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室,不速之客,逐渐熄灭的电灯。
如果我是想要向《闲情逸报》的恐怖小说专栏投稿,这几个元素凑到一起还算新鲜,能够编织出一些惊险的情节。可现在我不是在写小说,而是在经历我的人生,这意味着悬疑的元素最好还是不要参与到故事发展中来。
“什么样的麻烦?”我问。
“我不能完全确定。”她摇摇头,说:“但你不能指望一间经常有法师出没的图书室,平白无故地在同一天内连续坏掉好几盏灯。”
“这栋楼已经有百年历史了,设备设施老化也很正常。”
“嗯,法师们听到你这样说,是不会高兴的。”她眯起眼睛,仔细观察头顶上那盏还在正常工作的电灯:“你有没有发现,不管你怎样努力屏蔽光线,你都没有办法看到发亮的灯丝?整个灯泡里亮得非常均匀,好像它是一个统一的发光体?”
我学着她的样子,眯起眼睛抬头看去。正如她所描述的那样,无论我怎样努力,我都没办法看到灯泡里的灯丝。难道说,这些电灯里安装的,并不是随处可见的白炽灯泡?
“但如果它是用法术发光的话,为什么我还能用电路开关控制它?”
“曜光术。”她转过头来,冲我温柔地微微一笑,“灯泡里有个小小的光球,看起来和白炽灯的灯光一样。至于她们是怎样将这个法术与电路开关结合起来,从而蒙混过你的感知,我就猜不到了。一定是一种很聪明、很巧妙的方法。”
我意识到她这番话里其实没有任何真正的解释。她只是说出了她的结论,然后用微笑和轻描淡写的语调蒙混过关,绕过我的怀疑心理。这是个好计策,大部分的骗子都是靠着自信的风度招摇过市的。不过既然现在我意识到了,我当然不打算让她这么轻松地混过去。
“为什么是曜光术?”我问,“你有什么证据吗?”
她本来正在饶有兴味地观察熄灭的电灯下那片不大不小的黑暗,听到我的问题,缓慢地撅起嘴唇来。我猜她大概不常被人质疑。
“你感觉不到吗?”她反过来问我。
“什么?”
“魔法。”
我仍是疑惑不解。我要怎样才能感觉到魔法呢?而感觉到魔法,又和我的问题有什么关系?
她挠挠头:“不应该啊,按说你已经被浸染,应当已经有所感觉才对。”
“我想要知道你为什么认为点亮灯泡的是曜光术,和我能不能感觉到魔法有什么关系?”
“因为我就是这样知道的。我感觉到了灯里的魔法,和曜光术给我的感觉一样。而如果你知道了法术的正确名字,你也能有所感觉。”她揶揄地笑笑:“魔法,不就是灵感嘛。有的法师以为自己多了不起,超然万物,其实看清楚了就知道不过如此。”
“这不合逻辑。”
“法术本身和逻辑没什么关系。法术是……”她灵光一现,向我指指柜台上的羽毛笔:“是一支笔。你压根儿不知道它怎么能吸收墨水,但你可以用它写出各式各样的篇章。只要你事先认为它可以做到。它和逻辑无关,和信念有关。只不过,现世的超自然生物基本上都拥有逻辑思维,因而当我们想要和别人讨论法术的时候,必须构建一些符合逻辑的结构。教你的法师是谁?这应该是基础课啊,她没有告诉过你?”
“没有。她只是告诉我,我需要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我感到有些沮丧。这么看来,我之前的努力全都没找对方向。难怪我在这里读了好几天的书,也没能找到一丝真正的头绪。
“这话也不错,就是说得有些抽象。你瞧,一个人在世界上的位置绝不是靠计算分析得出的,而是要感知自己,相信自己。好吧,我忽然意识到,这句话也挺抽象。没关系,这些都可以在之后慢慢想。”她稍稍停顿了一下,顺势转换了话题:“现在急需解决的问题,还是这几盏熄灭的灯。这间图书室里的曜光术理应是个整体,不应该,也不大可能单独在几盏灯上失效。我怀疑,是那片黑暗导致了电灯熄灭,而不是反过来。”
我没有说话。
我忽然意识到,我并不想讨论那片黑暗。只要窗外还有阳光照进来,我还可以读书学习,那不就足够了吗?为什么我一定要弄明白电灯熄灭的原因,好像它是一起多么重要的事件一样?
她大概从我的沉默中推断出了我的想法,开始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那眼神像是有些疑惑,又像是有些质疑;可能是在遗憾,又显得很是气愤。我难以承受这样的目光,赶紧低下头去假装看书。她发现我是铁了心回避问题,不大满意地啧了一声,随后便走开去继续四处调查。
“又灭了一盏。”过了一会儿,她说。
我抬起头,发现她就站在我的面前,面带微笑地看着我。这会儿她看着我的眼神是自信和坚定的,好像她已经找到了问题的答案,并完全确定它是正确的。在她的身后,一盏电灯寂静地失去光亮,被黑暗掩盖。到这一刻位置,书架那一排,只剩一盏明灯了。
莫名其妙地,在这夏日的午后,我感到有点冷。
是她真的掌握了黑暗漫延的规律,还是她已经成了异常的一部分?
“难道你算清楚了电灯熄灭的时间间隔?”
我一边问,一边扭头去看柜台后墙壁上高高挂起的那台壁钟。努尔女士非常讨厌机械的声响,于是对这壁钟念了两遍无声咒,消除了指针走动的声音。正是因为如此,直到此刻我才发现,壁钟早就发了疯。时针、分针、秒针,壁钟上的每一根指针都在移动着,移动的方向时前时后,速度忽快忽慢,没有任何规律。
“这,这是怎么回事?!”
“啊,你也发现了。发现得很快。”她像老师对学生那样赞许地点点头,说:“一直以来,时间和我都保持着一种非常复杂的关系。一半的时候我嫌弃它给我带来了麻烦,另一半的时候它帮助我解决麻烦。刚刚看到壁钟,我才弄明白我们现在陷入的究竟是怎样一种麻烦。”
我忍不住冷笑一声。以她的表现来看,我还以为她从一进门就什么都知道了呢。
“那么,‘我们’陷入了什么样的麻烦?”
“非常不妙的一种。”她的解释照样含混不清:“说实话,我觉得我们应该立刻逃跑。”
“我现在可看不出有什么逃跑的必要。”
“那么逃跑一下又有什么关系呢?即使不说逃跑,这一排的灯都坏了,难道不该去找人来修理吗?”
我没有说话。我并没有感到任何一定要离开的必要。但我同样感到,要是把这话诚实地告诉她,也许会造成不妙的后果。
她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我的回答,缓慢地展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
“你瞧,我之前说错了,这才是眼下最需要被解决的问题。请告诉我,为什么,从我进门到现在,你连从椅子上站起来的尝试都不曾有过?”
这实在是太可笑了。我没有站起来,当然是因为我不需要这样做。但既然她愿意自找麻烦——我恼怒地站起身来,狠狠地扇了她一巴掌。
“你是不能动,还是不可以动?”
我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仍然坐在椅子上。刚刚的动作只发生在我的头脑中,我并没有实际地施行那些行动。
这怎么可能?
我再尝试了一次,但结果仍是一样,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还是坐在椅子上,没有移动过。
“为什么我动不了?”我如此问道,同时想到自己也许其实并没有真的问出这句话来。真实和虚幻的界线对此刻的我来说已然不明显。
“这么说,是第一种可能。很好,情况还没有变得更复杂。”她沉重地呼出一口气,神情变得异常严肃:“其实并不是你动不了,而是你没有理解移动的正确方式。你瞧,你现在正在做梦。”
一瞬之间,灯全灭了。书架、桌椅、窗外的阳光,一切的一切尽都陷入黑暗化作乌有,只剩墙上的时钟和柜台上的羽毛笔还在散发点点微光。
时钟上的指针仍在乱走,因此我相信她还没有和其他事物一般成为虚无。
过了大约五次呼吸的时间,一朵小小的火花自黑暗中喷出,照亮一个熟悉的身影。她看起来有点慌乱,还有点尴尬,显然刚刚发生的一切对她来说是本不该发生的意外。但当她看到我的时候,这些不够练达的部分立时被收敛起来,她再度摆出了一副成熟模样。
“你好啊,阿比盖尔。我现在算是清醒了吗?”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