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来临,街上开始出现嘈杂的声音。
只有一来一去两条车道的狭窄马路堵塞起来,因此等少女抵达目的地的时候,太阳已在头顶当空照耀,自东向西,向天空中心的位置不断紧逼。
在街边槐树的阴影下驻足,一手悬在额头以遮盖阳光。她仰头看去,一座高逾百米的大厦伫立在那里。
进到四处只能见到正装的公司走廊里,只有穿着休闲装的少女格外显眼。她将周遭的目光当作不存在的东西,信步穿过大厅,搭上电梯。
巨大的铁盒发出声响。等待电梯抵达目的地的这段时间里,少女望起墙壁。
电梯的壁面贴着镜子,映出她的模样。一身夏季休闲服装的她依旧像平时那样,没有显露任何表情。
如果笑一笑的话也许会显得可爱一些?这样想着的时候,少女用食指和拇指试着挑起嘴角。
镜中回应她的只有那张试着维持不自然笑意的脸庞。
叹出的气息被机械运行的低沉嗡鸣盖过,电梯顶端的数字不断变化,这个铁盒子在不久之后就抵达了目的地。
出了电梯门,穿过只有一两个人在走动的长廊。少女虽是第一次来这里,却轻车熟路的在走廊的左侧找到了目的地。
在门前敲了三下,得到办公室里传来的那声“请进”的许可之后,少女步入房间。
办公室的空间不算宽阔,左侧是一张办公桌,右侧墙根则是座椅和茶几。在摆放着电脑的办公桌后方,冬夏的妈妈正处理着什么东西。
准许了少女进入办公室之后,她就不再看少女一眼,只是专心处理手头的工作。暂时无所事事的少女只得在墙根的座椅落座。
无意间,她瞥向了不远处的电脑。
上面赫然播放着监控的画面。
就算人在公司,她依旧将冬夏的生活监视的密不透风,强烈的掌控欲让少女咋舌。
“你有什么不满吗?”
暗暗咋舌的声音传入她的耳中,她终于说出了少女进门起的第一句话。
“就算不满又有什么用?毕竟我们只是收钱办事的关系而已,局外人没有对你们的生活说三道四的资格。”
“知道这一点就好”,冬夏的妈妈这么说着,将台面上的文件收拾完毕,装进档案袋中。
办公室中的空气沉默下来。在这短暂的沉默中,她半躺下去,将身体的重量完全依托于座椅。
可当她抬起头的时候,她望见屏幕中的银发少女,隔着屏幕的二人对上了视线。
哪怕是明白冬夏不知道这一端有人在看着她,二人对上视线只不过是巧合,她还是突然出现了一种微妙的罪恶感。
不久,冬夏的妈妈忙完了手中的工作,将黄色的纸袋放到了一旁,此时的她才第一次抬起头,正视少女的面庞:
“调查的情况如何了?”
“已经确定她交流的对象在什么地方了。”
“是那个叫魏小玲的女孩?”
“不是,是另一个人。”
少女摇了摇头,冬夏的妈妈却已经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不管是谁,都按照原定的计划执行。冬夏的生日就要到了,我不希望在这段时间听到令她不开心的事情。”
“你确定要这么做吗?”
少女这样问,她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哪怕她已经理解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也只是平淡的说着:
“你当真这么狠心?就算对方是你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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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曦汐,为什么照相时不笑一下呢?”
坐在从日喀则去往拉萨的火车上,顶着那张熟悉脸孔的男人突然这样问曦汐。经他这么问,原本正透过窗户、看向窗外风景的曦汐转过头来。
望着邻座的那张熟悉脸孔,曦汐忍受着轻微的高原反应带来的反胃与头痛,接过不久之前刚洗出来的照片。
二人并排站在山脚下,湛蓝色的天穹在有如画布般展开,那座距离星穹最近的山峰也在那里巍然伫立。
结婚后不久,在他的提议下,二人前往西藏进行蜜月旅行。
在来西藏之前,他所描述的景色早已磨到曦汐耳朵生茧了。到了真正来到这里,目睹那些被讲得天花乱坠的景色时,曦汐的心中并没有像她所想的那样悸动。
漂亮吗?嗯,很漂亮,只是“普通的”很漂亮。
要说景色漂亮,曦汐确实无法反驳,可这份景色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
曦汐低头,将视线从他的脸上转向照片。
相片中的他开心的笑着,搂住曦汐的肩,比出一个V字手。而站在一旁的曦汐,古井无波的脸色找不到任何表情。
回想起来,自己似乎已经忘记上次露出笑容是什么时候了。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
“不知道”,她摇了摇头,这句话像是在回应他,但更像是在为自己的疑问作答。
将照片放上桌板,曦汐靠上座椅,抬头凝望被阳光濡湿的车顶。
只是,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关于“自己已经结婚了”这件事的真实感,顶多只是在茶余饭后突然无悲无喜的意识到这个事实而已。
自己喜欢他吗?大概没有。自己并不讨厌他,只是和自己所想的有些不同。
为应对现实,自己在父母的催促下和他结了婚。
虽然没什么不妥,但就是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就像十几年未曾见过、连面庞也记不清的旧友,突然在某天传来了死亡的消息;回忆起曾经相处的细节,虽然会觉得悲伤,却总有种离自己很远的感觉。
无论自己如何做梦,生活总要继续。变成大人之后,小时不切实际的幻想就应该被更理智的行为取代——这些道理我当然晓得。
可到了自己真的该同这不切实际的幻梦作别时,心里还是觉有不舍。
对了。
阳光照在侧脸上的感觉很温暖,曦汐呆滞凝望褐白的车顶。
‘如梦似幻的念想已经结束,是该与旧日作别的时候了’,她心中突然这样说。
没有遭遇什么特别的事,只是突然意识到了这一点,曦汐合上眼睛,周遭的景色逐渐沉入黑暗。
阳光照在身侧,身体被温暖包裹住,什么也不去思考,曦汐浸泡在这暖融融的黑暗中——就算是睁开眼睛,这黑暗依旧没能消退。
窗外什么也没有,草原和蓝天如染上墨水的画卷般消失殆尽,空余看不到边际的黑色。
车厢里也只余下自己独身一人。
不久之后,列车的速度开始放缓,停了下来。
车门打开了,曦汐提起行李,穿过只余下自己一人的车厢,回望身后一眼,她最后挥了挥手,不晓得是在同谁道别。
站上被土壤掩埋了一半的破旧月台,脚下被白色的月壤铺盖。站在皎白的月之沙漠中,曦汐扭过身子,回望身后月牙般的地球。
那辆火车继续前进,向着前方,驶向茫茫宇宙,最后被远处的黑暗吞没。
这下,真的只剩自己一人了。
最后,曦汐只是掩面轻叹,任由微弱的呼吸在指缝间溜走。那呼出的气息仿佛带着白雾,向悠远的黑暗中散去。
拉起行李箱,坐上椅子,无事可做的她只能呆呆凝望宇宙的另一端,那颗水蓝的行星。
“无论是梦还是生活,一切都结束了。”
回想起来的时候,莫名出现了想哭的感觉,可这阵感觉却被曦汐压在了心头。她抬起头,闭上眼睛,抑制将要落下的泪水。
可就算不去抑制,自己大概也不会落泪。
毕竟就连自己也记不清上次落泪是什么时候了。
现在望过去,真的好远啊。在车上的时候没什么感觉,直到自己抵达月球之后,才发现过去的日常距离自己居然已经这么远了。
“回不去了吗?”
声音里没有失落之类的情绪,她只是轻声说着,仿佛在讲述一件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习惯了的事物突然离我远去,就像相识的一切总会在某天突然别离。月台上,曦汐木然凝望遥远的蓝色行星,无悲无喜。
不久,曦汐将行李箱放倒,伴随“兹”的响声拉开拉链,一条铁铲、一本小说静静的躺在行李箱当中。
不知道自己的行李箱中为什么会有铁铲,曦汐只是凭借本能行动。不再发出任何声音,曦汐掂起铁铲,将那本小说揣在怀中,挖起洁白的月壤。
“《星河物语》,那是那是一个用如今的眼光来看,俗套到不能再俗套,地球的女孩与异星的王子的恋爱故事。”
无意识的念起这句话,曦汐挖掘着脚下的月壤。
“遥远的王子用独特的电波,向女孩子传达出爱的讯息。”
探入地面,挖掘,探入地面,挖掘。
“哪怕彼此的声音一次次被宇宙吞没,但谁也没有放弃过。”
铁铲重复着这样的工作。
“‘你好,王子大人’,‘谢谢你’,初次相遇的时候,彼此这样说着。”
纤细的手变得伤痕累累,可就算如此,她还是将那本小说抱在怀中,不舍得让尘土沾染它一分一毫。
“王子的电波是明亮的月,少女的回应是闪耀的星。”
不知不觉间,挖起的月壤堆成了一座小山。
“但是隔在二人之间的是一道闪耀的银河啊。”
铛,铁铲似乎挖到了什么东西。
“二人的愿望,无法实现。”
将月壤之下埋藏的那颗星星形状的石头捧在手心,曦汐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为什么呢?明明是一直在挖掘的东西,到了手中却没有一丝喜悦呢?
“王子和少女,终将别离。”
捧着那颗石头,曦汐回到月台。
奇迹一般的是,刚一回到月台,那颗星星状的石头就立刻变作一捧星沙,微风徐徐,将星沙吹散,露出其中的食物。
有食物就代表着可以活下去。分明应该是件令人开心的事,可曦汐心中依旧古井无波。
说到底,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
不知道,吃完食物,曦汐又一次站了起来——
时间就这样日复一日的过去,我也一直就这样生活着。
没了时间的观念,自然不晓得过了多久。只是远处的地球一直重复着阴晴圆缺的变化,也许已经过了数千次吧。
精力充沛的时候就去挖掘星星,饿了的话就吃东西,困倦了就依偎在旁边的长椅上睡觉。
宇宙依然那样漆黑,漫长的黑夜没有尽头。小时总在敬仰的银河,在见惯之后也只觉得昏黑一片。
每挖起一块石头,就有一颗星星停止闪烁。当自己一直追寻着活下去的时候,远处璀璨的银河渐渐失去了踪迹。
也许,银河一直在那里,只是自己再看不到它了。
与逐渐减少的、天穹的群星完全相反,月面的坑洞、以及挖掘出星沙堆积的小山一个个增加。它们堆积在那里,失去了光芒的天穹下,它们也跟着暗淡无光,唯余下曦汐一次又一次的重复着——
“《星河物语》,那是那是一个用如今的眼光来看,俗套到不能再俗套,地球的女孩与异星的王子的恋爱故事。”
她又一次朗诵出声,不知晓是第多少次掂起铁铲,再度走下月台。
“遥远的王子用独特的电波,向女孩子传达出爱的讯息。”
这样的时光日复一日,我逐渐失去活着的实感,变得像个掏空了灵魂的壳,甚至于一度想过以自杀来结束这西西弗斯式的生活。
说到底,自己到底是为什么而活的?
“哪怕彼此的声音一次次被宇宙吞没,但谁也没有放弃过。”
我所面对的世界、唯有一条狭窄崎岖的小路漫漫延向天际,我身后的世界、什么也没剩下,只余挖掘出的暗沉灰烬堆积成一座又一座山。
“‘你好,王子大人’,‘谢谢你’,初次相遇的时候,彼此这样说着。”
漫长的时间里,自己一定是把什么东西弄丢了。
几乎要停止思考的脑袋勉强转动起来,凝聚起这道思绪。
“王子的电波是明亮的月,少女的回应是闪耀的星。”
木然重复着曾说过的话,曦汐机械的挖掘着,双手紧握铁铲,一次次重复着那样的动作。
被挖出的月壤一次次堆积成山。
“但是隔在二人之间的是一道闪耀的银河啊。”
自己到底弄丢了什么?
总感觉是很重要的东西。
“二人的愿望,无法实现。
王子和少女,终将别离。”
无悲无喜,只是觉得身体有种被挖空的感觉。
毕竟自己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会出现被挖空的感觉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二者都离我而去,最后空余一具躯壳。
“《星河物语》,那是那是一个用如今的眼光来看,俗套到不能再俗套,地球的女孩与异星的王子的恋爱故事。”
铁铲又一次挖到了什么东西。
但是不是星星,一直以来都只能挖到星星的月壤中居然出现了其他东西。
伤痕累累的双手颤抖着探入月壤,浑然不顾星沙灌进伤口的疼痛,她轻轻拂去那东西表面一层薄薄的星沙,如怀抱着一个新生的婴儿般,她是那般小心翼翼,仿佛恐惧着再度失去它——
“这就是……”
我一直以来寻找的东西。
颤动的声音中填满了满足。
曾经日复一日做着的幻梦。
《星河物语》,明明从一开始就带在身上,在挖掘星星的时间里,自己居然真的把它弄丢了。
鼻腔酸酸的,眼睛好像也要哭出来。
那是小孩子重新寻到心爱的玩具般,久别重逢的眼泪。
曦汐并没有刻意抑制想哭的感觉。
但这一次,她依旧没能落下泪滴。
为什么?一边这样想着,她一边抬起头——
沉沦于黑暗的天穹依旧没有亮出任何光芒,记忆中璀璨的星群早已消失了。
对了,现在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再次清醒的意识到这一点,曦汐叹一口气。
跪伏在月面的沙丘上,将书本拥进怀里。
……微风吹过,月之丘上扬起一阵沙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