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清律推开虚掩着的病房门的时候,右手打着绷带左手滑动鼠标盯着笔记本电脑目不转睛地看着的丁纵薮有些疲惫地移开了视线。
「给……这是今天的课堂笔记,已经一个星期了吧,为什么还是没好呢?」
「这种程度的伤不可能这么快出院,不过也好,反正在这里每天过的都挺悠闲的。」
「我每次开门进来你都在看电脑,那上面有什么好看的新闻吗?还是漫画?」
「额……因为实在没什么事情可做,所以随便看看。」
这当然是扯谎。实际上丁纵薮即使惯用手不能活动,也还是坚持调查关于那个视频被发布在网络上的事。如果调查清楚了,将会收到不小的报酬。
「你也真是……不要太勉强自己啊!就算赢了这样又有什么意义……现在好了,学校里的学生都知道你和『魔女』干了一架,但是这样值得吗?伤成这个样子……」
「所以。你给我多买两本书过来吧,如果你心里实在不好受。」
「……关键是你伤成这样,那个何兴衍却根本只是轻伤的程度啊!一想到这个我就心里不平衡……真讨厌耶。」
「你烦什么,和她打了一架的又不是你,你只是单方面被她打而已。」
「你说话还真是气人!算了,我再帮你把第十一卷和十二卷买了吧……」
「啊!这样,多谢了!你真是我最好的朋友!」
叶清律苦笑着耸耸肩,而后像一阵风似的离开了病房。大概是去买书了吧,丁纵薮这么想着。忽然,在门关着的情况下,房间内靠窗的角落却逐渐显现出人影来。
「……」
丁纵薮皱眉看向那边,左手不耐烦地敲打着笔记本电脑的触控板。
「小渊,你挑书的品味真好呢,现在我可算知道你那么拼命是为了什么了。虽然受伤也挺痛的,不过能像这样在工作日悠闲地躺在床上,还有这么有趣的书本可以读,实在是赚了不少啊。」
「与此相对的,我却被学校里的人约去坐谈,说我要是再胡闹就把我从学生会开除掉,好可怕啊。」
且不论如果变成透明状态是怎么看清书里的文字的,或者说这个术法的原理和丁纵薮的理解并不相同,这个人就这样不发一言地连招呼都不打就擅自闯进来还偷听了自己和叶清律的谈话……
真让人不爽。
「如果你没什么事情的话,不要随便出现在我的病房里,这让我很困扰……」
「你最近在调查虐猫视频吧?」
话锋一转,何兴衍透过金丝边眼镜看向丁纵薮,视线中透露出的锐利让后者有一瞬间的发毛。
「哈……?怎么说这个?我只是普通地在看新闻哦?」
「装傻也没用,用那种奇怪的应用程序浏览网页,除了专业调查的也没别人了吧。」
「你不是一直都在搜索虐猫视频的溯源吗?而且现在已经进展到把发布视频的地点都定位了吧?真是不能小看你,战斗时一样,别的地方也一样。」
一个星期前的那场战斗的结果过于惨烈。虽然受伤更严重的那位是丁纵薮不假,但是也并不意味着何兴衍什么事情都没有。
不如说,是彻底被丁纵薮击倒了,再起不能的程度,哪怕是轻伤,也失去了对一旁叶清律的控制,最后在无法活动的情况下被重获自由的叶清律拿手指尖指着的时候——
「好啦,投降,投降……我承认我输了!」
那便是事情的结尾。不过丁纵薮实在是很惨,以那样堪称是自爆的方式去袭击,结果最后倒下也是一个颇为暧昧的姿势。哪怕是「魔女」也不是毫无感情,能冷漠到对倒在自己怀里的少女什么感想也没有的地步……不如说,只是发生这种事,就足够何兴衍又是兴奋又是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心情才好了。
这个人,未免太过拼命。
却又在直率随性淡漠之下,隐藏着一丝狡猾。
就像是,在一周前刚刚开始行动的时候就料到了现在这样悠闲躺在病床上的结果。就这一点而言,实在是狡猾——伤了她的名誉不说,还获得了个意外的假期。是因为这个被称作「恐怖麻花辫」的人,其实根本不把她当一回事,哪怕自己被多数人所忌惮也还是如此吗?
「哈啊……你就不怕得罪我么,小渊?」
见丁纵薮没有回话,何兴衍便自顾自地把话说了下去。
「……以防你不知道,我的名字,叫做丁纵薮。」
「嗯?」
对方却像是忽略了话里的重点那样,把话题扯到了看起来完全不相关的地方。这让何兴衍颇为困惑,镜片下的那双眼睛,也不解地眨了眨。
「我知道啊。班上的人我都知道,也没有不认识的。所以……小渊,你想说什么呢?」
等等,难道是……
脱口而出的瞬间,被称作「魔女」的人像是意识到什么事情一样,嘴角扬起一个堪称灿烂却又让人觉得有点恶劣的笑。
「我不能叫吗?明明那个绿毛也是那么叫的,听着蛮亲密的不是么?」
「……不是,所以说你谁啊,我们根本就不认识吧?」
「诶……?你很过分呢,之前不还是躺在我怀里撒娇的吗?翻脸就不认人啦?」
那是无可奈何的结果。毕竟,那个时候已经无法活动了,以献祭自身为代价让对方绝对无法再行动下去的,顶级的秘术。同样是,绝不能在学校里或同龄人面前展露的,技能。
总觉得,不知怎么回事,为了给叶清律收拾烂摊子,已经不止一次地打破原则了。丁纵薮无奈地想。
算了,不过这次,自己也有责任——因为那毫无价值又隐匿至深的,剥开淡漠背后的,好胜心。
丁纵薮此刻的表情相当地苦恼,眉毛紧紧皱在一起。
「小渊,难道说除了那个绿毛外,和你一个班的同学,你一个也不认识吗?呀,也不该那样的对不对?毕竟虽然才刚刚一个星期,我们也算是认识了吧?」
「……啊,随便你怎么想好了,但是我可不是和你一样的想法。」
「我和你,除了那场意外的决斗,也并没有可以称得上是交集的事情。老实说,我现在连你的名字都不记得,虽然叶清律也说过,可是我忘了。」
「虽然看起来你好像对我很有兴趣,可是我和你真的称不上很熟……这是事实。」
「所以呢,小渊,你讨厌和你随便套近乎的人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自始至终我都没有那么说。我也说过了……我叫做丁纵薮,所以不要那样称呼我。」
「那要怎样呢,如果说是这样的名字,很难起绰号不是吗?无论是小纵还是小薮都怪怪的,还不如叫做小渊……」
「叶清律是我的朋友。」
「嗯?」
丁纵薮的表情越来越糟了,像是在说「为什么这个人听不懂我的意思」那样,皱着眉,然后用左手按着眉心,强行地把脸部表情掰正。
「那个称呼,也并不是朋友就能叫,而只是她自己习惯那样叫,再加上她是我的朋友,所以才让她那么叫的。」
事实上,丁纵薮本人,相当地讨厌自己那个名字,过去的名字——虽然现在的名字,其实也不喜欢。不如说,作为「丁纵薮」这个身份有关的一切,都是那么让人喘不过气。
她真正喜欢的名字,其实是「黎星落」。
虽然她表面上作为学生,却只有在身为侦探,或者说是调查员之类的打工者的时候,才能感觉到自己真的是自己。
叶清律口中的「变化大」其实并非如此。
只是丁纵薮本人,把自己的真实从自己的日常中,自行割裂了。个中缘由丝丝缕缕一言难尽,但是却又有着对她而言必须去做的理由。
「啊……也就是说,没有达到你的标准,不允许套近乎吗,还真是严格。」
「那倒不是。」
「所以,又是怎样?」
「……我不喜欢那样。叶清律是例外,只是恰好因为她是『那个时代』延续下来的关系。所以,这是合理的。但是,现在的我,已经不是『那个时候的我』了,所以,如果可以,倘若不是在那个时代就知道关于我的事情,请以现在的名字称呼我。」
丁纵薮一口气说完这些之后,像是耗尽力气一样,从侧着身子看笔记本电脑的角度转过身去,轻轻仰躺在床上。
「我累了,如果可以,接下来的时间请不要和我搭话。」
「奇怪的准则……」
并不是讨厌被套近乎么?也就是说,角度合适,态度得当的话,套近乎或许其实是可以被允许的。
这么想着,何兴衍轻轻放下叶清律为丁纵薮买来的侦探小说。
「只是,讨厌想起过去的事情……?」
「……啊啊、算是吧……所以说,我已经感到困了啦,不要……再说话……」
「实在是累的话不需要回答我,毕竟我也是一厢情愿。你只要听着就好了,小渊。」
「我不是说不要……」
「以前的名字,是叫做丁渊雾,对吧?」
「哈?」
丁纵薮把手背从眼前拿开的时候,才发觉不知不觉何兴衍已经走到了床边,靠着床头在旁边随意放置的椅子上坐下——
「要睡觉的话,头发拆散比较舒服一点。」
边自顾自地说着,边用手把丁纵薮之前绑好的三股辫拆开,再将其中的股一缕一缕地分开。原本的辫子,顷刻间变成了散发。虽然如此,但是头发因为长期维持编起来的形状,即使散开也不会是直顺的,而是有着略微的弯曲。
其实丁纵薮长期编麻花辫的理由非常简单,简单到不能再简单——那只是单纯地,对「看不见的角度」的操物术进行的训练。
由于一些不可言说的,非常讨厌的过去,而被迫着,一遍又一遍地练习,诸如此类的事情。逐渐,成了习惯,再也无法轻易改掉。
从头发开始,再到别的零碎物件,然后就是,刀片之类的危险品。
比起常人,特别是同龄人而言,完全不同的地方,甚至可以说是,学校里面的学生完全不能理解的地方。为什么会掌握着对于这个年龄而言完全为时过早的技术,为什么会熟练于对同龄人而言大多无法做到的事情。这不是头脑聪慧与否天赋异禀之类的缘由,根本不是那样。
换句话说,这是某种「长期的训练」造成的不自然的结果。
对于这个年龄的少女,这种地方无论怎么看都极其违和。
比如说,在身体受伤到那种程度,每天还使用操物术这样的技术支撑起自己的生活打理头发,即使不去使用手——这种毅力让人叹服,甚至是让人觉得恐怖。
又感到一丝心痛。
不知怎么,何兴衍此刻就是这么想的。
虽然她自己,也称不上是「正常」,但是对于异常到如此程度的存在,她此刻有些后悔为什么没有更早地去注意到眼前这个人。
是因为平常散发的气息,完全没有任何能量么,因而便没有引起她的注意。同时,也没有引起任何其他人的注意。虽然不少人说过关于她的事情,可是除开那个绿毛叶清律,没有别人对她的事情熟知。而叶清律又是出了名的大大咧咧、讲话夸张。
因而心思缜密的何兴衍,自然不会轻信叶清律的鬼话,也就自然不会将丁纵薮这个人放在心上。如果不是这场原因怪异、故事情节错位了的决斗的话,两个人,或许根本直到毕业,也不会有什么交集才对。
丁纵薮,不,或者说是丁渊雾,就这样在她面前——展现了那一直以来隐藏在常人之下的能力。
本来,像是何兴衍这样的人物——单纯依靠着纯粹的强大而被学生会录用的人,和叶清律丁纵薮之流庶民,就已经是天差地别。哪怕在同一个学校,同一个班级,也根本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就连叶清律之前对丁纵薮提过的「王子」,在实力上战胜何兴衍,其实也颇为困难。
而叶清律与「王子」的差距,其实也已经非常可观了。但是似乎就是存在着这种人,哪怕是明明知道实力差距这种事情的存在,也还是想赌命运之类的东西——叶清律就是这种人。
抱着「试总比不试好,说不定我就赢了呢」的心态,提出决斗的人,正是那位绿色头发的叶清律同学。
名字倒是和头发颜色一样,是巧合么?
还是说,为了配合名字刻意把头发染成那种颜色?那样未免也太刻意了吧?反而给人制造吐槽的机会……
叶清律那样的人,应该也料想不到丁纵薮会使出实力才对。但是,对于使出实力的那部分,也并没有感到多么讶异,更像是一开始就信任着好友会有这般能力。
这两人……或许的确是关系紧密的,很好的朋友。
「莫非,你调查了关于我的事情么?」
丁纵薮不悦地把何兴衍乱动的手打掉,引来对方的小声惊呼「还有一点没拆完呢」,而后又像是想着什么事情那样把视线移到天花板上。
「算了,你调查了什么事情都好,不过不要和我说了,我不想被迫回忆过去的事情。你只是想那么称呼我吧,那就让你那么喊吧,我知道了。不过有一点可以拜托你吗?」
「如果我做得到,悉听尊便。」
「……噫,语气好恶心……」
「你这样讲我很受伤喔。」
「……啊啊,算了算了。就是啊,在学校不要那样喊我,也不要突然向我搭话——不然别的同学会感到困扰吧,当然我也一样。」
「……至于讨厌到这种程度?」
「说了不是讨厌的吧,是生活方式啊,生活方式。」
「我有预感,如果和你联系过于紧密的话,我安定的日常生活一定会从里到外,完全不留余地,彻彻底底地崩坏掉。」
那语气十分认真,何兴衍稍稍有点惊奇。那样子仿佛看穿了她的本质一般,带着些许让人不舒服的敏锐的洞察力。
然而这还真是开始而已,她不禁这么想道。
是吗?害怕你的日常被我破坏掉——说穿了,是在拒绝我「进入」你的「世界」吧。带着那种要将一切靠近自己的存在赶尽杀绝的排斥眼神……这样会交不到新朋友的。
一定,从一开始就压抑着什么东西。
现在在自己面前展现出来的,恐怕也并非真实的姿态。
那真正的样子……一定非常有趣。绝对是这样。
「当然,我答应小渊一定做到你的请求。」
何兴衍这么笑着回答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