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河岸边，即使是早晨的风也远远算不上清爽，更别提现在早已不能称之为早晨了。
和仅一墙之隔的喧闹操场形成鲜明对比，我们脚下的这条石板路周围的空气显得格外安静。
“都到现在了，突然说什么要参加比赛，你这家伙到底在想什么啊？”
李莉莉毫不掩饰她的不满。
从十几分钟前我告诉她我要代替另一位同学参加下午的接力赛之后，她就一直是这个状态了。
“对，对不起……”
虽然我早已经做好被她发火的准备了，但真的面对生起气来的她，我还是有些不知所措。
“我又不是要你道歉，你——唉，算了……”
我很清楚她的无奈，毕竟当时我私自把名额推给其他同学的时候，李莉莉也发了很大的火。这次她虽然没有之前表现得那么生气，但我觉得她的心里应该和之前我突然退出那时是一样的。
但正因为我明白，我才没办法说出除了对不起之外的任何话。
我不想对她说谎，但要我说出真相，就代表着一定会提起康乔。在这种情况下说出康乔的名字只会火上浇油，而且我不想把所有责任都推到康乔身上。
毕竟康乔把选择权给了我，而我也做出了选择，所以我必须要独自承担。
她揉着紧皱的眉间，嘴里一直念叨着什么我听不清楚的碎语。
“你跑我上一棒没问题吧？”
突然间，她向我丢来了这么一句话。
“唉？但是之前不是……”
先不论她为什么能这么快地转换话题，我记得我换下来的那个同学确实是在第二棒。
第一棒是和我有过几次交流的林可馨，第二棒是我，第三棒是米雨……啊，就是李莉莉的室友，那个被我认错成男生的女孩子。
然后第四棒，也就是被安排在最后冲刺的阶段是李莉莉。在期中考试前我还被算在这个小小队伍中的时候，她们是这么计划的。
因为我的突然退出，第二棒的位置交给了另一位我不太熟悉的同学，那既然现在我决定重新上场，我替换下来的也当然是第二棒的位置。在向李莉莉汇报之前，这些我都已经和那位同学商量好了。
“你和米雨很熟？”
然而她说出了让我惊讶到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的话。
“要是按原来的方案的话，接你的人就是米雨，你能保证在交棒的时候不出意外么？”
明明之前都练习那么久了——她又低声地自言自语着这句话。
这个练习，是指我还在的时候我们的练习，还是指我退出之后她们几人的练习呢。
虽说我知道不可能，但我希望是指前者。
事到如今，我依然抱有一丝丝的期待……期待着她说出“想和你一起跑”之类的话……嘛，不过毕竟是李莉莉，她绝对不是会说这种话的人。不如说我到底在期待什么啊。
抛开不切实际的幻想，仔细想想李莉莉的建议的话……确实，最开始，也就是在我还没有退出这个队伍的时候，因为考虑到了练习和互相磨合的时间，按这种顺序是没什么问题的。但现在已经没有留给我练习的时间了。
该说不愧是李莉莉吗，连这种不算正式的学校运动会都要下这么大功夫。
可是……
“但，但是，就算把我和米雨的位置交换，那我也要接米雨的棒，从结果上来说我还是要和她……”
我这么说着，却无意间发现直到刚才为止一直处在眼角余光中的身影不见了。我立刻站定四周寻找，结果在回过头后看到她垂着脑袋站在我身后几步的位置。
“……啊是吗，那就随你喜欢吧。”
冷冽的话语，突破了炎夏的酷暑，刺进了我的胸口。
“哎？不，不是……我……”
她头也不抬地径直走过了我身旁，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我感觉到她的肩膀重重地撞了我一下。
“等，等下……李莉莉！”
同样，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之中，我抓住了想要就这么把我丢在这里一个人走掉的李莉莉的手。
“……干什么。”
“什么干什么……随我喜欢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那就让我跑你前面一棒吧……！我喜欢……”
听到这句话，她突然抬起了头。
“喜欢？”
她稍微提高了声音，重复着我最后的两个字。
她也许在等着我继续说下去。
她穿着比起修身更像是紧身的运动服，从衣服的布料遮盖下延伸出的肌肤并没有明显的变黑，很难想象她每天都有在晨跑。
她抬起了头，这是今天我第一次直接看到她的脸。
然而，这张紧盯着我的脸上并不存在任何能够称之为“表情”的东西，我也无法从这张俊美的脸庞中读出任何的“感情”。
明明以前的我就能做到的。
大脑一片空白。
像是被周围的水汽入侵了一样，我的脑子正在发涨。
我的想法无关紧要，现在最重要的是她想要听到什么。但我不知道。
虽说李莉莉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直言不讳的类型，但偏偏在这种时候，我猜不透她想要什么。
如果是以前的我的话，肯定立刻就能明白她的想法吧……可现在的我只能呆站在这里，徒劳地试图从她毫无波澜的脸庞中读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我开始后悔自己说的话了，主要是“喜欢”。
如果是以前的我，肯定能毫不犹豫地对李莉莉说出喜欢，事实上小时候的我也说了很多次，虽然每次都会被她打或者骂回来。
但是现在的我……喜欢什么呢？或者说，现在的我，应该喜欢什么呢？
“喜欢和你一起跑”。对过去的我们来说只是十分简单，平常，甚至于理所当然的一句话，我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了。因为现在，比起我的想法，她的感受更重要一些。
我不想被她讨厌，所以我不想说出会让她觉得不舒服的话。但现在的我，却连讨她开心都做不到了。
一次又一次辜负了所有人对我的期待，现在也在无数个回答之中选择了沉默的我，想必也是个相当过分的人吧……
“……手，放开。”
“啊……”
被她这么一提醒，我才注意到自己还在紧紧抓着她的手腕。
于是我松开了她的手。而她像是要从手腕上抹去什么一般不停揉搓着刚刚被我抓住的地方。
没有用力甩开我的手，也许是她留给我最后的温柔。
“你……你说什么了吗？”
我注意到她的嘴唇正一张一合，却没有声音传入我的耳朵，于是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那小个子……就那么好？”
令我意外的话从李莉莉的口中飘出，这是我今天第二次怀疑自己的耳朵了。
刚才是米雨，现在是“那小个子”……自不必说，她口中的小个子就只有可能是指康乔。
总觉得，好像我一提起其他人的事情，李莉莉就会进入这种状态……不知是不是因为早晨的水汽，她本来就看不出表情的脸显得比刚才更加阴沉。
难道她在吃醋……不不不，不可能。怎么会有人为了我这种人吃醋呢……
“也，也没有……为什么突然提起康乔？”
“……不知道，别问我。”
明明是她自己提起康乔的事，现在又说别问她。
我放开手之后她也没有离开，而是在原地站着一动不动。
我真的越来越理解不了她的想法了。
如果那时候我没有从家里逃走，说不定现在还能和李莉莉像以前一样是好朋友。如果我们之间没有这四年的空白，说不定现在我还能看到她笑的样子。所以这一切都是因为我。
我只有她一个朋友，而那时的她也只有我一个朋友。
小时候的我还不明白什么是感情，但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那时的她就是我的全部，是我所有感情的依靠。如果我一直在那里住下去的话，这个事实也许永远都不会改变。
可是我逃跑了……不，应该说是我背叛了她。
曾经我天真地觉得……能够“喜欢”上什么人是一件无比伟大的事。只是单纯的一种感情，一样虚无缥缈的东西，就能让人源源不断地涌出力量，能够驱使我上天入地。可现在我发现我错了。
也许不是我错了，而是我变了。
我变得无法对她，也无法对其他人献出自己的感情了。
现在的我和我的“喜欢”太过卑微，连让她开心都做不到。
“……下午，加油吧。”
嘴巴自己动了起来，说着我也不知道有什么意义的话。
我想起了多年前她第一次牵起我的手的那天。回忆着已经模糊不清的往事，我向她伸出了手。
“不用你提醒。”
她没有握住我的手，而我也不会像那时的她一样强硬地牵住她的手。但至少现在我知道，我们在想要拿下优胜这一点上达成了一致。
“如果——如果我们拿了冠军……”
在一个我不觉得她会发言的场合，她却开口了，而且她的声音令人惊讶的有些颤抖。
俗话说再一再二不再三……但今天我已经太多太多次地怀疑自己的耳朵了。
究其原因，是在我的记忆中，她从未像现在如此犹豫不决地说过哪怕一句话。
“……之后的假期，给我把时间空出来。”
颤抖的声音和命令一般强势的话语，在她的喉咙里揉成了一团，我一时间竟没能听出来这二者到底哪一方占比更大一些。
“假期？是说周末？”
我回忆着上次看日历的日子，运动会之后，也就是明天开始确实是连着一个可以算作假期的周末。
“……别装傻。”
随着她的话音，领口传来的力量拽得我整个人不得不弯下了腰，眼前的景象也随之倾倒。而在双眼再次得以聚焦时，出现在我面前的是瞳孔向上瞥视着我的李莉莉。
“中秋节是我的生日，可别告诉我你忘了。”
“啊，呃……当，当然没有！”
这句话有一半是真的，我确实记得她的生日是中秋节，但我已经记不得中秋节是什么时候了。
依稀记得是在……六月？这周？还是下周？话说现在已经六月了吗？
时间的概念似乎从我的脑子里消失了，我一瞬间感觉自己似乎陷入了某种时空的漩涡中。
说起来……我的生日……是什么时候来着？
“……反正你到时候给我腾出时间来。”
有些埋怨似的话语打断了我的思考。事到如今，我已经不会对李莉莉这像是在邀请我一般的意外发言感到震惊了。
“明，明白！但是，万一要是输了……”
“那你就不会赢下来吗？！”
领口传来的力量猛地将我向下拽去，突如其来的冲击让我一瞬间停止了思考。一阵眩晕后，出现在眼前的赫然是李莉莉的脸庞。
她很生气。
从她呼出的炽热气息，我能清楚的知道这一点。
我不敢看她的脸。所以我只能通过她急躁的呼吸来判别她此刻的心情。
尽管我试着让视线逃往她去不到的地方，可眼前除了她的脸庞之外却也别无他物。虽然刚才她拽住我的时候我的视野里就几乎被她全部占据了，但现在的她就好像按下了全屏按键一般填满了我眼前的每一个空隙。
但对于李莉莉的……
要求？请求？命令？
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词语去定义她的那句话。
从理想上来说，我和李莉莉一样都希望我们能赢，但现实和理想远远不同。现实正是因为无法预料，才能称之为现实。
现实不是漫画，而我也不是漫画的主角。我并不具备只要喊出友情和羁绊什么的东西就能改变现实的能力，我只是个随处可见的普通人。
所以，我不敢对她做出保证。
即使我知道此时只要回答一个“嗯”，或者只是点点头，就能让她的情绪稳定下来，但我却做不到。我太过弱小，弱小到无法对说出的话负责，也无法承担失约的后果。
“……唉……算了……”
也许是我沉默得太久，她拽着我衣领的手渐渐松开了。
她用手半遮住五官紧锁在一起的脸，不住地叹息着。
“对不起……”
“……”
我不是要你道歉——如果她开口的话，一定会这么说吧。但此时，她也闭口不言了。她只是叹着气，像是想要把和我有关的一切全部吐出来一般，不停地叹气。
最终，她转过身，踏上了去往校门口的路。
我也耷拉着脑袋，跟在她身后踏上了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