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到自己喜欢女生，是在初中的时候吧。

那是刚刚脱离了稚嫩的小学生头衔的时期，班里不管是男生还是女生，心思大多都不在学习上。抱着升入中学后自己终于是个大人啦，终于没有严厉的家长天天盯着自己啦这类的想法，周围的不少人渐渐地有了暧昧的对象。

进入新环境的这种激动和新奇感我倒不是不能理解啦……但我对男朋友之类的事确实不怎么感冒。不过我倒不是对恋爱毫无兴趣的那种人，毕竟在那个年纪，多少都会有些憧憬那些事，只是……单纯的对周围的男生提不起什么兴趣。那时我接触比较多的男性，也就只有那个六十多岁的语文老师。

当年的我是个只知道闷头念书的书呆子，又一直被灌输着早恋是不好的事情的思想，所以即使周围关系好的同学问我有没有喜欢的人，我也只能尴尬地笑着糊弄过去。

仔细想想，那时候的我，好像和雯雯有那么几分相似。

但是，该说是人的喜好各有不同吗……就在我觉得自己的初中生活会在这样的平淡中度过时，我没有想到，即使是那样除了成绩单之外其他地方毫不显眼的我，居然也会有被人喜欢上的一天。

我对那个男生已经没什么印象了，不仅是长相，如今就连名字也都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但我依稀记得他是那一群经常在课堂上胡闹，不交作业，总是逃课的男生团体中的一员。

在初二的某个课间，我和平时一样坐在教室里发呆，经常和他走一起的另一个男生突然来到我面前，告诉我老师叫我到外面一趟。我傻愣愣地跟着他过去后，却发现等着我的不是老师，而是那个我记不清长相的男生，这时候我才后知后觉是那个男生骗了我。

之后他毫无预兆地向我告白，说他其实从开学第一眼见到我时就喜欢上我之类的，之后他好像还啰里吧嗦地又说了一大堆。把我叫出来的那个男生也跟着附和着些什么，结果他们倒是两个不知道为什么聊得热火朝天起来了。

其实在对话进行没到一半的时候我就没有在听他们两人的对口相声了。我只记得那时候很烦，还有些生气，因为他们打扰到了我，还骗了我。于是我打断了他们，并且没什么好脸色地拒绝了他的告白。他们两人看上去很是诧异，似乎完全没有考虑过被拒绝这一可能。

他们问我为什么，我觉得这种事不需要什么理由，但又觉得和他们胡搅蛮缠下去没什么意义，于是我不经大脑思考就给出了我的回答——

“我不喜欢男生。”

脱口而出这几个字的时候，连我自己都被吓了一跳。那时会这么说，只是觉得这个理由是最能让他放弃的理由而已，然而当初的我却远未曾想到，自己下意识脱口而出的话，会在不久的将来一语成谶。

在拒绝了那个男生的告白之后，我喜欢女生这样的流言很快就传播开了——不喜欢男生就等于喜欢女生，我觉得会这么思考的他们脑子也许有点问题。

先是在班里，然后到年级里，之后不知怎么又传播到别的年级里去了。从那时候我就学到了一件事：不能小看小孩子们的情报网和造谣能力，虽然我也是小孩子就是了。

在这后来又发生了许多事：比如一直和我玩得很好的女生突然开始疏远我，路上偶然遇到的外班男生跑过来起哄，莫名其妙因此被老师批评等等……总而言之，就是在那之后我几乎彻底变成了孤身一人。虽然原本我也不太喜欢和别人聊天，觉得这也没什么影响啦……但若是真的在这么大的学校里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的话，难免还是有些寂寞。

这些糟心的事先丢到一边。在这之后有一件更加重要的事情，也是终于让我意识到自己原来真的喜欢女生的事。

在初三上学期期末考试结束，马上就要放寒假的那个时候，我被某位女生告白了。

对方是我未曾见过的女孩子。她和我一样平平无奇，唯一和我不同的是，她的成绩也平平无奇。她留着学校统一规定的短发，发色也是毫无辨识度的纯黑，虽然戴着一副当时流行的圆型黑框大眼镜，却完全没有一丝知性美，只会让人觉得她有些土气。身高倒是比当时的我高一些，但并不会让人觉得她很高大，反而因为她太瘦了，总给人一种颤颤巍巍的感觉，让人担心她会不会在下一秒摔倒。

总而言之，就是这么一个奇奇怪怪，浑身充满了不和谐要素的女孩。

然而和她这幅颤颤巍巍的外表截然相反的是，她行动起来十分果断。

那天是一个和往常一样的上学日，班里的一位和我不太熟的女生突然叫住我，说是外面有人找我，然后立刻跑开了。我有些没搞清楚状况，印象里自己应该在别的班没有熟人才对……带着些许困惑来到走廊里后，我发现一个不认识的女孩正背靠着墙壁，低头站在那里。

她连寒暄都没有，似乎在见到我的瞬间就确定了我是她要找的人，二话不说拉起我的手就向走廊远处跑去。我有些不明所以，她跑起来的速度比我这个比起运动不足更像半身不遂的小个子要快上不少，我用尽全力才勉强跟上了她。等我一脸茫然，满头雾水地停下时，才发现我们正身处通往实验楼的连廊中。

她先是问我，关于我喜欢女生的那个流言是不是真的。在她听到我说那只是自己为了拒绝讨厌的男生而随口乱说的时候，我清楚地看到她眼中的一束微光熄灭了。虽然在这之后她没有多说什么，但这种情况下不用想也知道，她应该是和那个男生一样想要告白。也许是在哪里听到了关于我的传言，想着终于找到了和自己一样的人吧……

然而令我意外的是，自己并没有对她感到一丝一毫的反感。

从本质上讲，她和那个男生所做的应该并没有什么不同。突然把我从教室里叫出来，一个是满嘴谎言，一个是不顾我的感受拽着我跑了半天，但我想起那个男生就会满肚子火，可看着眼前这个女生，却感到了些许……怜爱？我不知道这么形容这种感情是否正确，大致上就像是见到被遗弃的小猫那样的感情吧……

啊，话说我对雯雯偶尔也会有这种感觉呢。

但雯雯是雯雯，她们两人之间还是有着本质上的不同的。

话题扯远了……说回那个女生的事。

我看着那个女生耷拉着脑袋满心失望的模样，居然主动说出了“要不要交往试试看？”这样的提议。当意识到自己说出了这种话的时候，就连我自己都大吃一惊。那个女生听到我的话后起初也很震惊，但短暂的惊讶后，她立刻兴奋地手舞足蹈起来，又是抱我又是把我举起来转圈圈什么的，搞得我有些措手不及，甚至立刻就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了……现在想想，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渐渐开始变得有些不同了吧。

总之，在那天我第一次“试着”和女生交往了。

虽说是在交往，但我并没有谈恋爱的经验，也不知道所谓的情侣应该做些什么，而且周围也没有在和同性交往的人存在……或者说有但我不知道。班里那些情侣的事情我觉得应该不太能拿来当做参考，而她看上去好像也有些紧张，不管做什么都充斥着一种不协调的感觉。

一直这样维持着陌生人一样的距离也不是办法……毕竟是我主动要求交往的，总之，我决定先想办法拉近和她的距离。

于是我们也约会一样地去了各种地方，新年的时候也一起出门看了烟花，硬要说的话，我觉得我们那时候关系和氛围都还算不错。

但是该怎么说呢……我并没有我们是“恋人”的实感。

就算是牵手，或者挽着胳膊，在其他人看来也只是关系很好的朋友而已，毕竟是两个女初中生，谁会想得到她们是一对情侣呢。

但是我又觉得不能做在这之上的事情。

虽然我不讨厌她，但相对的，我对她应该也没有任何爱慕的感情，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她来说，牵个手，抱一抱这样的事就已经是最后的底线了。

现在想想，自己一时冲动所做下的决定，也许在无意间对她造成了不小的伤害……恋爱这种事，并不是只靠着好奇心和歉意就能长久维持下去的。理所当然，这种并不成熟的恋爱，很快就画上了句号。

和交往时一样，是我主动提出的分手。我觉得不能这样继续消费她的感情，于是提出了分手。她意外的并没有表现出伤感，而是笑着接受了。

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初中的毕业典礼上。我们最后一次一起骑着自行车去了学校，在车库把车停在了一起。最后一次牵着手上了楼梯，然后在走廊里分别。然而等毕业典礼结束，我回到车库的时候，她的自行车已经不见了。

虽说自己一直不断地强调着没有喜欢过她……但意识到她真的离开了的时候，还是不由得会感到寂寞，总觉得好像心里缺了点什么。

也许，我其实稍微有一点喜欢上她了……但我不敢确定。而且她已经不在了，我也再没有机会去向她确认这份感情的真正意义了。

但是，多亏了这段短暂的感情，多亏了她，我才意识到恋爱的对象原来不一定要是异性。和她相处的这段日子，即使说谎也绝对不能说不开心。

这之后我们就没有再联系过。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的高中，也不知道她现在有没有找到一个真正喜欢她的人……要是有的话就再好不过了。

“好热……”

这么嘟哝着，我在朦胧中睁开了双眼，却发现眼前依旧是一片漆黑。迷瞪了好一会儿，我才想起来自己是睡在寝室里，翻过身，枕头旁的手机的屏幕上显示着现在才刚刚凌晨两点半。

总感觉，做了个有些怀念的梦……

我揉了揉眉心，眼前的黑暗中似乎依然能浮现出那张戴着黑框眼镜的平平无奇的脸。

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梦到初中时候的事情啊……这不是搞得我一点睡意都没有了吗。

我叹了口气，却听到身旁传来了手机短促的振动声。

我拿起手机，亮起的屏幕上显示出了一条新消息。

「醒了？」

消息的内容只有简短的两个字，而发信人则是正躺在我头顶的可馨。

就在我正准备把手机屏幕翻过去，闷起脑袋装睡的时候，头顶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听起来像是她掀起被子的声音。

我歪着头，看到她在黑暗中一步步爬下了梯子，然后低着头好像是在找拖鞋，不过看上去是没找到。

“干嘛啊你……不睡觉？”

为了不惊动沐子和可蔚，我尽量压低了声音。

“我倒是想睡，但是热死了啊。”

她放弃了找拖鞋，一屁股坐到我床边，一边用手扇着风一边这么抱怨着。

“确实好热……空调呢？”

“坏了呗。”

我在黑暗中隐约看到她无奈地耸了耸肩。

我坐起身，发现自己和可馨身上都出了不少汗，而挂在一侧墙壁上的空调也正如可馨说的一样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运作。

“啊——受不了了，我去阳台凉快一会儿……”

可馨低声喃喃着，站起身就往阳台的方向走去。

“我也去吧……反正也睡不着了。”

“哎……别啊，阳台就那么大，两个人站一起好热……”

“……热死你。”

我没有继续搭理这个不斗嘴会死星人，站起身自顾自推开了连接着阳台的门。而她也一边嚷嚷着“给我留点位置啊~”这么挤了过来。

这片不大的空间虽然被我们叫做阳台，但实际上只不过是用来放空调外机的空间，一半的地面被一旁已经不工作了的的长方形的白色箱子占据着，空出来的空间只够我和可馨两个人勉强站立。虽然和她挨这么近依然很热，但总比闷在屋里强

阳台正对的方向是学校的足球场，不过我们学校并没有足球相关的活动，也没什么人踢球，那里大多只有在艺术节的时候才会用得到。

趴在有些高的护栏上，我享受着称不上凉爽的夜风。要是在家里就这么穿着睡衣还一身汗地跑去吹风，一定会被母亲骂的吧。

但在学校就没有这种顾虑。

虽然可能会感冒，但现在还是凉快一些更重要。

“啊——好凉快啊——”

关上了门后不用再担心惊动睡着的另外两人，可馨她终于放飞自我似的大喊起来。

“这么一看，好像不是空调坏了，而是这附近停电了啊。”

她这么说着，用手指向了远处的教学楼和更远的居民区。

确实，先不说本就黑漆漆的校园，远处成片的居民楼里居然连一扇亮着灯的窗户都没有，唯一点亮了今晚的花山市的就只有这比起以往格外明亮的月光。

“不知道明天早上之前能不能修好……我可不想在没有空调的教室上课，热死了。”

我拨弄开已经紧贴在脖子上的头发。现在已经没法去洗澡了，只能这样让风能把湿哒哒的头发吹得干燥一些。

“我也是啊——不过和李莉莉坐在一起，倒也没那么热。”

“不应该是反过来……哈？等下，你和她是同桌？”

突如其来的爆炸性发言让我一惊，我明明记得上次去雯雯班里的时候，李莉莉应该是和雯雯坐在一起的。

“倒不是同桌，她的同桌是萧雯雯啦。我只是上次换位置的时候偶然和她坐到前后排而已。因为一直坐在她前面，感觉只是被她盯着周围都会冷下来啊，唔哈哈~”

“啊……这样吗……”

心中的一丝窃喜立刻就被浇灭了下来，我叹了口气，有些抱怨地看向了故意用这种话误导我的可馨。

然而当我转过头，才发现可馨这家伙居然上身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吊带背心，虽然衣服原本应该是宽松的版型，但现在却被她的汗打湿而紧贴在皮肤上。

这么一看，我才终于想起来自己一直都忘记了……这家伙虽然现在也是坏笑着一副欠揍的样子，但她还是和她姐姐长着一样的脸，说白了，她也算是个标致的美女啊。

虽说我只喜欢雯雯啦……但她明明知道我喜欢女生还这么没防备地站在这里，不知道她是故意要找我乐子还是真的脑子缺根筋。

“……你不冷？”

我移开了视线，同时丢出了这么个无关紧要的话题来转移注意力。

“你才是应该反过来吧？我都热得快变成化掉的史莱姆了。”

“史莱……？那是什么东西？”

“啊……康乔你不打游戏的吗。解释起来也挺麻烦，你就当成果冻之类的玩意儿吧。”

融化的果冻……不由得想象了一下，感觉有点恶心。不过这也说明了她是真的热吧。

“你啊……不怕我吗？”

“你说啥子？”

她猛地转过头来，似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了一句方言。

虽然我在丢出这个奇怪问题的时候就预想过她的反应，不过没想到比我想象中还要有趣。

说起来，不管是姐姐还是妹妹，我都没听她们说过方言哎，听起来她们姐妹俩并不是本地人？

“你早就知道我喜欢雯……喜欢女生的吧，即使这样也不讨厌我？”

“呃……这是啥子很惹人厌的事儿咩？”

她的方言带着一丝奇怪的腔调，不知是不在意还是根本没有注意到，她并没有用回普通话。比平时更加抑扬顿挫的语调让我缓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

“是……吧？其实我也不太懂……初中时候的那些女生知道我喜欢同性之后都躲得远远的，一般来说不也是会喜欢男生吗？”

我歪着头趴在护栏上，从眼角的余光中映出的可馨的侧脸，她像是听到了很奇怪的话而呈现出一幅有些吃惊的表情。看上去这番话反倒让她有些困惑了。

“唔唔……我觉得没什么不好吧？”

啊，变回普通话了……

“男女什么的，只要互相喜欢不就好了？那些躲着你的女生多半本来就没想和你走太近吧，只是找个借口远离你而已，这种人不搭理也罢。”

“啊哈哈……话是这么说……”

我有些无力地笑着。

“你想啊，如果哪天我突然告诉你，我喜欢上你了，你会怎么办？明明是朋友……”

“也不是不行？”

我话还没说完就被她打断。听到她吐出这简短的几个字，这回轮到我说不出话了。我保持着刚才还在说话的嘴型，目瞪口呆看着面前这个脸上写满了理所当然的家伙。

“我也还挺喜欢你的……啊，虽然不是恋爱的那种喜欢啦。不过如果康乔做我的女朋友吗……唔……虽然想象不出来，但感觉不坏。”

“等……你说什么呢！我又不是真的对你……”

她的话听上去好像是误会了些什么，我有些焦急地提高了音量喊着，可又被她让人火大的声音打断了。

“别急别急~我知道你对萧雯雯一心一意啦，只是打个比方而已~”

看着我焦急的模样，她像是得到了想要的效果，一边这么解释着，还一边“唔呵呵~”地像电影里的女巫一样轻笑了几声。

真是的……就知道不能和这家伙商量正经事。

“打比方也找个合适的例子啊你。”

“不是康乔你先提起来的吗？而且，我其实也是有……”

“有？”

话说到一半，她突然止住了声。

“……算了，什么都没有~”

“呜哇，说话说一半啊你。”

虽然她看上去没有再将后一半的话说出来的打算，但我不是傻子，也不是漫画里的那种天然系角色，用指甲盖想都能猜出来她是想说“我也是有喜欢的人的”之类的话。

我对八卦倒是没什么兴趣……不如说我对男生没什么兴趣。可馨不是我这边的人，喜欢的人也只有可能是男生吧。对方是谁，是哪个班上的，甚至是不是我们学校的我都丝毫不感兴趣。

只不过她要是真的谈了男朋友，说不定和我们几个一起的时间就会变少，要是少了她和沐子两个人的拌嘴，我也会觉得有些寂寞。

……不对，说到底按她的性格，指不定又是在说谎寻我开心呢。

我斜眼瞥向她，只看到她垂着眼眸不知在看向何处。一向坏笑着的她的侧脸，此时正挂着一丝自嘲似的微笑，在这银白色的月光下竟显出了几分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