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再次重见天日,已经来到九阙山,我曾经拜师修行的地方。
阔别许久,再见到熟悉的光景,心中难免一阵唏嘘,连当初背叛师门那天的记忆都变得模糊不清。
我眨眨眼,从恍惚中惊醒,随即察觉到一旁的人。
白朝槿的眼底汪着弯月的倒影,薄凉的眼神一动不动地扫视着我,看得我一抖,习惯性朝她露出讨好的笑容。
我从前就怕她,一旦有什么对不住她的地方就微笑以示弱,这招百试不爽,这次也是。
她终于收起了眼中的冷意,摸了摸我的头,我只感觉头顶涌进一股热流,这股热流经过我的四肢百骸,令我舒服得眯起了眼睛。但不过一会儿便觉得体内燥热,烧的我觉得内脏都要被烤熟了,尤其是胸腔一块,心跳的频率加快,跳得我肋骨发痛。
突然一瞬,耳边发出嗡鸣,一口鲜血呕在地上,双目疼痛,留下泪来。
白朝槿终于收手,那股灼热感瞬间消散,只有痛感残留在体内,让我整个身子发颤。
我心中涌出窘迫之情,慌忙用袖子将眼泪擦掉,这时才发现流出来的不是眼泪,是血。
我看着红透了的袖子,还在愣神之际,下巴突然被手指挑起,白朝槿用手帕轻轻地为我擦拭脸上的血痕。
她的形象与我记忆中的大差不差,为人温和,待人亲近,又是掌门大师姐,深得一众师兄妹的喜欢与爱戴,但我却觉得她骨子里透露着一股疏离感,花开叶落,生死离别,她就像局外人一般注视着一切,什么东西都无法触动她半分的心绪。
想到这里,我又害怕得一抖。
“这些日子真是苦了你了。”
她颇为怜惜道,动作更加轻柔,柔软的手帕一下又一下摩擦着我的皮肤。
我吞了吞口水,微微屏住呼吸。
她把血迹仔细擦干后才收手,捏出一个法诀,将染脏的手帕烧成灰烬。
火焰明明灭灭,我看着她的面庞,心中生出一股诡异感。
“师姐……”我咬紧牙关开口道。
“不装了?”
手帕燃尽,周围重新陷入黑暗之中。
我讪笑道:“刚才被吓傻了,一时间没认出来你……话说,刚才那个小丫头是师伯的新徒弟吗?从来没见过的面孔。”
白朝槿应了一声,把我从地上搀扶起来,道:“时间不早了,我为你准备了一间卧室,你先好好休整,等调理好身体后再叙旧也不迟。”
我下意识抽出被环住的胳膊,又生生忍住:“还是不了,不过是一个小乌龙,解释清楚就行了,我还要与我的同伴继续赶路,就不劳烦师姐了。”
“你还是住下来吧。”白朝槿说:“你的同伴已经自顾不暇,一时半会儿估计抽不出身来找你。”
我嘴角的笑容一僵。
“这一别几年,好不容易见到一面,我还想跟你好好叙叙旧。”
我最终还是住了下来。
我住在白朝槿的府邸,这几天我没有见过她,但每天中午都会有弟子端来一碗药汤,并且监督着我喝进去。
我不怕药里有毒,白朝槿若想弄死我不必搞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便毫无顾忌地喝得一滴不剩。
连着第九碗药之后,一位意想不到的人出现了。
陆葵踏入门槛时神色匆匆,身形狼狈不堪。
彼时我刚喝完药,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数着天花板上的纹理。
听见门外的动静时,我懒懒地抬起眼皮,看见是她之后心下一骇,忽得坐了起来,神情警戒。
她快步走过来,二话不说捏着我的手腕把脉,过了一会儿后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
我全程没有反抗,因为我知道反抗了也没有用。
“对不起,师姐……”陆葵舔了舔干涩起皮的嘴唇。
几日不见,怎么给自己搞成这副模样。我心里想着,不动声色地皱起眉头。
陆葵见此误会了什么,说:“师姐你放心吧,那个魔……还没死。”
此事我当然知道,因为血传音的缘故,我能感知到阿左还活着,所以才能每日如此悠哉。
我神色淡淡地应了一声。
谁知下一刻她突然把我抱进怀里,脸颊贴着我的耳朵,环住我的手臂微微发颤。
她说话很轻,使我耳廓发痒。
“我还以为……你又死了……幸好……”
准备将其推开的手一下顿住,我慢慢闭上眼睛。
她抱了一会儿,恋恋不舍地松开,脸上是满足的微笑:
“师姐你放心吧,现在这里很安全,你每天乖乖喝药,好好把身体调理好,不要走,好吗?”
我心想就算我想也走不了啊。
而且现在关键是要保住小命,不用她的叮嘱,我也会乖乖配合。
“我会常常来看你的,师姐。”
陆葵低下头,揉了揉我的手背,离开了。
我把手背在床单上蹭了蹭。
第十二碗药汤下肚后,端药的弟子开口道:“白师姐让你每天出门活动活动,有利身体的恢复。”
我挑了挑眉,在那名弟子离开后迫不及待地跳下床,试探性地推了推门,果然门上的结界被撤了下去,我又重见了阳光。
白朝槿是真的不怕我跑了,九阙山任我转。
发现这一点后,我终于按耐不住心思,想去我以前的府邸看看。
我现在没有灵根,但是无妨,我找到一只栖息的仙鹤,与它好说歹说,终于说服它乘我一载。
我顺着记忆为它指路,终于找到那座山,但还未靠近,我却被惊得说不出话来。
山峰被拦腰削去一半,剩下的残躯荒芜萧条,感受不到生命的气息。
仙鹤在半空受到结界的反弹,在空中来回盘旋,不停鸣叫。
我怔怔得盯着那座山,心中觉得空了一块,想用回忆里的景象填补空缺。
这是谁干的?这么严重的痕迹,我为什么毫无记忆?
不等我细想,上空不远处御剑飞行的少女夺去了我的注意力。
这位少女不是别人,正是萧忘仇。
她不再像第一次见面一样不分青红皂白地朝我攻击,估计是受了禁闭的惩罚,但眼中的厌恶与仇恨不减半分。
我仰头朝她微笑示好,她的神情又冷了几分,加快速度略过我,好像再呆一刻都会忍不住冲上来把我撕成几块。
我没有把这一相遇放在心上,让仙鹤把我载回去,回去的一路上,我的心中总觉得喘不过气,早早便休息了。
晚上我睡得很早,半夜时分突然惊醒,察觉床边有人。
未等我作出反应,那人冷哼一声:“还挺警觉。”
我一下认出此人,眼底泛出冷意:“萧忘仇。”
“我才不叫萧忘仇,我有名字!”
我稳住心神,与其周旋:“那你叫什么?”
“……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忘仇,你们也没有资格让我忘仇……”
萧忘仇喃喃道,从腰间抽出短刃。
“萧小仙,都说你认错人了,我不是墨子卿。”我吞了吞口水。
“即使你不是墨子卿,我也要杀了你泄愤。”
萧忘仇伸手掐住我的脖子,把我摁在床上。
“我要划烂这张令人讨厌的脸。”
萧忘仇语气冷静,迅速地爬上床,用双腿把我挣扎的腿脚死死压住,另一只手握着泛着寒光的刀刃朝我贴近。
窒息感令我双目发黑,手指用力扣着颈部的桎梏,不过杯水车薪。
左脸传来灼烧尖锐的痛感,濒死中我想起白朝槿用帕子擦拭我的脸时,也是这样一下又一下,好像要划开我的血肉。
在我以为要再次丧命之时,身体上的重量突然消失,呼吸开始通畅那一瞬,我蜷缩在床上发抖,开始剧烈地咳嗽与干呕。
我被人扶起来拥进怀中,陆葵的气息充斥鼻腔,恍惚间我看见白朝槿站在床前,她的眼中满是怜悯,令我觉得愤怒又屈辱。
我的颈部被缠绕上绷带,有一阵子都不能说话,左脸有三道刀痕,其中一道差点划瞎眼睛。
陆葵准备用法术抹去疤痕,我拒绝了。
现在,许久未见的白朝槿带着被五花大绑压在地上的萧忘仇过来向我赔罪。
“本来想着让你出门透透气,就撤了结界,没想到被她钻了空子。”白朝槿脸色不好道,朝跪在地上的少女道:“忘仇,没想到你受了罚还不知错,你到底要如何。”
萧忘仇红着眼,即使被压得直不起腰,还是固执地抬起头,那双眼睛因为仇恨亮得惊人,好像那晚划破我的脸的刀刃。
“我没有错!为什么你们都要偏袒她!明明是她杀了我的哥哥灭了我的全族!你们又凭什么要我忘仇!我叫萧清烛!从来不是什么萧忘仇!”
陆葵一道剑气砍过去,直冲她的颈脖,半途被打偏,直接将萧忘仇身旁的房屋砍塌一半。
白朝槿用扇子遮住半张脸,眼睛微眯,神情晦涩,语重心长道:“陆葵,你要冷静,这几日好好照顾她,忘仇的事情我自会严惩……至于这间屋子……”
她看着阳光洋洋洒洒地倾泻而下,叹了口气:“我会再让人安排一间卧房。”
陆葵猛地攥紧拳头,我一下捏住她的手,她诧异地看了我一眼,不再说什么。
白朝槿的视线从交错的手移到我的脸上,收起扇子朝我笑了一笑:“好好休息。”
说着,她给尖叫不断的萧忘仇施了噤声,提着她转身离去。
我搬到了陆葵住的地方,方便她照顾我。
才开始几日,她几乎每天都要对着我脸上的伤疤流泪,后来她学会躲着我自责。
我无法开口说话,只能写字交流,她的眼泪让我厌烦,但这段清闲的日子却给我提供了一段缓冲期来思考以后的事情。
最初,我向陆葵询问过一些事情。
比如,为什么我原来居住的山峰被毁成那个模样。为什么萧忘仇这么恨我,我却什么都不知道。
还有,为什么我回来这么多天,仍未见到师父和师伯的身影。
他们对我失望至厌恶,师伯更是说过要让我永不得踏入九阙山半步,如今为什么却迟迟不现身?我心中有了一份模糊的答案,却不敢相信。
陆葵对这些问题并不避讳,而且对答如流,好像早就料到我会产生这些疑问,从而事先排练好的回答一样,一字一句中充斥着谎言的味道。
我不着急拆穿她,更加确定了我的记忆出现了问题。而能够模糊甚至更改掉我的记忆的人,很有可能是陆葵,而且其中很大程度上有白朝槿的助力。
无数念头叫嚣着挤在我的脑海里,吵得我每晚都无法入眠,它们殊途同归,都在警告我:九阙山不能久待。
目前阿左虽然留着一条命,但情况不明,以她一根筋的性格,我不敢贸然向她救助。
黑夜中,我摸了摸凹凸不平的脸颊,它们虽然已经结痂,但那份痛感却刻进了心脏里,或许一辈子都无法令我忘怀。
弱者任人宰割,只有强者才有支配的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