视着手中那枚戒指。
……真是的，明明我人就在这里，为什么要看着戒指呢。
“早读，翘掉吧？”
带着些许打趣的意味，我笑着对雯雯这么说道。不过以雯雯的性格就算是迟到也肯定要回班里去的，嘛，现在回去应该还能勉强赶在老师过去之前……
“……嗯……”
然而，从我的耳畔，响起了这么轻轻的一个声音。
我一时间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于是“欸？”地反问了一句，而得到的却是雯雯她更加清晰的回应。
事发过于突然，我的大脑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现在的情况。我正准备带着雯雯回去，站起到一半的身体却突然被一股力量拽了一下，使我重新坐回了钢琴凳上。
“别……别走……”
等我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的手腕正被雯雯紧紧握住。也许是因为她直到刚才为止都一直紧紧攥着手，所以她的手心，现在十分炽热。
“啊……嗯。我就在这里，不会走的噢。”
看着她这幅像是马上就要被丢掉的小猫一样的表情，谁还能走得了啊……！
我们静静地坐在狭窄的钢琴凳上，虽然她放开了我的手腕，但还是把手压在我的手背上。这个样子也许不能算是在牵着手，但被雯雯这么主动地触碰还是让我有些坐立不安……虽然对我来说这是好事啦。但我总觉得，今天的雯雯和平时有些不太一样。
“康乔……”
“嗯？怎么啦？”
“……没什么，只是想叫叫你。”
看吧！平时的雯雯可不会这样撒娇的啊！
突然间变得这么黏人的雯雯，说实话对心脏有些不好……虽说不管什么样子的她我都喜欢就是了，但一个人的性格不会凭空改变的……也许其中还有什么其他的原因。
“乖啦……”
我暂时还没办法得知太多，只能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抚摸着她的头发。只希望这样能让她感到安心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