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3

“漆原小姐，听你的意思，这里也不安全吗？”

本田鸣——大叔那壮实的身材显得格外的可靠。

但这样的肌肉对付鬼怪未必有用。

“这里已经被‘结界’保护起来了，只要不出这个山门就没问题。”

穿过了鸟居之后，就像是进入了神社的“结界”之中。

按照神道教的说法，神社是充斥着所谓“灵力”的，通过玉垣与鸟居所形成的“结界”，将世俗隔绝在外。

其实我不太懂这些，但——

“是否有解决的办法呢？”

大叔问出了我此时想问的问题。

“被影响的人类只能随着时间慢慢恢复。”

巫女小姐难以察觉地叹了口气，

“这期间只要不让他再看见一次‘稻草人神’就不会加深影响。如果影响程度达到某个‘阈值’，恐怕就没办法再恢复正常了……”

“那——稻草人神的现象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呢。”

“这个——我不清楚……远野市的灵力充沛，这里的乡间又有着河童和座敷童子的传说，也容易孕育出其他的妖异……”

巫女小姐回头看了一眼神社的大门。

从这个方向，几乎快能够将山下的村落连同那些原野也一览无遗了。

如果是白天的话，景色应该十分优美吧……

但在夜晚什么都看不见。

乡下也不像城里那样有着繁茂的灯火，道路两旁就连照明灯也鲜有见之，我预想中的光景，早已被黑暗给吞噬殆尽了……

“几位今日就清先在这儿歇息一晚，明日一早我再送你们出去……”

巫女小姐似乎也有着和大叔一样的“好意”。

乡下果然是民风淳朴呢——

“……”

014

只是到了第二天一早，整座神社都充斥着一股透彻的寒意。

明明是在夏季末，海拔也不算高来着……

“不愧是深山里……”

“冥河小姐，起得好早。”

巫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

阳光没能穿透过清晨的雾气，从这里一点暖意也感受不到。就像是有一层薄薄的罩子，将神社与外部分隔开来。

看起来这“罩子”并没有什么加热的功能，更别提保暖了。

不过这“罩子”倒是切确存在着的——在那些巫女的眼里。

就连神明也是因人的认知——因人的信仰而得以存在的。

并非神明创造了人类，而是人类创造了神明——

所以先前她口中有关“灵力”和“结界”的这一体系，也理应是存在的才对。

——只要她相信着，就会一直存在。

“冥河小姐。”

“有、有什么事吗……”

“你为什么会选择，和幸大人一起……旅游？”

“我……？”

比起是我主动“选择”的，更像是幸“选择”的我吧？

“……明明是她先‘邀请’我的。”

不对，是因为“猿”的事件，我向她“求救”了。

“呃……也不太对……”

但是巫女小姐的神情看起来很凝重。

一般这种时候，就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或是我说错了什么话——但以我的思维还没办法理解。

“巫……漆、漆原小姐，怎么了吗？”

“——幸。”

巫女小姐以我的角度，如此称呼着她。

“幸小姐，是神明一样的存在。但神明……会主动寻求污秽之物吗……”

她的语气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丝毫没有我作答的余地。

在她的概念里，神明是“永生”的、高尚的。

而“死亡”，是一种腐烂，是一种终结，是污秽之物。

永生……吗？

这样看来，幸子和我应当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关系。

“劝你不要对幸大人有什么不净的想法。”

“……”

唔。

被凶了。

但她只是“看”得出来我有着“污浊”的气息，如果她知道我的“本质”的话，估计就不敢再说这样的话了吧……

当然，有可能会更生气也说不定。

所以我还是尽量把这件事先憋在心里吧。

015

“早，两位小姑娘。”

“……”

鸣叔的声音中饱含着倦意。

“本田先生……没睡好吗？”

漆原小姐十分担心地问道。

只是从鸣叔的神态就能明显看出来，他此时的精神状况并不算多好。明明是睡了一晚上，却像是一晚上没睡似的……

“感觉像是被……‘鬼压床’了。”

“神社里不会发生那种事情啦……”

“难道是被诅咒了？”

鸣叔本想做出沉思的动作，但手臂才刚抬起不到一半，就又给放了下去。

虽然说之前就有注意到，他的手臂貌似是有什么伤病来着，或许这也是他退伍的理由之一。

“……”

没错，他并没有害怕我，单这一点就足以说明很多事情。

“幸子小姐呢？”

“……没看见。”

她又不和我睡在一个房间，我怎么会知道。

不过一会儿好像还得去伊能女士那边，如果委托人一大早就发现两位客人突然消失了的话，恐怕会因此吓到的吧……

“我去外面找找看。”

“等等，别开——”

原本在庭院门口做着热身的早操的我，伸手便要将庭院的大门打开。

似乎是去内殿找幸子了的漆原小姐姗姗来迟，她的警告并没有及时传到我的耳边。

而打开庭院大门的那一刻，一股死寂般的寒意，几乎穿透了我的身体。

虽说寒冷本就没有声音可言，但在我打开大门的那一瞬间，几乎所有的声音都“停滞”了，就连漆原小姐的声音也——

“……”

一同停滞了的，还有我的思维。

堵塞了的大脑无法作出反应。

而最先转过去的，是我的视线——

016

——在我的面前，有两个白色的身影。

左手边的是一个无头的鬼怪，像是古代的刑天一样，胸口上长着扭曲的嘴眼，扭曲的轮廓里散发着幽红色的光芒。

——山之件。

我想，“它”应该就是那种东西。

“……”

想要呼吸，但在看见它的那一刻，就连呼吸的动作，也无法做出。

而我的右手边，是一个与它极其相似的事物。

“……”

那是……

——扭曲。

绝对的……扭曲。

至上的“扭曲”。

是くねくね。

——扭来扭去。

017

咦？

白色的影子，有两个——

我那迟了一步的大脑现在才开始思考起来。

“两体……”

也就是说，鸣叔并不是误判，而是真的看到过那玩意。

而它们“都”存在。

——都存在于这偌大乡间的田野里。

甚至现在就“站”在我的面前。

“……”

山之件和扭来扭去，像是一早就等在了门口似的，分别站在了我的左右手边。

——就像是两尊门神一样。

但它们可不是“神”，而是“鬼怪”。

是守在门口等着猎物“送上门”的鬼怪。

这样的事情就发生在我打开门的一瞬间。

因为门内设有结界，所以它们进不去。

但它们从昨天夜里就一直跟随着我们，来到了这山门之外，并且一直在此等候着。

——并不是没有这样的可能性。

“啊……”

得赶紧关上门，必须重新关上才行……

但——

那是一种奇异的感触。

像是有什么东西，进入了大脑里的感触。

没错……在我看见山之件的时候，那东西就已经试图侵占我的身体。

“……”

可是庭院里，还有着漆原小姐和鸣叔——甚至幸子也在里面。

我不能……

“唔——”

不能让这些家伙进去——

018

我将手搭在门的边沿，但此时的身体已经有些不受控制了。

左脚抽搐着，已经完全不听使唤。

甚至听不见门内的叫喊声。

我想他们应该是有在喊些什么的，但我不敢直视他们的方向。

那玩意可是会“传染”的。

我背对着门，以一种及其扭曲的方式捶打着院门，将其重新关上。

很明显能感觉得到，自己此时的身体已经泛起了些许的“扭曲感”。

那是一种难以描述的感受，像是身体的“轮廓”不受控制地膨胀——压缩，再膨胀，再压缩。

只是那膨胀压缩的方式，并不遵循着某种规律。

犹似模拟着心跳般，或许在外人看来更像是触电之后的抽搐。

我勉强向前着走了几步，靠在了鸟居的红柱上。

向着右前方低下头，便能够看见另一个扭曲的影子。

那大概是“扭来扭去”的“足”吧——

认知中对于“轮廓”这一词的概念，仿佛也开始扭曲着。

“……”

我十分地确信，此时的我患上了“失语”症。

随即，我需要做一个更加大胆的决定——

我用右手撑在了下巴的位置，像是枰称那般强撑着，抬起了自己的头。

然后，直视了“它”——

……

019

“……”

扭……

扭曲？

歪曲。

没有固定的形体，也不符合现有的几何学。

在我仍保有理智的时候，我无法描述出那个东西——

——那东西并不属于人类现有认知中的任何一部分。

它甚至完全没有“边界”这一概念，仿佛前一刻和下一刻之间有着无数个不同的“边界线”。

那样模糊不清的形体，甚至比“幻影”这一概念还要虚幻许多。

我逐渐无法分清它的颜色，究极是黑、白？还是灰？

甚至一度产生了，连自己也在不断扭曲着的错觉。

……又或者那其实不是错觉？

如果连声音也能扭曲的话——

如果我现在能听见声音的话——听到的兴许会是猿梦播报中的那种电子音。

甚至比那种声音还要怪异——还要更加扭曲。

其实是有声音的。

——我本想这么形容。

但从扭来扭去的“躯体”中所“听见”的……我已经无法确认，那是否是所谓的“声音”。

甚至在某一刻，产生了能够“理解”它的错觉。

我很清楚自己此刻站在了某个“认知”的“边缘”。

数微秒的理性让我产生了将视线移开的想法，那那样的想法在下一刻便被扭曲。

耳旁仿佛能听见某种带有回响的呼喊，但那并不是从神社的方向传来的，而是出自于扭来扭去的身上——

没错，来自于它的“身躯”之中。

“……”

或许也是因为扭曲的缘故，我的视角有那么一小段时间，变成了所谓的“第三人称”的背后视角。

能够看见某种和构成扭来扭去相同的非透明状物质，在我的周身蔓延。

连同意识一起，那些说不清是黑色还是白色的物质，席卷着我的恐惧，拉扯着我的身躯。

紧接着开始扭曲的才是我的认知。

眼前的场景——

鸟居，树木，山道。

视线所及的一切都在变得模糊。

而作为“本体”的扭来扭去，当我再次将目光聚焦在它身上时，大脑已经无法对其进行任何类似于“识别”的行为活动。

在我大脑的理解中，我所看见的“图像”，或许本该是二维的图形……

——不对。

无法……无法理解。

那是平面的吗？

立体的？

还是抽象的？

“它”。

名为扭来扭去的……“物体”？

我能用“物体”来形容它吗？

“……”

就连我的认知和逻辑思维，也受到了这“扭曲”的影响。

在身体被占据之前，在认知被扭曲之前，必须想办法——

必须——想办法自救才行。

020

自救。

虽，是有这样的想法。

可，要怎么做？

该怎么做——

杂乱的思绪在脑海中横冲直撞。

像是不受我的大脑管束那般，还有着其他不属于我的记忆，也一同混杂了进来。

眼中所见的景色，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就连自己此刻的身体是否还留存有正形都已无法分辨出来。

纷繁，混乱。

从中无法辨识出任何有用的信息，以至于无所可见。

视网膜上明明还留有视觉，我却像是“失明”了一样……

我原以为最难应对的是山之件，但现在想来，山之件好歹还有解决的方法。

而扭来扭去，别说解决的方法了，就连思考都变得困难——

我的身体到底怎么了？

是结晶化——还是碎片化了？

只是试着扭动身体，便有一种像是“抽丝剥茧”的感觉。

——那令人作呕的触感。

那一定是它带给我的错觉，但大脑反馈给我的便是这样的感触。

仍是扭曲——

以至于眼前的景色混杂在了一起，混乱且无序，虽能隐约看出某些轮廓，但很快又再次混入了那扭曲的世界之中。

颜色同样也是。

但不同的颜色混杂在一起，便只剩下了黑。

——又或者是灰色。

021

身体在颤抖。

并不是扭曲，而是颤抖。

如此清晰的感受从自己的身体上传了过来，在其他那些模糊的感受中显得是那么的特殊。

我在……害怕吗？

不，我才不会害怕这种东西。

是山之件……

我体内的——占据了我身体的山之件，在害怕着。

我的肉体实际上并没有在扭曲，我的“自我”如此认为着。

所谓的“扭曲感”只是影响着我的“本我”，但“它”此刻正被山之件侵占着。

——那“我”又是什么？

死亡，或者说……终结。

“……”

口中即将不受控制吐出颤抖的话语。

但在那之前，我咬住了自己的舌头。

『好痛——』

头脑因疼痛而变得清晰的那一瞬间，我向前迈出了步伐。

022

拍打在我身上的是——

失重感。

虽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脑内仍会残留有着恐慌。

当然，那并不是我的恐慌。

——我并不会畏惧死亡。

失重感自下而上将我包裹起来。

随之而来的便是疼痛。

我的面前，曾是向下的阶梯。

是的，通向山下的，漫长的阶梯。

在身体极度不协调的情况下，向着阶梯迈出步伐，是极为不理智的行为。

但这是我所能想到的“解法”。

在这种情况下，少数可行的方法——

023

代替了失重感的，是疼痛。

身体的各处都传来了类似的疼痛。

从台阶上滚下去，是什么样的一种感受？

——惊慌，混乱，天旋地转。

最后才是剧烈的疼痛。

如果是正常人的话，哪里扭到了或者哪里摔断了，都是正常现象。

而且面对这样长度和高度的阶梯，一路滚下去还不致死的几率恐怕微乎其微。

中途我也有过好几次失去意识，但因为我不会“死亡”的特殊缘故，直到一直滚落到山脚处，我仍保留有我的意识。

但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如果失去意识就能逃避疼痛的话，保有意识在这时无疑是更加痛苦的事情。

只要轻微挪动一下身体，四肢都是一阵接着一阵的剧痛。

虽然是附身型的，但山之件害怕疼痛。

只要我因疼痛而接近“死亡”，我体内的山之件就会消失。

而扭来扭去，“它”仍“追赶”着我。

即使我从这乏长的阶梯上一路滚到了山脚下，但我一睁开眼，它仍旧“站”在我的身侧。

因为记载里曾描述过，扭来扭去能以一种非比寻常的方式接近想要靠近它的人，也因此赋予了扭来扭去这令人毛骨悚然的移动速度。

它像是要寄生在我的视线范围内似的，从阶梯上“追”了下来。

一般人都会下意识地往它那看去，要想抵抗这种“本能”是十分困难的。

但明明我已经被它“感染”过一次了，它却仍追着我不放。

如巫女小姐所言，“扭曲”也是有着程度的深浅之分的。只要一直受到它的影响，扭曲的程度就会不断加深。

像是伊能女士家的那位受害者，受影响的程度应该算轻的吧……

但没有一个具体的参考对象，我也不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究竟如何。

从视线的扭曲，到感官的扭曲，再到认知的扭曲……如果再往下的话，会有极限吗？

扭曲的极限是什么？

——我不禁这样想道。

024

它就像是一个寂静的怪物。

静悄悄地站在我的身侧，等着我的视线汇聚在它的身上。

也是因为认知被略微扭曲的缘故，我无法得知自己的认知水平此刻究竟被扭曲到了何等地步。

我甚至险些忘了自己该如何去思考——

在画板上绘出风景，再泼上水将色彩打乱，如此便形成了我此时的视觉。

将报纸的形状剪成人的轮廓，再粗暴地将其揉作一团，这便是我此刻对那东西所持有的感官。

但从思考的角度而言，我无法分辨自己认知的扭曲程度或许是件好事，我不禁庆幸起自己仍能“正常”地在思考。

扭曲不代表将其切断，其连续性仍得到了保留，或许这就是我的逻辑思维仍能运作的原因吧……

视线的扭曲是界限的模糊和色彩的糅杂，感官的扭曲伴随着令人作呕的晕眩，而认知的扭曲是……

——疯狂。

的确，平时的我不会像这样去思考这么多的才对。

如果这样继续下去，抵达“扭曲”的“极限”，会怎么样？

——会陷入疯狂，然后变成和“扭来扭去”一样的怪物，也许这就是它能够感染人的原因。

疯狂、混乱。

这些便是扭曲的“本质”。

它只会让一切更加的疯狂和混乱。

如同“熵增定律”所言，要想使“总混乱度”减小是不可能的。

“可别就这样疯掉了。”

“……”

咦？

是……谁的声音？

——那并不是人的声音。

发出人类般的声音的那东西，并不是人类。

啊，真是的，我到底在说些什么——

“……”

那是一只外形酷似猫的生物，品种上来说像是“斯芬克斯”。

而那只“斯芬克斯”，只是用了一眨眼的时间，便将“扭来扭去”——将那个身影模糊的家伙整个吞食殆尽了。

一切的边界都变得无比清晰。

原本那股压抑的感觉瞬间就消失了，身体和大脑也因此轻松了不少。

——实际上我认得那只“猫”。

那是三姐的“宠物”，名字我记得是叫……

——拉普拉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