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女孩出生就是悲剧,悲剧之源就在于她有才能。
柳生家族自战国时代便以剑术闻名,接受德川家康邀请而出仕后,柳生新阴流更是名声大噪,有望超过其他剑术成为江户时代的最大流派。因此,这也是最渴望能诞生剑术天才,带领家族夺得桂冠的时刻。
然后,族人们心心念念的剑术天才确实如愿出生了。和期盼的一样,孩子自幼便展现了超强的领悟力,有着异于同龄人的身体素质,只要看见这孩子挥刀的姿势,所有人都会明白什么叫为剑术而生的人。
唯一和设想不同的是,她是女孩。
家族的长辈们怀疑了无数次,明明家里有着无数多的男孩,为何天赋偏偏降临到这个父母早亡的普通女孩身上?要知道女人连拿刀的资格都没有,难道柳生家族却要让这个女人拿着刀带领家族吗?
多么可悲的笑话啊。
不行、绝对不行,不能让柳生的姓氏蒙羞,绝对不能承认她,也绝对不能让她再拿起刀!
得出这个答案并不需要多长时间,也不需要多么费劲,拥有决定权的长辈们几乎同时给出了结论。于是,一个女孩子的剑术之路就这么轻飘飘地被阻断了。
但是凉不是会轻易放弃的人。
剑术的练习需要持之以恒的毅力,需要永不言弃的精神,作为剑术天才的凉更是将这二者发挥到了极致。
没有剑?没有关系,竹棍可以替代。
没有教导?没有关系,可以偷学。
连偷学都被发现后禁止?没有关系,可以去挑衅男孩们再观察他们的动作……
长辈们愤恨地发现,无论施加什么阻碍,凉都会用着淡漠的脸跨着它,再锋利的刀也无法斩断她与剑术的联系。
到了此时,对于天才的嫉妒,对于女性的鄙视,对于凉不听话的反感,对于她反抗的愤怒,种种复杂的情绪混杂成为了最深重最凝结的恨意。
长辈恨她,一定是她吸走了家族的气运,要是没有她就会有真正的天才降生。
男人恨她,为什么那个女人要掺和男人的事?为什么那个女人会比他们做得好?(虽然他们并不承认)为什么那个女人就是不肯放弃?
女人也恨她,为什么那个女人要做离经叛道的事情?为什么那个女人不肯安分守己地嫁人、相夫教子?为什么那个女人非要和我们不一样?
除了她的弟弟妹妹,所有人都以敌意示她,所有人都恨她入骨。
多么可悲啊。
以狭隘的目光审判他人,在评判她的才华之前先评判她的性别,想方设法把她树立成敌人,于是久而久之,她便真的成了敌人。
而敌人,是要被清除的。
人类的智慧在这个时候总是高明。凉很快就收到了送给她的邀请信,邀请她参加剑术的比赛。弟弟濑士流在外面得知这个消息时,几乎是疯了一样地冲回家向她求证。
“姐姐,他们都在说你会去参加选拔赛!”
凉平静地回复,“是。”
而濑士流快崩溃了。
“你不能去!那是针对你的阴谋!”
凉还是一副平常的表情。
“我知道。”
“一旦你成功,你、你……”濑士流懵了,“你知道?”
“一旦我赢了,我就会被送去禁地,终生无法再获得自由。而一旦我失败,他们就可以证明我不过如此,继续耻笑我、耻笑每一个想要学习剑道的女孩。无论我是输是赢,都在他们的计划中。”
凉的语气和表情都是淡淡的,濑士流一下子泄了气,他茫然地坐到凉的对面。
“你都知道为什么还要去,姐姐?”
“因为我要证明给他们看。无论是阴谋还是陷阱我都要去。我就是要在众人面前展示,女子也是也可以学剑道的,而且可以比男子更好。柳生这个姓氏对我毫无意义,他们如何痛恨我仇视我都无所谓,但是我就是要让他们不得不承认,柳生这一代的最强是我。”
说这段话时,她没任何变化,然而濑士流被隐藏在话语之下的决心震住,喃喃说。
“姐姐,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执着,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不允许你学剑道……”
凉摇头。
“这两个问题的答案,你都知道。”
濑士流一时怔住,好久才小声地说。
“姐姐,这世界对你不公平。”
既赐给了她才能与热爱,却又赐她偏见与荆棘。
“所以才要反抗。”
“反抗有意义吗?”
“有意义。”凉斩钉截铁,“只要我手中还握着刀,我就不会输给他们,不会输给任何人,也不会输给……”
不会输给什么呢?
濑士流想知道答案,但凉却住了口,眼睛出神,像是望着远方。濑士流终于忍不住,小声地哭了出来。
“姐姐,我不想你死,也不想离开你……”
凉睫毛狠狠地颤了颤,险些落下泪来。她嘴巴开合几次,最终也只是摸着弟弟的头说。
“不要哭。我不在以后,你要勇敢,要照顾好自己和弟弟妹妹。”
凉毅然决然地走上了比赛的高台,手上握着弟弟借来的刀。自诩剑客许久,但她没有刀,也没有人承认。围观的人很多,大家讨论得热烈,除了她弟弟妹妹,没有人是为她祈求胜利。长辈们,也是比赛的提议者们,坐在最佳观赏位,他们眼神对视,露出心领神会的笑。
凉知道他们的心思,所有人都等待着,等待她的出丑。
而凉不打算让他们如愿。她从一开始就是毫无保留全力以赴。
刀是借的,技术是偷的,剑客是自封的。但借来的刀和偷来的技术却构成了最强的剑客。不断有人上去,又不断有人被打下来。
全场一片寂静,只有凉一声声的“下一个”、“下一个”。
不知从何时起,比赛的性质变了。所有人一拥而上,一团混战。到底是因为对力量的恐惧还是对异类的厌恶呢?所有人围着年仅二十岁的女孩子,用着最凌厉的刀法。这是光天化日之下名正言顺的谋杀。
凉也杀红了眼,不知疲倦地挥舞着刀。束好的发早就散了,白色的衣服早就被血染了,身体之上伤口愈来愈深愈来愈多。每个人都觉得她下一秒就要倒下,但无论受到什么伤她也没有倒下。有人向她颤抖大喊“为了一个比赛值得吗?!”她不回话,只一次次站起来,观众只见刀起刀落,白色的身影在血路中反复穿梭。
混乱的十五分钟过后,高台血色之中,只留下一个撑着刀的身影。
凉立在一片狼藉中,四处是呻吟着想要躲避她的男人。她抬起头,与不远处的长辈们遥遥相望。那群人看她像个怪物,惊恐害怕,却又不得不抬起头来。
不是没有辛酸,不是没有委屈,但在她独自一人站在高台之上,所有人都只能仰望她的时候,她浑身血色,站立不稳,却想放声大笑。
你看,哪怕所有人都不让我学剑术,我还是学会了。
你看,哪怕你们设下阴谋设下诡计,我还是赢了。
你看,哪怕你们恨我入骨,但只要你们提起今天,提起这个时代,你们就要承认我是你们之中最强的!
凉仰头望向天空。
所谓的神,所谓的命运,你看到了吗?!哪怕你对我不公,哪怕青天明月都不曾照过我,我也站在了这里,我也没有输!
曾经的大人们在她的笑声里战栗,高大的男子们在她眼神中退却,她总是淡漠着一张脸,无悲无喜的,谁也想不到她竟能发出这样疯狂的笑声,笑声里没有一丝欢喜。只有她自己知道,笑声之下是二十年的怒吼。
许久,她才停下笑来,缓慢地扫过仰视她的人群,平淡地说。
“不是要把我关去禁地吗?来吧。”
被封入禁地的那天,着白衣的阴阳师们忙忙碌碌,墙上、地上全是千奇百怪的术式。她平静地抱着刀坐在阵中,闭目养神。兴许是见她表现不同寻常,其中一名向她搭话。
“怕吗?”
她睁开眼,那名年轻的阴阳师看了她一眼,转而环顾四周的术式。
“放心,不会痛的。而且,一旦咒术生效,你现在的伤口都会痊愈,以后也不用担心受伤死去之类的事了。”
“不死之身?”
“代价是无法离开此处。”
“我早已知晓。”
两人静了片刻,阴阳师又说。
“不用担心,迟早会有人来救你的。”
凉看了他一眼。
“如果我手中握着刀,那便没有允许别人来救我的道理。”
听了她的话,阴阳师反而笑了出声。
“我不是这个意思,如果冒犯到你真是抱歉。我稍稍换个说法吧。”
他直起身子,转到凉的面前,温和地说。
“如果能够帮助其他人的话,别人也会来帮助你哦。”
凉定定地看着他的笑容。
“这是你随口的安慰?还是你的预言?”
阴阳师只笑不语,眼神富有深意。
凉探究不出,垂下眼皮想了想,只是说。
“如果真有那么一个人,希望是个女孩子吧。”
“最好还是个会剑术的?”
“随便吧……”
对话到此为止。直到阴阳师成功发动阵法,一群人拿着火把离开,两人都未曾谈话。只不过最后离开时,阴阳师回头对她微微一笑,似乎是提醒她不要忘了他说的话。
“会剑术的女孩子吗……”
凉轻轻地问自己,声音落在空荡荡的空间里。她苦笑一声,握紧自己的刀,隐入黑暗之中。
起初,我只是想描绘一个性格鲜明的配角,把守卫者设定痴迷剑术的男性。但写到夏目拿剑对战的时候,忽然觉得设定成有才能却无法自由挥剑的女孩子会更有对比感。大正年代是女性意识觉醒的年代,夏目因为才能而卷入争斗之中,那在这之前,是不是有着因为是女性而无法发挥才能的时候呢?她又是怎么样去反抗命运学会剑术的呢?当她看到夏目时,她心中又是什么想法呢?
我把我的想法分享给两位朋友。一位朋友非常支持我将性别改为女性,另一位则反对,她认为仅凭一个篇章无法树立人物形象。我综合了她们的意见,因此有了这篇番外。想写的东西很多,想传达的东西也很多,对我而言,凉是一种理想化人物,我喜欢她的坚韧,她的不服输,她的认真负责,她的善良宽容。我以战士为篇章名,因为在我心中,她是反抗命运的战士。我不知道我是否有写好(关心则乱了属于是),但还是希望大家能从有限的文字中感受到属于凉的魅力。
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
俗子胸襟谁识我,英雄末路当磨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