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怎么办啊，第一次把女孩子弄哭了。

秋日的阳光透过窗口沐于我的面颊，轻柔地抚弄着我的左耳，不太燥热的温暖感让我后颈微微有些发痒。面前的女孩刚刚呆呆地看着我而后流下眼泪，于是这回变成阳光中的我呆呆地看向哭泣的她。

“非常抱歉……但是，能不能……”

眼泪流过她脸颊，闪烁着金色的光，她泛着光的双眼看向我却没有聚焦于我，仿佛在透过看着另一个人。

“能不能，稍微让我弹一小会呢。”

好漂亮的人。

而有些慌乱的我，那时唯一尚在考虑的事情，竟然只有这一件。

不自觉地，我悄悄握住左手，试着在她的视线里将那只手的手指隐藏。

与很多同学不同，即使刚入大学，我也未尝因初次踏上远途而思念家乡，太阳依然东升西落毫无变化，唯一不同的是精神如行尸般的我似乎获得了如死缓般些许的自由。

早上，走到洗脸池边，盯着自己的脸如搜查官一样死死地看。

头发没有梳好，或者说怎么梳都梳不好。

真恶心。

不知是什么原因，嘴角起了一个红色的痘。

真恶心。

试着像一直以来伪装的那样笑一下，和真心的总有些区别。

真的……

从响彻着回音的阴暗走廊走出宿舍，秋日的光虽不灼热却也颇有存在感，让我的双眼一时无法适应。

我伸出手试图略微遮挡一下，阳光下的左手最外侧，两根手指畸形的形状无比清晰。

略微扭曲的手指如两片不同规格的拼图般无法拼合，阳光将那道缝隙填充成一片金黄，如同一道无法愈合的创口。

我不禁笑了出来。

恶心死了。

一如既往地。

或许是我想要给实在太过平静的生活寻求些许的变化，又或者只是走腻了去琴房的路，这一天我在教学楼里闲晃许久，竟然发现了一个空无一人的教室。

大约是因为教室的位置实在有点偏僻难找吧，不过这没关系，我决定将这里作为我以后练琴的地方——如果这架钢琴还算能用的话。

我将双手放于琴键上，像是一直以来那样演奏起来，刚刚还将身影藏在云层后的太阳忽然现身，将灼热的白光熨在我的背后，好晒，弹完这首就把窗帘拉上好了。

“你弹琴太板了。”

记忆中，如是评价着的指导老师带着有些惋惜的目光。

我叹了口气，虽然勉勉强强考上这里，但这种演奏的习惯，恐怕永远都无法改正。

因为并非不知如何变通，而是对不完美的东西无法接受。

就如我永远无法喜欢上秋季干燥的风一样，童年发生的事情在我内心里留下了太深的烙印。

恼人的阳光在那之后很快又有所收敛，而当我弹奏完毕的时候，我才注意到她站在那里。

留着长发的她拥有着可以让甚至同为女生的我为之呆滞半刻的面容，但那双眼睛却更令人注目：那是一双不曾聚焦的瞳孔，仿若这世界已不存在任何使之流连的事物般。

有一瞬我甚至冒出了自己的演奏召唤出了妖精的蠢想法。

我烦恼了小会儿，决定用我最擅长的开朗的方式来和她搭话。

“哎……你好，美女？”

“那是什么称呼啊。”

她的面容冰冷却美丽，身上也仿佛缠绕着浓稠的哀伤，而突然听到那样的女孩发出声音——又是忍俊不禁的笑声，竟让早已熟练于摆出开朗面孔的我心绪有些波动。

“嗯，因为嘛，你身上有那种，嗯……就是总之很神秘而忧郁的感觉，是那种类型的美女呢！总觉得经历过很多，那样子。”

面前的女孩并未注意到我些许的语无伦次，她眼神中露出感兴趣的表情，似乎想要挑逗一下我。

“我倒是确实有点经历呢，不过我大部分时候已经不在乎了。不过晚上的时候，还会有点在意就是了。”

“晚上？”

她看向我，收起嘴角，脸上的表情变为意味深长的微笑。

“夜晚很可怕哦，太阳落下去后，你经历过的所有痛苦都会在晚上找到你的。”

“那样的话，早点睡觉不就好了嘛！这样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就能见到太阳了！”

我表面未加思索，实则有些应付地回答道。

我深知人在夜晚会变成脆弱的生物，因为我也曾在夜晚握着自己畸形的手指哭泣，但我无意在陌生人的面前暴露太多的心声——今天的事情不过是我曾见过一张好看的面孔，仅此而已，并不会变成什么特殊的回忆。阳光再一次恼人地从云层中钻出，我想要去拉上窗帘，却惊讶地发现她怔怔地盯着我，双眼毫无预兆地流下了眼泪。

教室的窗有一扇没有关好，秋日的风吹过我的发梢，但我无暇顾及。

我本应无比讨厌风的感觉，本应接受不了不完美的东西。

——一个女孩看着你，忽然流出眼泪，然后坐到钢琴前，弹起一首悲伤的原作曲，奇怪吧，不完美吧，她的身上没有一处与完美吻合的特质，可此刻的我却觉得，在那里的她是如此美丽。

她弹起琴来简直毫无顾及，并非没有节拍，而是无法感受到节拍的存在，充盈着整个教室的琴音中，我似乎看见阳光下深蓝色的海水卷起阵阵潮汐，将这个小小的世界整个淹没。

我低头看向自己左手畸形的两指，不由得将自己的琴声与她的比对。

我许久未感受到这种情绪的波动。不像是寻常那种暧昧的情感，而是如庞然大物撞上我的胸口般，心中清晰的鸣响让我一瞬间便知晓了答案。

我对面前的女孩，无比嫉妒。

在她终于弹奏完毕的那一刻，正在涌动的潮水忽然静止，我从那层深蓝色的梦境中醒来。

“你怎么了？”

本不会想对别人了解太深的我，不由自主地询问她。

她仿佛才意识到我还站在身边一样，带着眼中的泪水有些尴尬地笑了出来。

“啊……不好意思，只是，你有点像一个……像以前认识的一个人而已。”

“这样啊。”

前女友呗。

我内心发出了不屑的声音，但没有开口说出。

生而美丽的人往往养尊处优，最终变成恶劣的性格，大多数的人都会成为渣男渣女，完美的东西很难寻获，我面前的女孩也是一样。

可是，不可思议的是，即使知道这一点，我依然对她没有丝毫的厌恶。

我向前一步，审视起她泪痕未干的脸：不是仅仅因为美丽，我从她身上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一种无法言明的东西，让我即使明知她危险，却依然被她吸引。

究竟是为什么。

我知道即使将这个问题抛给她，也一定问不出答案，于是我为自己换上一副轻浮的笑脸凑近面前的女孩。

“美女，留我一个联系方式吧！”

“为什么啊。”

她表情有些疑惑。

“谁都想和好看的女孩子做朋友的！”

“我可不是什么好看的女孩子哦？”

我没有在乎她自谦的说辞，继续用那种轻浮的态度追击。

“同级学钢琴的学生里不记得有你呢，应该是我的学姐吧？既然身为同门就加一下好友嘛。”

“那是什么理由……”

面容冷峻的她竟然笑出了声音，许久后她安定下来，带着无比温柔的目光看向我。

“嗯，好吧。”

那样说着，她温柔的目光却并未投射到我的身上，而是向着我身后的，那个和她记忆中重合了的影子。

她账号的头像是一朵花型的发饰，添加了好友后，我才发现我甚至没有问她的名字，算了，我也不在乎她究竟叫什么。

这样想了想后，我决定简单地在她的备注栏上注了“奇怪的家伙”。

而同样，明明不知晓我的名字的她，也一样没有问我的名字，只是盯着手机看了小会儿后，在上面打出了备注。

初次见面的我给她留下了怎样的名字呢？前女友的替代品？大概很好搞定的家伙？我有点好奇，但又觉得怎样都好，我只想向着如此不完美的她寻获一个答案，即使我甚至不知道那个问题的名字。又或者我终究无法找到那个答案，只是被面前的这个女生玩弄而后丢弃。

但对我而言，或许这样也不错。

这样想着，我关上那扇开着的窗，让恼人的风不再吹进这间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