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医生,我是不怕的。问一个没有情感的人怕不怕这类问题,实属多此一举了。
真的意图倒是很明显,她自己也举棋不定,想要通过借唤起我的情感直接将军。
我是没有意见的……但有人不同意。
“不行。”葵用银色的吧勺不断调转冰块,好让自己的酒杯挂上一层霜。她修长的手指握着勺柄很是协调,这人做什么事都赏心悦目——字面意义上的。“我不同意。”
“怎么了,你当时不也嚷着让我去治一治吗。”我今天也少见地给自己倒上了一杯威士忌,酒精可以帮助放松紧绷的神经。
我和真吃过晚餐,还看了一场电影。本来和真相处相对会要比和葵待着更放松一些,但现在情况似乎反转了。我时刻必须很小心地拣选一些话题,以此来规避葵的存在、减少葵辐射到真身上的压力才行。
我们约会临结束时,葵就开始给我发消息,要我到她家去。
“很久不见,甚是思念。”葵在消息里如此是说。
我站在可视门铃前足足等了五分钟,才被接起电话的女仆放行进大门。终于,在阔别了大概八个小时不到之后,我再见到了葵。她穿着我认为很土的睡衣来给我开门。
“睡衣好土。”我刚想伸手去捏她睡衣的衣摆,但是又觉得这种动作很幼稚,就自觉住手了。
“你可长点眼光吧。”葵打开了酒吧的灯。“就你这审美,到底去我画展看什么的。”
“你画我猜。”我说。
“我画你猜。”葵被我这句顶嘴逗笑了。这回轮到她招待我,她从吧台下拿出两个杯子摆在桌上。“今天想来点什么?”
“威士忌。”
“真罕见啊。”葵倒好威士忌,把酒用食指推到我跟前。
“今天忙一天了,放松放松。”我十指合扣,随后向外翻掌,两臂贴耳高举过头,让自己的肌肉得到伸展。
和我一样需要久坐在电脑前工作的人们,也请经常这么练一练,这可是摆脱背痛又不求人的好方法。
葵忙着给自己挑几块大小适中的冰块,恰好听到了我肩胛骨传来的两声脆响,她一面把冰块放入杯中,一面问道:“原来你的肌肉不像你本人一样油盐不进呢。”
“少得意忘形了,坐画室高脚凳的大小姐。”我揉了揉肩膀,“你高强度工作你也痛。”
“说得好像我画画轻松似的。”吧勺触碰杯壁的声音叮叮当当回响在酒吧里,仿佛某种异类的风铃。
在接下来的闲谈里,我几乎没有谈到和真相关的事,唯独把真想带我去做检查这件事告诉了葵。我也想听听她对此怎么看。
答案是不行。
“偶尔我也会想,是不是该针对这个症状。”我用左手的虎口揉着眼睛。毕竟花梨也默许我去治病,我唯一的束缚早就解除了。
“不要,这样的友香就挺好的。”葵倾斜直筒高杯,倒掉冰块化出的水,往里加了一盎司的金酒。“连你这份障碍都不能包容,能叫爱你吗?”
“你是不是开始补剧了,好狗血的台词。而且这话完全可以反过来说,比如……‘连她的健康都罔顾’之类。”我摇了摇威士忌,听说喝洋酒得先品品香——我是品不来,但在这种精致的私人酒吧里,做做样子还是要的。
“呵,也没看多少。”
“阿松家的狗还给对门的邻居了吗”
“还了啊,这都是上周的剧情了。这周那只狗又跑出来了。”
“采证到哪一步了?”
“拉着织子到处跑呢。”
“你这不都看完了吗。”
“哎呀呀……”葵低着头笑了起来,她极少会有腼腆的时候。
我有些“后悔”推荐她看剧解压了。我不会有悔意这种东西,可当我认为自己需要审视做出的选择正不正确时,那应该就是广义上的后悔。
她居家的模样和大部分人的猜想并不完全相同。你可能会认为,葵这样的大家闺秀,新时代的前沿艺术工作者,私底下总归要和正常人有点区别,至少整点让人想象不到的东西——好吧在这点上也确实做到了,我是说,让人想象不到。
清早起来,第一件事不是先去洗漱,而是在我耳边说悄悄话一直到我也跟着醒来。然后把暖气关掉,让房间变冷,然后两人蜷在被窝里、挨得紧紧的,一起看更新的晨间剧。
葵有每天阅读一个半小时的习惯。她说这是扩开视野的必经之路,如果身体条件允许,她会延长这一时间。这一习惯不因为我而动摇,所以我也得跟着她在书房里待着(而且不让带手机进去)。但她看的东西不一定是学术的或者严肃的,我就有好几次看到她在看少女漫画,甚至还露姨母笑。
“我觉得去也无妨。”我喝了一口威士忌,立刻被纯正的陈酿辣得直皱眉头,差点扔掉酒杯。我的亚洲味蕾还是太稚嫩了。
“傻瓜,你还没兑水呢。”葵从冰桶里临时夹了几块方冰,丢进我的酒杯里。“先喝着吧,现在削冰球也晚了。”
“葵啊,你是不是害怕了。”我两手收在胸前,用肘撑着桌子。
“我怕什么。”葵瞪了我一眼,尽收刚刚的娇气。
“怕……怕我完全变了一个人之类的。”我举着酒杯,故意左摇右晃,让里面的冰块互相撞击。“比如说嘛,有了情感之后发现自己其实对你没感觉什么的;又或者说,直接跟真跑了之类的……”
葵以右手全数指尖捏住酒杯口,提着一杯调好的金汤力向我走来。从她脸色上揣测不出她有什么不满,但她放杯子的动作很重,声音很响,我猜这是在向我释放信号。
“别发脾气嘛。”我说,“只是说最坏的打算。”
“我没有生气。”葵的目光凝聚在苏打水的气泡上,并不看我。
这说明她确实在恼火。
“好吧好吧,那我不去——”
“你给我去。”葵喝了一口亲自调的酒,从她眉毛的动作来看,她很满意这杯酒的口味。
“别赌气了,又不是小孩子。”我说,“我道歉,我刚刚又说了很毁气氛的话。”
“知道吗,友香。”葵转过身来,面对我说道:“如果你接受治疗之后没发现对我的爱,那我会再追你一遍。这还不能让你对椎名真死心,那我还会再试一遍。两遍,不是说你就只值得我追两遍。我真的会尽我余生去完成这场守望与狩猎,但你我都懂,死缠烂打很没意思。所以我只会重试两遍,既是给你机会,也是给我机会。在这之后,我会从你人生里消失,你别想见我,也不可能见到我。不会有人在雪絮飘飘的大冷天里挨冻站定一整天只为见你一面,也再没有人能接受最开始的你。如果你想好了,考虑清楚了,那就去吧。”
“你还说你没怕呢?”我实在不会接这种气氛的话,只好再当一次气氛破坏者了。
葵这时反而微笑了,这微笑彰显着她的自信与对我的信任。她举起酒杯:“明白了就干杯,不爱喝洋酒小姐。”
我跟葵碰杯,再喝了一口威士忌。
果然,还是好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