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务失败了。
结果我并没有杀死目标对象,那杯毒药的把戏早已被目标识破,我和我精心包装的医生身份也一样,在她的眼中,不过是小孩子的把戏而已。
别想再从这里得到一分钱了。
听到牧师的话,我头中一阵眩晕,然而我的灾难远不仅仅如此,女神教开始疯狂向我清算之前欠下的债务,很快他们便闯入我的家中将所有储蓄扫荡一空,那孩子的药只剩下今天一天的量了。
前往马格诺利亚银行借款的我,被告知自己没有足以贷款的信誉记录,身边本就没有朋友的我,如今已经连借都无处可借。
脑海中那孩子临终前的惨状不停预演着:在向女神教借款之前,积蓄刚刚山穷水尽的时候,我曾经尝试过停药两天,那段时间他仿佛窒息一般痛苦着,不停地撕扯着床单。在钱款用尽的今后,那孩子将像那时一样痛苦地死去。
如今我已经无路可退。
不,还有最后一条。
兄长一走了之时,我因为恐惧独自苟活了下来,如今的我,或许命定地会弥补当时犯下的错误。
我不忍心见到那孩子死去的场景,所以对不起,请让我先走一步吧。
我爬到黄金神教的塔尖,如果从那里纵身一跃,或许就能结束这一切吧,但我在站到边缘时,开始恐惧了,我发现我做不到,一如兄长撒手人寰而我苟活下来的那天一样,胆小的我无法轻易的结束自己的生命。
但还有最后一个方法。
那天用来毒杀目标的那杯毒药仍然在我手中,这是我最后的勇气了,只是把一杯毒药送到口中而已,对我来说不会太难。
我挑选了一个风和日丽的傍晚,在塔顶俯视马格诺利亚低下头颅匆匆而行的人群,身边杯中鲜红的毒药反射着不祥的日轮,“这杯毒药连龙都可以毒死”,牧师曾经如是宣称,然而对于我这种轻如鸿毛的小人物而言,劳烦如此毒性的毒药,或许也该算我的荣幸了吧。
于是亚伯·布朗的人生可以就此盖棺定论,我就是这样一个胆小如鼠,一无所成的人,没有能改变兄长的命运,没有能成为一个不愧对父母的孩子,连兄长唯一留下的遗孤,也没能照顾好。
但是,如果说亚伯·布朗的人生,这个无能懦弱又不幸的家伙还有唯一一件不算遗憾的事情的话,那就是生命最后——
我看向悬于遥远天际的夕阳。
“真是不错的风景啊。”
发出声音的不是我。
“你……你是……”
不知何时,那天刺杀的目标——神秘的女仆已经站在了我的后面。
“这样啊,你最终还是来找我了。”
或许她思忖很久之后,终于决定还是要来复仇,然而对于我来说,毒药也好,被杀死也好,都是一样的事情了。
我的人生中第一次感到如此的平静,仿佛所有肩头的重负都释放了一般。
女仆坐在我的身边,优雅地拿起了我手边的毒药,她是打算把这杯我用来谋杀她的毒药送给我吗?无妨,对于我来说,这可能就是恰当的报应了。
然而,女仆就这样把杯中的毒药一饮而尽。
“你……等等……为什么……那可是……!”
为什么她要选择自尽?她难道是疯了吗?不,难道她早已知道我面临的困境,宁肯牺牲自己也要挽救我和那孩子?这怎么可能,这种人怎么可能存在在这个世界上……
女仆看了看手中的杯子,然后看了看我。
“请不要介意,布朗医生。”
“怎么可能不介意,这可是——!”
“这只是一杯饮料而已,不是吗?”
女仆举重若轻地打断了我的发言,“对你来说,这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而已,是的,完全无关紧要,和真正重要的事情相比起来,这点事情又算得了什么呢?”。
重要的事情?重要的事情是指什么?
还未等我抛出疑问,女仆已然站在塔顶的边缘,她的裙摆随信风飘摇,仿佛下一刻那单薄的身影就将被吹落,然而她此时的伤怀神情有别于脆弱,更接近一种悲悯。
那悲悯目光的尽头,是来往于马格诺利亚的匆匆过客。
“他们到底要去哪里呢?那些像信鸽的,那些像羊群的,他们到底要向哪边去呢?忘记真正重要的事情为何物,为毫无意义的事情而奔走。”
我听见她深沉的叹息。
“世间尽是这种不自知的悲惨。”
然后她打开了那个一直拖着的巨大口袋,将里面的内容物如典礼上的花瓣一般抛出,逆光下我的视野一片红灼,许久后我才终于确认,或者说,确信,自己看到的那花瓣的真身。
风中飞舞,飘洒着的,是无数的赎罪券。
我已顾不得思索怎样的狂人才会将钱币在楼顶洒下,但那毫无疑问是赎罪券,那是足以将我这种人的卑微、无能、懦弱的罪行全部赎清的上神的筹码,我疯了一般扑向它们。
直到一脚踩空。
真是讽刺。
视野中是最终也未能抓住的希望,我的心中满是自嘲,自己生命的最后,竟是如此讽刺不堪的结局。
然而忽然,一只柔弱的手抓住了我的衣领。
不,根本不是什么瘦弱的手,虽然在这个有魔力的世界里单手提起一个人来并不是太难的事情,但是女仆的身形甚至都未能为这一整个人的重量颤动一下。
“为什么要那么着急呢,布朗医生?”
“为什么那么着急?!那可是赎罪券,只要有了他们,我就能……”
我无助的伸开手臂抓向那些远去的纸币,仿佛婴儿抓向自己即将离去的父母,在极度的孤独与无助中焦急得流出眼泪。
为了救那孩子,即使我就这样从塔顶摔死,也在所不惜。
“不要看错了,布朗医生,还有你们。”
她依然以那悲悯的神情看着我,也看着塔下聚集的,疯狂地拾取钱币的人们,那悲伤的口吻使疯狂的人群一度停下手中的拾取,抬头倾听。
“那些只是纸而已,什么都不是。”
我几乎要大声呼喊,怎么可能,这些足以救命的东西,怎么可能只是——
“布朗医生,身为医生的你,一定能明白吧。”
“我怎么可能明白,我根本不是什么医生,我明明什么都做不到……”
只是一个假扮的医生,为了毒死他人而伪造的身份,连那孩子半点的忙都帮不上。
“你在说什么呢,像你这样的医生,这个世界上不计其数,但大家也都是‘医生’,不是吗?”像我这样的“医生”?
那一瞬,仿若被一盆冷水灌顶,我的眼中已然看不见空中飞舞的纸币与塔底困惑着的人群,只剩下心中关于真相的预感高鸣着。
“别看丢了重要的东西。”
在我回过神来后,留下那句箴言的女仆,已然不知所踪。
我发疯一般跑回家中,将还剩下的药灌进自己嘴里,而后的第二天,断了药物的那孩子和之前一样,仿佛被蚂蚁啃咬着一般痛苦地撕挠着床单。
而我却疯狂地笑起来。
因为那种痛苦,也一样出现在了我的身上。
我回忆起那孩子治病的全程,最开始只是小病,随后愈演愈烈,直至卧床不起,不,最开始的病早已痊愈了,一直在折磨着这孩子的,并不是病,而是毒。
那所谓的“药”,是来自克拉比特帮会——这个国家最大黑帮的成瘾毒物。
从最初的看病开始,我早就踏入了女神教为了控制我而设下的重重圈套。
强忍着巨大的痛苦,我四处乞讨、工作,坚持照料着那孩子的起居生活,那段日子他疯狂地抓挠乃至用头撞击墙壁,我不得不将他捆在房梁上喂食,甚至为了不让他撞伤自己,还将枕头也绑在了他脑后,当毒性逐渐消解,松开绳索的他终于自己迈出多年来的第一步时,我们终于忍不住相拥而泣。
于是亚伯·布朗的人生未能盖棺论定,因为今后这个卑微的、无能的、懦弱的市井角色还将继续生活下去,延续着不足为道的人生,他的身边不会再有绝症、谋杀、宗教争斗,所以如果是冒险故事的话,这里应当是结尾的时候了:这个不配成为主角的人最终获得了主人公才有的结局,和唯一的家人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这样的结局太过平庸了!”是的,但是毕竟我只是这样一个平庸得微不足道的人,不过,虽说事实如此,但之后这个平庸的人身上还是发生了一些并不平常的事情的,请允许我以此收尾吧——
就在风波平息后,某一天我推开家门。
那天喝下毒药的女仆,正毫发无伤地站在自己的门口。
“你……怎么可能,你竟然……还活着……”
“是的。”
这简直就是神迹,我欣喜若狂,迫不及待地想要与恩人汇报家中发生的所有。
但正要开口的我忽然明白,喝下那杯毒药还能毫发无伤,与我毫无关联却能知晓一切的,不可能是区区凡人。
我曾在经文壁画中见识过无数神的华服,然而承受了神的恩典之后,我才第一次知道,神不会拘泥于一件华丽的衣裳,毕竟那只是凡人对于美好的浅薄臆想,当祂现身于凡间时,身上可能只是一件女仆装而已。
“医生误诊,也是很常见的事情,对吧?”
祂嘴角露出了和那天一样的,无所不知的微笑。
“啊,嗯,是啊,真是太好了……”
我不再多言,无需多言,因为祂早已知晓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