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拧动门把手,迈着步子图书室的正门走进来的。
这看起来像一句废话,是因为大部分人都不了解,在安妮·瓦瑟尔曼大楼里,大约八成的师生都鄙夷所谓“凡人的做派”。她们让报纸读出自己身上的新闻,用法术推开每一扇上锁的门,心急的时候,就干脆直接传送到想去的地方。
我不是很喜欢这些行为背后透露出来的自负,不过我的想法能对她们造成的影响实在是太有限了。
“噢,你好呀。”她看见了惊讶的我,轻松地微笑着,向我打了个招呼。
她不是大楼里浑俗的两成中的一员,我可以下此定论。她的脸看起来像是我曾经在哪里见过,但并没有给我熟悉的感觉。她像男人一样穿着棉麻的白衬衫和毛呢三件套西装,棕色的领带简单地打了个平结。大约是为了应和这身利落的装束,她的栗色头发也利落地剪短了,然后被随意地梳向脑后,任凭碎发不服帖地翘起来。从她身上投射出这么多的个性,如果我认识这样的人,我想我一定会记得的。
“您好。请问您有何贵干?”我问。
“啊。”她苦恼地皱皱眉,目光绕着整间图书室转了一圈,说:“我想我大约是来找一本书的吧。这里只有你一个人吗?”
“是啊,现在是午餐时间。如果您想找书的话,书架就在那边,您完全可以自便,只要记得最后在柜台上的借阅簿里登记借出就可以了。”
顺着我的目光看到借阅簿的时候,她很明显地吃了一惊。这是大部分人都会有的第一反应。兼职安妮·瓦瑟尔曼大楼图书室管理员的努尔女士具有种种微妙的癖好,总是参与旧货商店的清仓活动是她绝对无法割舍的一项。图书室里现在正在使用的图书借阅簿就是她去年年末淘到的,是一位艺术家亲手制作的黑暗时期风格的泥金装帧本。努尔女士非常喜欢这本书的艺术风格,却对艺术家编纂的文字内容不屑一顾,于是她抹去了书中文字,拿它来做可以时时留在她案头的借阅簿。与这本豪华精装的借阅簿配套的,则是她从德雷克教授那里收到的一套羽毛笔和墨水瓶,据说是真正从黑暗时期流传下来的古董。
“哇,这个好特别,真的非常特别。”短暂的惊讶后,她被借阅簿彻底地吸引了,脚步一转就来到柜台前。然而,和我料想的不同,她并没有动手翻看检视借阅簿那精美的纸张和华丽的封皮,而是拿起那套羽毛笔和墨水瓶,爱不释手地,全方位地观察起来。
“据说这是一套真正从黑暗时期流传下来的古董。”我提醒她。
“我想也是,现代的仿品很难做出像这样高杂质含量的玻璃。现在也不容易见到蓝颈野鸭了,尽管在黑暗时期的时候,这是非常常见的猎获。然而,最特别的还是这笔尖。”她抽出羽毛笔,从衣袋里抽出一条手帕,将笔头上的墨水擦拭干净,“手工锻造的三枚钢,里头添加了镍。哪怕在今天,能有这般先进工艺的铁匠也不多。”
我有些惊讶,她居然对黑暗时期的工艺了解这么多。如果不是我已经见过瓦瑟尔曼大学历史系的所有老师和学生,我一定会误以为她是一位历史系教授。我忽然意识到我的认知走入了误区。她完全有可能是从别的学校历史系来的学者,想要从图书室中借一本自己学校没有采购的书。这样的话,逻辑链条就很清楚了。
“不过那也不过是打造了一件优异的工艺品而已。真正让这件作品独一无二的,是一位法师在上边雕刻的花纹。”她停顿了一下,咂咂嘴,说:“好吧,也许不是法师雕刻的,但这花纹是个法阵,雕刻它的刻刀也是一件法器。我能闻到魔法的气味儿。啊,多么精美的魔法,小巧,有美感,这么多年过后还可以起作用,设计出它的人应该去申请世界纪录。如果他们还活着的话。”
“你也是一位法师吗?”鉴于她持续地自说自话的粗鲁态度,我决定不再对她使用敬称。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她压根儿注意不到这一点。
“我吗?”她歪着脑袋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我应该不算。我想我大概只是读了很多书吧。你是一位法师?”
我只能挤出一个自嘲的笑容:“我只是个学徒。”
她疑惑地看着我:“安妮·瓦瑟尔曼大楼是觉醒法师的驻地,而觉醒法师的体系里没有学徒。你要么已经觉醒并成为了法师,要么就不是。”
“我不是法师。但我正在跟随一名法师学习基础知识,这让我算得上是个学徒。”
“嗯,你说得对。”她赞许地点点头,然后向我挥了挥手里的羽毛笔:“那么你知道这支笔上被附加的是什么法术吗?”
我瞪了她一眼:“我才开始学习不到一星期。”
她收回手,不好意思地挠挠后颈——令我非常恼火的是,她用的是握着羽毛笔的那只手——然后有点扭捏地问:“你想知道吗?”
她怎么在这种时候突然开始尊重我的想法?她难道没有学过不应该吊人胃口吗?
“当然!”
“啊,对,既然你想方设法成为了一名法师学徒,那么一定对法术有着非同寻常的兴趣。”她恍然大悟地说:“抱歉,一定是刚刚进门的方式不对,我总觉得我的脑子不如往常灵敏。这支笔头上雕刻的是阿尔忒弥斯契印,一旦写字,墨水在契印中流动,就会生成一种独特的契约。最终造成的效果就是,如果在自己写下的归还日后仍未还书,借阅者就会在触碰到任何一种纸制品时被电击,直到他们签字还书。”
这听起来一点儿都不严谨。我怀疑地看着她:“你该不会是在骗我吧?”
“骗你对我来说有什么好处?”她撇撇嘴:“你可以逾期还书试试看嘛。”
我心中的确有些跃跃欲试,不过考虑到最短借书期的限制,验证结果至少也得等到一个月后了,现在我只能继续抱持怀疑的态度。她肯定看出了我的想法,冲我狡黠地笑了笑,然后把羽毛笔放回墨水瓶中。这一举动宣告欣赏精美古董告一段落,紧接着她开始琢磨起柜台旁那一筐刚刚归还,等待被管理员放回书架的藏书来。
“你不是来找书的吗?”我看她这么不慌不忙的样子,忍不住问道。
“是啊,这就是问题所在。我不知道。”她把一本厚厚的《草药辞典》握在手里掂了掂,满脸无辜。
“你不知道你要找什么书?那为什么你会知道你需要来这里找呢?”
我一定是问对了问题,因为她的眼里霎时亮起了兴奋的光芒。她将手里的书随便扔回筐内,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我的书桌前,双手撑住桌沿,身体前倾,兴致勃发地看着我的双眼。在这个距离下,我能看清她浅棕色虹膜里的放射状斑点,这令我感到非常亲密,又有些恐惧。
“没错,为什么我会来这里找呢?这也是我现在最好奇的问题。”她说:“除此之外,还有,你。为什么所有人都去吃午餐了,但你还在这里学习?你不是一位真正的法师,开始学习也不到一个星期,没人会对你有很高的课业要求。你留在这里学什么?”
她猛地低下头,目光飞速地扫过桌面上摆放的所有东西,然后稳准狠地抽走了那张我才写了个标题和开头的稿纸。
“《魔法阐释工具综述》。”随着阅读的过程,她的身体语言缓缓地放松了,“原来如此。你刚刚被浸染。你还没找到属于自己的灵界沟通方式,因此现在得先了解已经存在的施法理论。”
她脸上那微微惆怅的神情就像是曾经经历过同样的事。我心想是不是可以直接借她的论文来看,可以省掉我好多踌躇字句的时间。
“你也是被浸染者?”我问。
“是。”她把稿纸放回我的面前,抱住双臂向后退了两步,耸耸肩:“我必须很遗憾地承认。”
“噢。”在这个话题上,她明显不如之前那样乐意分享自己的见解,但这还是第一次我遇到一位同类,所以我追问道:“你应该已经被浸染过一段时间了,感觉怎么样?”
她为难地看了我一会儿,叹出一口气,答道:“你要是想问我,那种无所适从的感觉是否会因为时间流逝而消失,答案是否定的。你看,我现在除了知道我应该要找一本书之外,其余种种一概不知。但好处是,长期处于这种状态后,你能大概知道如何着手解疑释惑。”
她转过身,示意性地向我指了指这间图书室。我不禁失笑,哪有比这更模糊的说明。
“这间图书室里,本来就有三盏灯不亮吗?”猛不丁地,我听见她问。
“不,只有一盏灯,是我来了后一会儿坏掉的,大概是灯丝烧断了。”
我困惑地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图书室内书架顶端的一排电灯里,远离正门那个方向有三盏都不亮了。我感觉到有什么不对,但脑中想不出任何解释。
“我刚来的时候,只有两盏灯不亮。”她直直地盯着灯下那片黑暗,就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猎豹。
“我们也许遇上麻烦了。”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