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雨强笑道:“说来惭愧,我今日虽去得最久,所得却是最少,还害得小姐和田力、桃花饿着肚子等我,实在对不住。”说罢真起身行了个礼。
“滕兄此话怎讲?可见着田大人了?”
“见是见着了。今日一早我便往府衙去寻田大人,不料到时恰逢田大人整装毕,正要出门。她见我来得早,略问了来意,便要我回去,我自然说此事紧急,她才令我等她。我便在这洛城府衙内等了一日,田大人直到快申时方归,立急急忙忙同府君王大人议事。又过了快一个时辰,我见田大人似又要出门,忙斗胆拦住她,将小姐欲知之事问了,谁料田大人道,凤凰堂并不归绿林司管,若欲知晓,怕是得往江陵去找人打听。说完田大人便不见了人,小姐欲问的进宫之事,自然也未能问出口。”
“凤凰堂……不归绿林司管?”这倒是令李延玉始料不及,“凤凰堂竟非江湖组织?”
“此事我便不知了。”
看来滕雨并非过谦,所得消息属实有限。既如此,若得进折柳社或荣员外家再求问一回,想来诸事皆可有果,只是如今并不可得而已。
“不论如此,三位皆是辛苦了。所得消息虽皆无确指,然汇于一处,便且假定,正与沈小姐有干系。如此便是,沈小姐前来洛城赴宴,并如父所令,运些家资于洛城随船南下,不过自身并不登船。今日这段公子与她乃是故交,知她到了洛城,便约来吃茶聊天,并欲谈些高深莫测之事。滕兄,关于这段公子,你可有消息?”
“这倒是有。当朝枢密副使段攸大人,于三年前方升居宰相。任燕蓟辽总兵前,曾为陕州府君,下辖弘农,想来对得上。”
“枢密副使是管什么的?”
“大抵掌管军务。”
“这与那兵部有何区别?”
“我亦只知大概,似是枢密院懂打仗,兵部却不一定懂。”
李延玉点头,想来这段沈两家倒是门当户对:“如此,消息便皆对上了。”
“小姐,消息既对上了,还要我去套沈小姐话么?你还入宫么?”
“不仅要套,还得多套些。”李延玉转头又问滕雨,“滕兄,你可知道,像沈小姐段公子这般高官子弟,可有机会入宫中同皇亲国戚一道学习?”
“小姐可是说宫内学堂?据我所知,应是可以的,但非必要。想来如沈小姐这般年纪,也不必再入宫去学习了。”
“这宫内学堂可有什么名字?”
“名字?便是学堂,最多修座宫室,唤什么宫,便是什么名字罢。”
看来他们并不知晓“七绝崖”之名,他们不知,便是绿林司亦可不知。那日为田春雨录口供时,她倒亦没多问周益清之事,只是李延玉尚有需问那小女娃的事而已。既然旧宫已近在咫尺,又恰逢外人有幸入宫之良机,进宫一趟,寻寻那周益清,盖是好的。
“弘农县……或说陕州府,学风何如?”
“这……我倒是……”
“我从前去过陕州府,听闻弘农自两汉以来便以治学严谨闻名天下。”田力接过话茬。
“本朝太祖皇帝是哪里人?开国功臣们又是哪里人?”
田力果又看向滕雨,后者自然答道:“太祖皇帝乃是涿郡人氏,同那汉昭烈与宋太祖皆是老乡。至于功臣,据我所知,大抵出身荆楚、潇湘之地。”
“想来定都金陵,亦与之有些干系。如此说来,前朝达官贵族多在商洛,本朝新贵则起于荆楚……”李延玉又往地图上瞧,“中间隔条淮水。”
“小姐问这些作甚?”桃花好奇道。
李延玉莞尔一笑:“若要进宫,本朝立国元勋之事,自然当知一二。”
“可是,小姐你要如何……”
“这便要看你了,桃花。”李延玉起身迈至桃花身后,扶住她肩,“我瞧着沈小姐待你不错,你明日再去寻她,直言你今日听闻宫中宴席之时。她若应了,你便讲,你欲进宫,看她怎么说。”
“可是……小姐……”桃花面露为难之色,“我并不晓得沈小姐住处……”
“今日你竟不曾问?”
“我要如何问……既然要装成个方出阁的羞答答模样,如何肯问这些!”
“罢了。沈小姐今日唯请到你一人,若她仍循那套礼数,想来应会想法子再将我亦请一次……”
“小姐,非是桃花觉着小姐有什么不好,只是……我等不过与沈小姐偶遇,恰同路一段,值得她如你所说这般殷勤么?”
李延玉叹道:“你所言极是啊,桃花。如此,便要看沈小姐为人了。”
四人一时无话,不料门外忽有招待喊道:“李小姐可在吗?有位沈小姐派来传信的找!”
李延玉快步过去开门,果见着招待背后家丁,却是个生面孔。他显然不识得李延玉,眨眨眼道:“请问,李桃花小姐可是在此处?”
“在在在。”三人早在李延玉身后站着,桃花见叫着自己,忙拱上前来。
这家丁立绽出笑来:“李小姐,我家小姐邀您明日于长庆亭赴约,有要事相商。另,若李雨小姐得空,亦请同往,万勿推辞。”
“好,劳烦你了。”桃花抓些果子,打发他走了,四人又是一时无话。
“小姐,真让你料中了,沈小姐果又来请。”桃花喜形于色,见李延玉却是若有所思。
“滕兄,此事,你如何看?”
“按小姐所说,沈小姐知小姐为姊,桃花为妹,且今日小姐并未赴约,照理说,应是请小姐为先。沈小姐这般表现,许有两方打算……”
李延玉笑摆手道:“非是此事,我是欲问你,这欲同桃花商议之要事,你作何考虑?”
滕雨挠面道:“恕我并无头绪。”
“是啊……”李延玉这才问桃花,“桃花,你觉着是何事?”
桃花摇头不语。
“今日我未去赴约,你如何同沈小姐说的?”
“我只说小姐恰出门打听关口消息……”
“沈小姐如何说?”
“没说什么,立马拉我吃点心去了。”
“滕兄……罢了,我等倒不必这般揣测。许是沈小姐确有指得上桃花之处。”
“小姐所言极是。既如此,明日我与田力如何打算?”
“我险忘了。滕兄,劳你明日先早些出门,替我为沈小姐挑件回礼,后几日便仍想想法子,看可有门路弄清我昨夜托你之事。至于田兄,我有件更要紧的事托于你,然须得看你意愿如何。”
“小姐直说就是。”
“想来我等尚将于洛城停留些时日,我便想着,欲向华山中人打听些事,论周遭道路,自然是田兄你最为熟知,只是不知你可愿跑这一趟?”
“既是小姐意思,自然要去,不知欲寻何人,问何事?”
“我稍后写封信与你,你便带着往华山派去,寻个名叫孙鱼的大侠,交与她,带回答复便是;另,还要烦你出发前去置办些年货,现下天寒,带些暖身子的想来最好,便交与田兄你定夺,除送与孙大侠,若打听到几个叫王文忠、谷天、林雨桐和郑元偲的,亦一并送些,代我问候一声,他们几人名姓,我亦写与你。此番实是辛苦田兄!”
“小姐多虑,不过跑趟华山,平日里若有匹快马,不出两日便可来回,现下路滑,又需办事,想来三日可归。”
“望田兄莫要托大,一切还是好心为上,平安归来便好。我倒想起,田兄若得空,绕路去山北一个叫福山镇的,去寻个名‘闲居’之客店,向那掌柜名范屹的,亦问候一声,瞧瞧他身子可还安好。”
“我皆记下了。”
“小姐,事不宜迟,便写下来罢。”李延玉说话间,桃花已研好墨端上前来,李延玉遂不多言,提笔便写。
此封与孙鱼之信,意图有四:一是报平安,告知孙鱼自己尚好,但并未打听到萧政与亓官伶消息;二是问候,华山华阴合并后,不知孙鱼及留山的王文忠、谷天现下可好;三是报告,将苏梨消息通报与她;四即是李延玉本意,借与苏梨白云山庄一劫,引其所想,打听黄欢遗物、遗言详情。写就以后,李延玉思虑再三,终是删了头一段内有关引凤萧之事,改为“萍下江淮水,雁出汉塞天”,重又誊上一遍,方交与田力,又嘱托一番,恨不得将昔日华阴诸人现下境遇皆问一遭。
夜深,李延玉吹了灯,独于火盆边上烤脚,正好将今日所得于心内复现一番。昨日布局前,李延玉本是欲以凤凰堂之事为主,沈小姐为次,毕竟前者说大些乃性命攸关,后者不过是顺水推舟。现下前者几无进展,后者虽得了些消息,却于大局无益,反令人摸不着头脑。既如此,趁此机会,托田力跑趟华山,方是要紧。若前尘今朝皆系于黄欢身上秘事或是某物,他既埋骨华山,至少昔日华阴门首孙鱼不会不知。说到底,李延玉敢不强行南道,而于洛城同沈小姐周旋,亦是一搏——搏她忖度对了那布局人心思。
至于进宫,一是欲试寻周益清踪迹,二则是为护全己身,出此权宜之计。初听时,他三人皆是意外,旁人听来想必亦是觉着荒唐,然李延玉却全不这般想:一路走来,荒唐事见得多,亦历不少,多这一桩又如何?何况又不是进京面圣,不过于这远离帝京之旧宫内,吃顿麻烦些的筵席而已。许是先父因落第之故,于李延玉教导中,大授古今文集、诗词汇编,史书不过涉猎,以儒家为首之百家经典更是秉着副“愿读便读,我自不解”态度,是以于这皇权、贵族之类,李延玉只抱个“其皆位高权重者,然与我无干”想法而已。自被迫随黄欢流亡以来,已是第四个年头,李延玉向日所遇,大抵皆是平民与江湖人,同官家从无往来。如今回想,秦小姐应是头一个富家小姐,田春雨则是头一个大官儿,昨日又碰上个大族子弟沈念,下回同个郡王县主把盏言欢,又有何不可?
她又想起沈念那游江南的愿望来。同黄欢西窜那段日子,自己倒是在江南江北反复来去,蹉跎不少岁月。若可与沈念换上一换,她去尽心而游,自己则过过大族人家的悠闲日子,倒是诱人。她想起那句“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世事恐皆是如此,官宦人家占尽荣华,平民游侠便只余个自由。“羡尔无羁束,沙鸥独不猜”。对自己素来所有者习以为常,自然便垂涎那看得见却摸不着之物了。
叹息已尽,绮思渐生。李延玉忽觉着,大半年来倒是见着不少容貌昳丽者,或是有钱人家,自小锦衣玉食;或是遗世宗门,练就超尘外质。听桃花转述沈念同那段公子谈话,听说这旧宫内正有个王爷和公主,若有幸得以进宫,倒要看看,这皇家子弟,是不是愈为光彩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