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共五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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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姐姐，外面下雪了。”
壁炉里的火苗蹿动着，发出噼啪的轻响。妹妹的脸庞，在阴影与火光之间静静沉浮。此时的她，已经从床上坐起来，披上大衣，向外边看去。
今年的冬天，格外的冷。点上壁炉，也掩不了屋内的寒气。而与寒冷一起前来的，是妹妹的病。妹妹在每年的这个时候，便极度虚弱，如同背负了什么诅咒——倒不如说，她本身便是一个诅咒。
我的妹妹，是恶魔。这名词与这片大陆的历史同样长久。妹妹在十四岁那年，被神堂的人带走，旋即被宣布是恶魔。但是，妹妹并没有做出任何印象中如恶魔一般的事，而是拥有了恶魔给予她的诅咒。家人在朝廷上迫于重重压力，只得将妹妹送往一处偏僻的宅院。从此，妹妹就一直在这里生活。
“是啊。”窗外依旧一片萧索，只有黑暗中的湖，倒映着残月，泛起零星微光。
“姐姐总是喜欢敷衍我。”妹妹的眼神中多了几分嗔怪。然而她的语气很舒缓，似乎并没有真的不高兴。看到我不知如何回答的模样，妹妹轻轻一笑，似释然，又有几分惨淡。她闭上眼，仰靠在床头上。
“姐姐，我们出去走走吧。”
二
外面好黑，好冷。我捂紧棉衣，身体几乎缩成一团。姐姐举着伞，走在我身旁。和我一身黑衣不同，姐姐的衣着，和雪花很是搭调。
恍惚中，雪越下越大，姐姐的身影，逐渐沉没在漫天雪花之中，了无踪迹。那把伞也支离破碎，顺风飘散，只余我一人在白茫茫中，漫无目的地走着，永远没有尽头，即使筋疲力竭，也无法停歇。
我被这想法狠狠压住胸膛，几乎喘不过气来。
什么时候，我才能免去这种荒诞的想象呢？
“小羽，怎么了？”姐姐看向我，目光充满担忧。
她又在担心我的身体了吧。
“没……没什么……”我低下头，避开姐姐的视线。几年来，姐姐尽力陪伴在我的身边。这本应是一件无比幸福的事，但我总是怀揣着些许悲伤。每当见到姐姐，我感受到的，不仅仅是高兴，更多的，是来自内心的挣扎。每次听见姐姐叫我“小羽”，我手臂上的伤痕就隐隐作痛。伴随血液黏稠的触感，壁炉旁的刀刃，撕碎的信纸，低垂的双手，都清晰地浮现出来。
我是恶魔。姐姐是普通的人类。
破碎。只有破碎。
这才会是我和姐姐，最终的结局。当我要驱赶这恐怖的想法时，才发觉它已然挥之不去。
尽管心中犹豫万分，我依然想和姐姐出来走一走。也许，这已是最后的机会了。
那屋离我们越来越远，在白雪的掩饰下，成为了彼方的影子。我可不想在那里对姐姐说那些话。它再整洁、再优雅，也只是污秽和苦痛的栖息地——鲜血、哭喊、虚无……除去姐姐，我能忆起的，再无其他。
神啊，如果我不是恶魔该多好！
屋子，屋子，这间屋子，全部烧毁吧！眼前浮现出断壁残垣，耳边传来倒塌的声响。是壁炉，巨大的壁炉。是柴火，被扔到壁炉里去！看那冲天的火光，在雪夜中熄灭了……不！还没有！我在湖边，在湖边……姐姐还陪着我、我……
泣不成声。
姐姐，对不起、对不起……
“小羽，怎么了，小羽？”姐姐见到我哭泣的模样，急忙将我抱在怀里。小羽。姐姐很听我的话的呢。
一如既往的温柔。
绚丽的，易碎的，来自姐姐的温柔。
我确实……
我颤抖的双手，搭上姐姐的双肩。头埋进姐姐的胸口，再说不出一句话。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汹涌的风声，与雪花的窸窣之音。
三
…………
所有的事情都不会重来。
小羽。妹妹让我这么叫她。
头好痛，好痛。
妹妹。
如今，我也只能写下这般胡言乱语了。
神圣结界，专门用来囚禁恶魔的结界。
直到最后，我也没能将那结界破除。
为了解开它，我用尽了一切手段。我并不愿把它们写在这里。不对，写了也没有关系，毕竟最终是要烧掉的。可是，即使写下来，又能怎样呢？
“姐姐，叫我小羽吧。”一天，妹妹这样对我说。
“咦？为什么？”妹妹自己主动提出来，多少让我有点惊讶。
“姐姐真是的，凡事都要问个为什么。”妹妹催促我，“以后一定要这样称呼我哦。”
妹妹依旧一袭黑衣，那是神堂强制的服装。按照他们的话来说，低贱的恶魔不配拥有任何黑暗以外的颜色。
但是我的妹妹，有着淡绿色的双眸。
她期待的神色，令我无法拒绝。
“小……小羽。”
我轻轻地说出来，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
我为什么会如此紧张呢？这明明是我心中的愿望啊。
或许是因为看到我拘谨的神情，妹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然而，笑容之下，她的手开始轻微地颤抖，脸色也稍显苍白。她极力掩饰，但仍被我察觉到了几分。我走近前，轻柔地抱住她，抚摸她的头发。
妹妹的身体很柔软，抱在怀里，别样的安心。
气氛虚假地缓和下来
“……小羽。”壁炉里的火焰，此时显得暗了些。宁静的黑暗中，我再次轻声呼唤她的名字。
回应我的是黏稠的沉默。
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周遭迸发出来，但最终伴随着呼吸悄然遁离。
她抬头看向我，淡绿色的双眸浮沉不定，充斥着犹豫与不安。
“妹妹……”
妹妹似乎有些异样。但是，她又让我这么做……
“是小羽，小羽……”妹妹的声音越发虚弱，仿佛被黑暗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她顺势抱住我，迟迟不肯放手。不久，怀中便传来细微的抽泣声。
信纸静静地躺在桌面上。
不行，到现在，都没能说出那句话。
小羽，我的妹妹，我爱你。
这些话，我本想等到我们一起走出去的时候，再说给你听。
在此之前，我说出来，只会让你难过吧。
为时已晚。现在我无论怎么哭，怎么喊，也于事无补。
曾经，我还对未来保留着一线希望。如今的我，已经不需要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了。
壁炉里的火苗，慢慢地萎下去。
寒风袭来，飞雪涌动，又是黑夜。这一次，我真切地感受到生命的流逝。
四
“小羽，我走了。没有其他事的话，后天见哦。”
姐姐眼中充满不舍，熄了灯，轻轻关上房门。我缩在被窝里，听着姐姐的脚步声逐渐远离。
姐姐肯定还有许多事要处理吧。
不过，谁知道我们后天还能不能相见呢？
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眼泪已经被姐姐擦拭干净，但她好像要前功尽弃了。我忍住泪水，不让它们涌出眼眶。这片区域，可是姐姐清理的呢。我抱紧被褥，深深地埋进去，贪婪地闻着姐姐残留在上面的气味。想象自己正在姐姐的怀抱中，和姐姐畅聊未来。我们脸上，都是真诚的笑容。没有哭泣，没有担忧。
那是天堂啊，是我永远不能到达的地方！
又想这种事了。
我甩甩头，借着头疼和虚假的怀抱，许久，总算是沉沉入睡。
嗯……？有什么人进来了吗？怎么感觉额头冰凉冰凉的？
我昏昏沉沉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稍微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姐姐的面孔。
我愣住了，身体僵直，动弹不得。
姐姐，我最亲爱的姐姐，正轻吻我的额头。
直到这时，我才借助目光的缝隙，端详姐姐的容颜。
今天的姐姐，还是那么美。
姐姐，你其实是天使吧？也许，是你在天堂触犯了神明，祂才将你贬为人类，与我这个恶魔相见。
姐姐，是喜欢我的。而我，也喜欢姐姐。
意识到这点，我的心脏突然绞痛起来，就像被卷入漩涡之中，无法抗拒，挤压、蹂躏、破碎。
姐姐真傻。
想要张口说话，又被无形中扼住咽喉。纵使有千言万语，此时也只能忍在心里。
我真的、真的不想因为这个，耽误了你的一生啊，姐姐……
她捧住我的脸颊，看了许久，最后才真正离开。
真像一场梦。我就在此处，姐姐却没办法与我在一起。
房间只剩下我一个人，无尽的空虚猛烈地袭来。头顶还残留着冰凉的触感，我无力地看向天花板。窗帘也拉上了，屋内黑漆漆的，除了那个小小的壁炉，还在尽力地抛出几丝微光。
我亲吻了妹妹的额头。
看着妹妹的睡颜，我心中的勇气和希望又燃起许多。
我不会放弃的。我们一起出去的时候，我一定要向你说出那句话。
我亲爱的妹妹。
晚安。
五
按照我和姐姐的约定，姐姐明天就会过来。
神堂那些人很想把我置之死地，我早知道了。若不是姐姐暗中保护，我根本没办法过着正常的生活。我还剩多少时间呢？我也不知道。但至少现在，我尚且留存着书写的能力。
我若把这张纸放在小小的角落，姐姐会找到吗？如果看到的话，千万不要哭哦。相信我，神明会让我们最终走到一起。相信我，我是恶魔啊，最了解这一点了。
那，我要开始写了？
我是羽，是姐姐玥的妹妹。
印象里，姐姐温柔、端庄、大度，经常和家人出入朝廷。我从小便仰慕着姐姐，现在想来，其实就是喜欢吧。
有个怪病总是纠缠着我：越是喜欢的，我越会想象失去它的模样。处境愈艰难，想得愈厉害。我闲下来的时候，脑袋也片刻不消停。能静下来写东西，已是少有的状况了。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养成的坏习惯。
转折点是十四岁那年，他们宣布我为恶魔。顿时，铺天盖地的危机疯狂袭来。姐姐平息风浪的那几天，我每日都徘徊于生与死之间。到最后，我被送到了这里。不过，暂且免去了性命之忧。
姐姐常常在公务之余陪伴我。起初，我心里充满幸福与欣喜。但久而久之，我开始感到不安。姐姐的一举一动，似乎都在告诉我：她喜欢她的妹妹，超越了血脉亲情。回忆过往，我们之间的互动与情侣无异。
可是……我可是恶魔啊，永远也走不出“神圣结界”的恶魔。
姐姐喜欢的，是这么一个毫无未来可言的恶魔。
我宁愿相信，姐姐从来没有喜欢过我。我心中所想，不过是孤独的幻象。
对，就是这样。
从姐姐的行为举止中，我找出了无数反例，却始终没有一个能印证我的愿望。
姐姐！
你若喜欢你面前的这个恶魔，会害了你一生的！
每每想到此处，我总是忍不住泪水，只能任凭它们涌出。
渐渐地，哭泣已经不能消解我的自责了。我尝试过鼓起勇气给姐姐写信，向她说明心中完整的想法。但写完后，这些信纸的命运，无一例外是被我撕成碎片，丢进壁炉。
对不起，姐姐，你的妹妹是个怯懦的妹妹。她只会成为你的累赘。
我终于拿起刀刃。
小巧的刀尖在火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我看向光滑的刀背，无瑕的镜子映出我无神的双眼。我站起来，走到窗边。窗外除那孤独的月亮，再无他物。
一。
细细的条纹从腕臂交接处延伸开来。像是白幕上浮动的红丝带，飘荡着，流下零星的泪水。
二。
月光的照耀下，小巧的十字架泛起宝石般的光芒。在无尽的黑暗中，鲜红的彼岸花一点一滴地绽放。
早已麻痹的皮肉突然传来一阵刺痛。泪水与疯狂的浅笑混杂在一起，我难以想象，现在的我有着一副怎样狰狞的面目。
刀刃摔落，整副躯体瘫软在地上。我抬起双手，又无力地低垂下去。
若让我说出一个没有彻底抹杀自己存在的缘由，大概是，无法战胜自己的欲望吧。
我爱姐姐，也希望有一天，我能和姐姐毫无顾虑地相爱。所以，纵使再难受，再痛苦，也要让姐姐呼唤我的名字。
“小羽。”
惊讶之余，她最终答应了。在她说出来的那一刻，我的心脏再次感受到了剧烈的刺痛。
刺痛化作异样的慰藉，支撑我继续作为姐姐的妹妹，生存下去。
可是，姐姐，你可千万别喜欢上我哦？
你喜欢别人的话，我会尽全力支持你的。唯独我不行。
我的内心挣扎万分，恕我没法用言语表达出来。
我想象过，在那一天，我向姐姐认真地说出“我爱你”。
有几次，我差点就说出口了。不过，最后时刻，我打住了。
但这次，我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所以——
姐姐，我爱你。
我把纸张小心翼翼地包起来，放在某个极难寻得的角落。
希望总是如此奇怪，即使永远捉摸不到，仍然有人费尽一生去寻找。我和姐姐，或许就被困于其中。我再怎么诉说，再怎么撒谎，也欺骗不了自己的内心。那渺小，而又留存一丝希望的内心。
哦，我现在这样想，待会可能又不这么想了。
要不要和姐姐一起出去走走呢？
我躺回床铺，闭上眼睛。
壁炉的火焰散发出的温度刚刚好，很温暖。
有神明，有恶魔，连他们都存在，应该就有来世。
我和姐姐，能不能在来世相见呢？
成为姐妹，然后成为恋人。概率也太低了吧。不过，也不是绝无可能。
一切都像一场梦，一场并非彼岸，而是在此岸的梦。梦续或梦醒，却并不由我说了算。
意识慢慢消散，恍惚间，眼前浮现出姐姐的幻影。她微笑着，将我揽入怀中。我踮起脚尖，轻吻她的嘴唇。
时间定格在此刻，我们再也不会分离。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