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时，我的眼前已经是一片纯白了。
说是一片纯白并不准确，因为在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帘子和白色的床铺之间，存在着一抹扎眼的红色。
大概半个小时前，我和另一个女生几乎是同时冲过了终点……虽说在其他人看来是同时，但我知道自己肯定不是第一，因为我的身体并没有感觉到象征终点的红绳的触感。
在我冲过线，身体卸下力气的一瞬间，就被康乔小小的身体扶住了，她不由分说地把我扶到了医务室，才有了现在这幅场景。
果然我还是什么都做不好啊……
我坐在医务室的床边，低下头凝视着膝盖偏下一点的部位，在没有被短裤遮盖住的地方，两条腿差不多的位置有着两片面积不小的擦伤。
其实不只是腿上，手掌和手臂上也多多少少有着一些大大小小的伤口……但我却感觉不到痛。
与其说痛，不如说这些受伤的部位好像被从我的身体上剥离了一样，原本应该传来的各种触感，温度，此时却像没有信号的电视屏幕一样只有一片杂乱无章的雪花。
“怎么偏偏这个时候老师不在啊……”
不远处，隔着一面透光的帘子，康乔模糊的身影站在摆满各种瓶瓶罐罐的柜子前，一边嘟囔着，一边用力地踮起脚在寻找着什么。
“还，还是让我来找……”
“雯雯你就在那里坐着！”
我正准备站起来去帮她的时候，却被她用异常大的声音吼了一句，吓得我维持着这幅将站未站的样子僵在了原地。
“啊，我声音是不是太大了……总之雯雯你在那里坐好，伤员就别乱动了。”
“但，但这又不是什么严重的伤……”
“你对严重的定义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我想了很多辩解的话，但全部被她这短短的几个字堵回了肚子里。
不过我并没有说谎，我真的不觉得自己的伤有什么大碍。只是一些擦伤而已，又没有骨折也没有什么内伤，用水洗一下伤口，就这么放着不管过几天就好了。但她好像不这么想。
我看到她小步跑到房间的角落，小小的身体抱起了一只摆在那里的椅子，又一摇一晃地回到了柜子前，然后她又踩在椅子上，在柜子的上面几层翻找起来。
她没有说话，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片点缀了几点红色的纯白空间里，只能听到塑料包装袋的摩擦声和某些瓶子的碰撞声。仔细想想，我们之间的好像气氛很少会变得这么僵。
她给人的感觉和平时有些不一样，在她把我架到医务室的路上我就发觉了这一点。
她的身体，好像比以前要结实了一些？虽然用结实来形容一个女生有些不太合适……但被她那小小的肩膀架着我的时候，我居然觉得很安心。
平时的她……该说是给人一种软绵绵的感觉吗？总是会黏上来，然后在我身边蹭啊蹭的，有点像毛茸茸还很黏人的小猫。但现在不知是不是因为我坐着，而她并没有在我身边而是站在离我稍微远一些的地方，我竟产生了一种她很高大的错觉……
没一会儿，手中抱着一个透明塑料瓶子和一包棉球，胳膊上还挂着一条毛巾，这样完全变成了迷你货架的康乔出现在了帘子内侧。
“总之先给伤口消毒吧，雯雯你坐好，我帮你把鞋脱掉。”
她一直强调着让我坐好，难不成还怕我会跑了吗……虽说我确实跑掉过好几次就是了。
“啊，嗯……”
我低声答应着，康乔她便伸手解开了我的鞋带……虽说这几根造成我摔倒的罪魁祸首本身就已经是松松垮垮的了，但康乔还是仔仔细细地一点点将它们抽离开来，随后将我的鞋和袜子都脱了下来放在一边。
“然后用这条毛巾垫一下……脚能抬起来吗？”
当然，只是抬一下脚还是能做到的。我没有说话，稍微将有些凉嗖嗖的双脚抬起，于是康乔顺势将白色的毛巾铺在了白色的瓷砖地面上。
“虽然本来是想找酒精或者碘酒，但雯雯你这样子……果然还是用这个吧。”
她张开手在我的伤口前比划着，我才发现这伤口差不多有她整个手掌那么大。不过毕竟是康乔，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伤口的面积太大还是她的手太小。
随后，她拧开了那个印着“过氧化氢消毒液”的塑料瓶的盖子。
“这会有些痛，忍不了的话要告诉我噢。”
我轻声答应着，她便从膝盖上方将瓶子里的液体倒了下来。冰凉的消毒液顺着膝盖向伤口处流去，几乎是瞬间就和渗出的血液混杂在一起变得污浊起来。
随之而来的，是灼烧般的刺痛。
虽然我自觉自己并不怕痛，不管是摔倒或者受到其他什么伤，我都是忍忍就过去了，但这次却和以往有些不同。
说起来，以前我也用过氧化氢，也就是双氧水洗过伤口。但那时都是自己一个人受伤，然后自己一个人收拾。因为没有人会帮我，所以就算喊痛也没用，就一直这么忍耐着。直到后来，我也不觉得处理伤口会是一件很痛的事了。虽然这么想，虽然有各种证明我不怕痛的理由，但我的手还是不自觉地抓紧了身下的床单。
她一次又一次地将消毒液倒在我的腿上，冰凉的触感和难以忍受的刺痛不停侵蚀着我，让我难以呼吸。
“实在忍不住的话叫出声来也没关系噢，反正这里只有我们两个。”
“没，没关系……呜……”
虽然说着没关系，我也不想真的发出声音，但一直被锁在喉咙里的喘息还是自己冒了出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直被自己努力憋住的眼泪。
左腿渐渐适应了疼痛之后，伤口的消毒也暂时完成了。康乔拿出一条新的毛巾，仔细擦拭着从我的小腿淌下的消毒液。
“雯雯……真是坚强啊。”
她没有抬头，只是一边说着这些话，一边将混杂着沙砾和血液的消毒液用纯白的毛巾擦去。
我不知道她是在夸我还是在……讽刺我。所以我不知如何回答，只能轻轻“嗯”了一声。
“坚强是好事啦，但是……雯雯你是不是太过勉强自己了？”
“哎？我，我没……啊呃！”
她擦干净了我腿上的消毒液，又用一团棉球轻轻擦拭着伤口表面的污渍。也就是这我没能预料到的触碰，让我不经意间喊出了声。
“我是不知道雯雯都经历过什么啦……”
她一边不停用消毒液浸湿棉球擦拭着伤口，一边像是自言自语般开口说道。
“以前发生过什么也好，有什么不好的回忆也好，我是不知道为什么雯雯会变成这样啦……但是，现在雯雯你已经不是独自一人了。”
既像是在说教，又像是在安慰我，她用比平时低沉一些的声音说出的这些话，一字不落地印在了我的心脏表面。
“刚才在赛道上的时候也是，明明都受伤了，就不要再继续跑了啊……”
“但，但是……好不容易才拿到的第一……”
“笨蛋！第一哪有身体重要啊！”
她依然是低着头，我看不到她的脸，但我能听出来，她几乎是喊出口的这句话明显带着些哭腔。
“什么第一，一个学校的运动会而已，不要就不要了嘛……伤口那么吓人还跑那么快，万一再伤到怎么办……”
说着，她捏着棉球的手颤抖着停在了半空。
“我……”
我想说些什么。
关于我过去的事，关于我家庭的事，关于我自己的事。我险些将这些事情一股脑儿地兜了出来。
康乔的话，告诉她也许没关系……
但是，在这些话马上就要脱口而出的时候，它们就化作一团缠结卡在了喉咙里。
“至少……雯雯你要多爱惜自己……”
她这么说着，丢掉了手中浸上血液的棉球，随后开始处理另一边的伤口。
我知道，自己这样做只是在消磨她的热情而已。
她不可能永远像这样陪着我。如果我不给予她一些回应，她总有一天会对我感到厌烦，这些道理我都是知道的……
但是……我总是告诉自己，这样才比较好。
总是这样子的自己，真的很差劲……
……好痛……
腿上传来的刺痛，打断了我的思绪。
康乔不再说话，只专心处理着那片现在看起来的确有些渗人的伤口。
消毒液的冰凉，腿上的疼痛，还有康乔手指的触感。被三种互不相干的感官刺激着，让我产生了一种自己并不是真实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错觉。
“……康乔……”
我用自己都很难听清的声音呼唤着她的名字。
我俯下身，紧绷的身体随之放松下来，伤口传来的剧痛也随之开始蔓延。但伴随着疼痛紧跟而来的，则是康乔轻柔的抚摸。她用毛巾擦拭着消毒液流过的皮肤，又用棉球安抚着湿漉漉的伤口，她的抚摸好像有着麻醉的效果，不然也无法解释为什么被她抚过的皮肤都不再感到疼痛。
“好痛……”
伤口的处理告一段落后，我艰难地从嗓子里挤出了这句话。
正在收拾药品的康乔楞了一下。她轻轻点了点头，便准备离开将没用完的东西放回柜子里。
我抓住了她的手腕，轻轻向后一拉，她惊叫着便向后倾倒，坐到了柔软的病床上。
“真的……好痛……”
我的手压在她的手背上，轻轻用力抓住了她纤细的手。
“嗯……”
“跑步的时候也是，消毒的时候也是，现在也是……真的……很痛……”
“好好地说出来了呢，很棒噢。”
头顶传来了温柔，温暖的抚摸。
她用另一只手抚摸着我的头发，感受着她的手掌在头顶摩挲，总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马上就要涌出来了……
“雯雯你……要明白你自己也是很重要的。”
她像是要把我盯穿一般注视着我。从她的眼神中，我意识到这不是玩笑话。
“不管是比赛还是其他什么事，虽然那些也很重要啦……但雯雯，最重要的是你自己啊。”
我……真的可以这么想吗……
如果我做不好某些事，我的价值，我的存在本身就是没有意义的。而这个“某些事”，是学习，是考试的分数，是打扫卫生，是乒乓球比赛的名次……是数不清的事情。不管做什么，都总有人比我做得更好。
我真的觉得自己很累，但总有人告诉我，有人比我更累，我这点累算不了什么。就连在“觉得累”这一点上，都有人在我之上。
所以，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一事无成的人，事实也确实如此。
像康乔这样的人，我还是第一次遇到。
她会鼓励我，会安慰我，会说很多让我开心的话，会做很多让我开心的事，这让我觉得很不适应。
也许正如她之前所说，我是在对她撒娇。
我知道她会包容我的一切，所以我能够任性地做出各种会伤害到她的事。
“我……很重要……？啊哈哈……怎么可能会有人觉得我很重要……”
现在也是。
这肯定不是她想听到的话，我也知道她想要我说什么。我知道自己在她的心里已经有了些许地位，所以才会说出这些违心的话。
“不是有人觉得你很重要，而是你对你自己来说很重要。”
她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抽出了手，再一次蹲在了我光着的腿前。
我不知道她想要做什么，还在疑惑的时候，她却将目光一点点地下移。
“别，别盯着看啊……别摸啊！”
然而，就好像听不到我的声音一样，她的手指轻轻触碰了我右脚的大脚趾，随后仿佛是想要确认每一寸肌肤一般，沿着脚的侧面抚上了我的脚背。
说实话，我不喜欢其他人摸我，或者说我不擅长被人触摸。头也好脸也好肩膀也好，被任何人摸到，都只会让我的身体变得僵硬……虽说之前被康乔摸过头，那时的我虽然有些不适应，不过很快就接受了，但脚和脑袋果然还是不一样。
整个下半身此时都像是灌了铅一般僵硬。虽然有一部分是因为腿上的伤，但我觉得现在更多的是因为康乔在毫不客气地抚摸着我的脚。我紧绷着腿上的肌肉，尽量让腿不要乱晃，但也因此我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下半身，脚上传来的触感反倒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烈了。
……有些痒，不过还没到无法忍受的程度。但除此之外，还有一种莫名的心情随着她的手指渐渐渗进我的身体。
“呜……”
等我的身体采取自我保护措施自己换了一口气后，我才反应过来自己从刚才开始就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突然间的喘息让我不自觉地发出了声音，换做以前康乔肯定会趁机调侃我几句，但现在的她不知是没听到还是装作没听到，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我那只和其他人没什么区别的脚上。
右脚之后，是左脚。不知过了多久，在仔细确认过我的双脚之后，她终于开口了。
“雯雯的鞋子不合脚吧？”
她这么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