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我的出生,才害了你的一生呢。
我无数次在想,如果那天我没有走出那扇门,是否一切都会不一样。
童年时的我一定是个坏孩子。
自私又虚荣,傲慢而自大。喜欢被人瞩目,喜欢成为人群的中心,享受着被人簇拥的感觉。
靠着自己与生俱来的可爱,肆无忌惮地蛊惑周围人的心,丝毫不在意的自己的言行是否会对他人造成伤害,像一头走在城市街道上的怪兽对脚下的惊慌四散的人群熟视无睹。
千早爱音在很早的时候就学会了如何得到大家的爱,还有大家的依赖。
长崎素世是其中最依赖我的孩子。
我有一个很好的朋友。
「素世今天也要回家做饭吗?」
「嗯...妈妈要工作,爸爸已经很久没回家了。」
「但是,即使是自己做饭,也只能煮一些速食产品吧。」
「没办法,我还不会使用厨房,妈妈说太危险了。」
「要来我家吗?」
「......总是这样,会麻烦爱音吗?」
「麻烦什么的,事到如今有必要说这些吗?走吧。」
「嗯。」
我牵起素世的手,带着她慢慢向家里走去。
经常有的事了。素世的父母感情并不和睦,经常在家里吵架,后来发展到冷战阶段,她的父亲就很少回家了,母亲则是忙于工作也很少能够照顾素世,所以我经常会带素世回自己的家里吃饭,对于素世而言,我大概是像她姐姐一样的存在,虽然年级上她反而比我大。
这种照顾同样出于我的虚荣心,因为对同龄人伸出援手能够得到妈妈和老师的夸赞,使我在别人眼中成为一个成熟而懂事的孩子,我希望被大家喜欢。
所以我的朋友越来越多,陪伴素世的时间却越来越少。
在我小学的时候发生了这样一件事。
「怎么了?拉我到这里来。」
在一次午休的时间里,正在和玩伴嬉闹的我被素世带走,拉到学校的角落里。
「......」
「身体不舒服?」
「不是......」
素世低着头,一言不发地看着鞋尖。
我被她的举动弄得莫名其妙,但还是耐着心发问。
「有什么话要说出来,不然我完全搞不懂啊。」
「爱音......最近很受欢迎。」
「嗯。」
「我......讨厌这样子。」
「什么?」
「大家都环绕在你身边,把我挤走,看着大家和爱音和睦相处,我讨厌这样子!」
素世吼了出来,我看见她猛然抬头时眼眶里随时欲喷涌而出的泪珠。
由于素世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么激烈的情绪表达,我被吓了一跳,赶紧掏出手帕给她擦眼泪,但是素世却一把抓住我的手,用那双通红的眼死死盯着我。
「和她们分开!」
「哇,你冷静一点,我听不懂你什么意思啦。」
「所以说!和那群人分开!」
「就算你这么说,我无缘无故地为什么要和朋友绝交啊?」
「我没有要你和她们绝交,我只是不想看到爱音和我之外的人在一起而已!」
「唔......」
我苦恼地挠挠头,素世的请求让我纠结不已。
「她们也是我的朋友啊。」
「我最好的朋友是爱音,爱音却不是这样吗?!我才不管朋友什么的,我只是想和爱音在一起啊!」
「但是,世界又不是由两个人构成的。」
我看着突然露出茫然无措表情的素世,突然觉得她很可怜,但是我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人的一生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有些人会与你擦肩而过成为你人生的过客,有些人会与你携手同行相伴一生。素世又能和我在一起一辈子吗?你总有一天也会遇到新的朋友,结成新的关系,和某个人一直一直走下去,你要学会接受,不是每条鱼都会离开出生的那片海,但每个人都需要走出自己的港湾,不然的话我们就没法长大。」
我学着大人的口气,模仿着从父母那里听来的话语试着劝慰她。
「一辈子......?」
「嗯,一辈子,做不到的吧。」
「爱音......」
「可以松开我的手了吗?你抓得我好痛。」
素世依旧呆呆地抓着我,我不得不稍微用了点力气从那有些颤抖的手里抽了出来。
「......也就是说,爱音认为其他人比我重要是吗?」
素世低着头,声音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呻吟。
「我不是那个意思啦......」
我不禁头痛,为什么这个人就无法理解呢?明明自己只是在陈述一个很浅显的道理啊。还是说,自己平常对素世的那些关照在她的眼里有另外一种含义呢?早知道就应该对她平常一点。
真麻烦啊。
年幼的我尚未理解素世的感情,只是漫不经心地伤害着素世的心。
「我只是觉得,素世你是不是太粘人了呀?」
「!」
素世像是被哪里飞过来的子弹击中了一样,她面色惨白地看着我,眼中的感情汹涌而激烈,然而在嘴唇颤抖着将要说出些什么的时候又将嘴里的话语咽了下去,那一瞬间我只觉得她的表情几近苍白。
「......我明白了。」
她头也不回地走了,我看着她的离开,却没有追上去,只是呆呆看着她的背影,像一个发条用尽的木偶。
接下来的几天,素世再也没有和我说过话,即使是遇到了也会不自然地避开我,连打个招呼的手尚未扬起就已经落下。
只是有时候我会感到从后背传来的,如同烧红了的针一样的视线。
素世好几天没有来上学,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进入春假了。在这几天了里素世就像一个从我世界里消失的人一样和我没有任何交集,而我沉迷于扮演一个八面玲珑的好孩子的形象无法自拔,如果不是妈妈说经常来我们家吃饭的孩子怎么突然间不来了,我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好久没见到素世了。
在妈妈的催促下,我拨下了素世妈妈的电话,由于之前素世经常会在我家里过夜,所以我每次都会在收留素世的时候和她的妈妈进行问候。
素世生病了,她的妈妈已经请假照顾了她好几天,但是素世至今没有痊愈,而且时不时还会发烧。
我不知道素世的病是否和我有关,但是那一刻我的确想起了那天下午我和素世的谈话,愧疚的情感在一瞬间涌上心头。那天我是否对她太严厉了呢?要是更委婉一些就好了。
是我的错吗?
没有人给我答案,我去了素世的家里希望得到回答。
「已经好几天了,这个孩子自从不久前我和她爸爸离婚了之后就一直郁郁寡欢,前几天她回家之后一言不发地把自己关进了房间,没有吃饭也没有洗澡,我只是以为她心情不好。直到第二天早餐的时候她没有下来吃饭,我才发现她在床上发着高烧,嘴里一直念叨着你。我真是个差劲的母亲,连自己的孩子都照顾不好。」
素世的母亲是个温柔中带着刚强的大美人,在和自己的丈夫冷战的时候就一直憋着一股劲,想要证明即使没有对方也能独自支撑起这个家庭,所以一心投入在工作里,却忽视了对素世的照顾。
听到素世母亲的话语,我心中充满了奇妙的安心感。
素世是因为父母的离婚才倒下的,并不是因为自己伤害了她,自己在素世心中的份量没有那么重要,也就是说不是自己的错。
我在心中可耻而卑鄙地为自己开脱着,又因为这份可悲的窃喜而陷入自我拷问。
为了排解这种情绪,我故作轻松地对素世的母亲说:
「阿姨你还要工作吧?那么由我来照顾素世吧。」
「怎么能这样麻烦你呢?」
「不麻烦,反正学校已经放了春假,我在家里正无所事事呢,况且我喜欢照顾素世啦。」
「小爱音......」
素世妈妈眼含泪光地看着我,为了逃避这感激的目光,我心虚地移开了视线。
「好憔悴。」
在看到素世的那一刻,我承认自己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轻松。
苍白,柔弱,我似乎进入了一个开满娇柔花卉的温室,在那隔绝外界侵扰的空间里找到了一朵易碎的花。
素世安静地躺在自己的床上无力地呼吸着,额头贴着冷敷贴,像是垂危的病人,看着她我甚至想到了奄奄一息这个词。但我知道那只是我的心里作用,素世只是生病了,我的话语没有那么大的杀伤力,是无法贯穿她的心脏的。
我在她的床前坐下,试图伸手为她擦去脸上的泪痕。
「......是爱音吗?」
在我的手还未触碰到她之前,素世就像有预知能力似的沙哑着嗓子开口了。
我看着她紧闭的双眼,不知她是如何得知我的到来。
「嗯,是我,我来看你了。」
「不是......我的幻觉吗?」
「真的是我哦,你看,这是我的手。」
我将手伸进被子里抓住素世的手,她的身体热得吓人。
「呵呵......」
素世试图表现出很很开心的样子,但是那虚弱的笑声简直像是弥留之际的病人。
我吓了一跳赶紧对她说:
「别说话了,你好好休息,接下来几天我会照顾你的,要快快好起来哦。」
她却扬起自己苍白的脸努力睁开眼睛看向我,被子下的手无力地抓住我,好像害怕我随时会逃走。
「没关系,只要有爱音在我身边,我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说什么傻话呢,想要好起来的话就要乖乖吃药哦,阿姨告诉我,你总是拒绝吃药,这样不行的啦!」
「爱音喂我吃的话,我就会吃。」
素世久违地对着我撒娇。
我看着她如同初生的小动物一样用脸蹭着我的手,心脏柔软得像要融化。
「今天的药吃了吗?」
「没有。」
「那不是很糟糕吗?!现在都过了饭点了,赶紧把药吃下去。」
我将床边摆着的药拿到她面前让她辨认,在得到是这一种药的回复之后将包装拆开,然后倒了一杯水递到她面前。
「先喝水润滑一下喉咙吧。」
「起不来。」
「我扶你起来。」
「身体痛。」
「但是躺着的话我怎么给你喂药啊?」
「不知道。」
「真是的,素世净会给我出难题。」
我挠着头,看着赖在床上不肯动的素世,将水杯凑到她的嘴边。水杯才刚开始倾斜就倒出了水,顺着素世的嘴角滑落到了床铺上。
「哇哇!床单弄湿了。」
我看着被打湿的床单大喊大叫,素世反而像恶作剧成功了一样笑了。
「爱音用嘴巴喂我的话,就不会有问题了。」
「嘴巴?」
这个人在说什么呢,难道她不觉得害羞吗?我满脸通红地看着她。就算都是我们小孩子也不会这样做吧,连妈妈都不会说要和我亲嘴,还是说脑子已经烧坏了吗?
我硬着头皮发问:
「真的要我用嘴巴喂吗?」
「嗯。」
在她毫不作伪的注视下,我屈服了。
「要快快好起来哦。」
在说完这句话后,我将药和温水一同含入口中,像一只口中塞满东西的仓鼠一样向素世凑近。
短暂的沉默后,我的耳中只剩下咕嘟咕嘟的水声。
「不要离开我哦。」
温顺地吃完药后,素世凑在我耳边像梦呓般轻声呢喃。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为了照顾素世频繁地往返家里和素世的的家中,后来更是为了方便得到父母的同意后直接住到了素世的家里。素世妈妈对我的行为既担心又欣慰,虽然返工了但还是时不时回家和我一起照顾素世。
素世的病情肉眼可见地好转了起来,这几天里我为她做饭喂药,帮她擦拭身体,更换衣服,睡前还要哄她睡觉,我简直像突然间成为了一个姐姐,照顾着一个比自己还大的妹妹。
那一天下着很大很大的雨,素世刚吃完药准备睡下时,看着窗外雷电交加的景象显得有些害怕。
「害怕打雷?」
「才不是。」
「素世是个胆小鬼,要我帮你捂住耳朵吗?」
「我只是...害怕自己醒来之后孤单一人罢了。」
这寂寞的话语精准地命中了我的心,我不由得对她心生怜爱。
「别害怕,我会在这里陪着你直到你醒来。」
我微笑着握住素世的手。
「约定好了?」
「约定好了。」
「在我醒来的时候,我要看到爱音的脸哦。」
在对我说完这样一句惹人怜爱的话后,素世乖巧地睡去了。
我静静守在她的床前,希望能够守护她的梦。
然而事与愿违的是,素世在睡下不久之后又开始了发热,看来是暴雨天气的湿度增加让她病情加重了。我摸着她滚烫的额头,却发现降温用的医用冷敷贴已经在之前用完了,退烧药也所剩无几,因为素世病情好转了所以一直没有补充,我没有多想,拿起素世妈妈留给我的钱准备去最近的药店买。
我一次一次地回想起当时的情况,确认自己是否真的没有忘记过和素世的约定,每次我的答案都是肯定的。我只是想短暂地离开素世的床前然后就去一趟药店而已,至于为什么不用湿毛巾代替,是因为素世的妈妈说要记得给她更换头上的冷敷贴哦,小小的我就这样被大人的一句无心之言束缚住了。
素世就这样倒在了寻找我的大雨中。
很容易就能想象当时的情况。
素世醒来之后没有看到我的身影,于是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像是幼猫呼喊母亲一样呼喊着我的名字,却没人回应。
于是她穿着那身薄薄的睡衣走进那场雨中,暴雨将她的身体打得通透,她在冰冷的雨中无助地追寻着千早爱音的身影。
暴雨如溪流般倾泻而下连通天地,世界被雨滴与雷声覆盖,将一切属于人类的喧嚣隔绝,连街道上打着伞的人流都像一座一座被海洋隔开的孤岛。
我就是在这样的雨里找到了素世。
面如金纸的她倒在回家的路旁,我扔下手中的东西想要将她扶起,却发现一个小孩子的力气根本搬不动她。她的手冰冷得吓人,体温正在一点一滴地流失。
我从来没有一刻那么后悔。
在呼唤了好久之后才有人从雨声中听到我的求救,将素世送到了医院,我在病房外披着毛巾抱着膝盖,看着医院的长廊人来人往。
如果可能的话,真希望倒下的人是我。
我对着医院的墙壁祈祷着素世能够平安。
当素世的母亲闻讯赶到医院的时候我连头都不敢抬起来,夸下海口要照顾的人如今躺在医院病床,如今我哪里还有脸去见她。
预想之中的责难没有到来,我只是被她轻轻拥入怀中抚慰。
「抱歉,一定吓到你了吧爱音,都怪我没有早点回来。我这个母亲...真不称职。这不是你的错。」
说到最后,已然掩饰不住哭腔。
说起来,素世妈妈在其他事情上永远雷厉风行,却唯独处理有关素世的事情时会展露她的脆弱之处。
我只好忍住快崩溃的泪腺,转而打起精神来安慰她 。
真是的,要哭的人难道不是我吗。你这样让我哪还好意思掉眼泪。
万幸的是,素世挺了过来。
不幸的是,脑子似乎烧坏了。
她变得呆呆傻傻的,既不认得自己的父母,也不认得我,所幸她还是和以前一样亲近我。
我当时还无法理解素世为什么突然变得像个陌生人一样,但这一切都不再重要了,我们失去的那段时光可以重新弥补,只要能够和素世在一起就比什么都重要。
就算她永远都保持这样也没有关系,我会照顾她一辈子。
「......一辈子。」
「什么?」
「我会一辈子都照顾素世,不管她能不能好起来。」
她的母亲温柔而哀伤地看着我,似乎要被那沉重的话语压垮。
我从那时候起承担起了照顾素世的职责。
照顾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年龄的孩子是个苦差事,尤其在她生活基本无法自理的情况下,而且我自己也是个孩子。每天上学之前我要给她带去早饭,并且留下午饭, 出门之前要将所有门窗关好,危险物品也要藏到她找不到的地方,放学后回家后还要为她准备好晚饭,有时还必须帮她洗澡更衣,哄她入睡。
同时我还要不断收拾她怪异举动留下的烂摊子,自从上一次班里来探望的同学被她吓跑了之后,我再也不敢让同学来探望她。
她的妈妈经常不在家,我就这样不断往返于两个家庭里照顾素世,似乎成为了两个家庭的孩子,而素世则成为了我的孩子。
但是我并不后悔做出这种选择,这是对我的惩罚,对我在那个暴雨之日违背约定抛下素世的惩罚。
渐渐的我们的年龄都在长大,时光荏苒,可她的世界仍停留在那里。
小学、初中、高中、大学,直到出社会进行工作,我依旧日复一日地照顾着素世。
因为要挤出时间照顾她,我不得不放弃很多东西。比如人际交往、比如兴趣爱好。
我不再是那个人见人爱的好孩子。不喜欢与人交际,与所有人的保持着若有若无的距离,时不时请假,时不时逃课,有时甚至在课堂上我也会光明正大地离开教室。
在背地里有人叫我不良少女,有人叫我高岭之花,连老师都对我十分头疼。他告诫我就算我成绩再好,出勤天数不够也是要留级的。
我只好不断尝试平衡着学业与素世之间的比重。
我没有参加任何社团,但是高中的时候我一度沉迷于音乐,甚至成为了一个吉他手和同学们一起组了一个乐队。虽然我的水平不是很高,但只有沉浸在音乐里的时候我会忘记一切痛苦的回忆,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能成为自己,成为千早爱音。尽管这只是我片刻的休憩之所。
那时候的我们在livehouse完成了几场出色的演出,在网络上也积攒了不少人气,甚至有星探找上门来问我们要不要出道,虽然并没有第一时间同意,但我虚荣的本性还是让我得到了些许满足,
除了我以外的其它乐队成员大概都以为我们会一直走下去吧。
因为即使是我再小心翼翼地做好自己与素世之间的平衡,天平也难免会有倾斜。
乐队占用了我本就不多的个人时间,于是在一次和素世的争吵结束后,我退出了乐队。
如今想来,那时候的我没有被扇巴掌真的是幸运。
因为说要组乐队的人是我,说要退出的人也是我,甚至没有给出任何理由。
我就是如此的自我中心,只是因为想要在素世之外的世界里得到片刻安宁,于是我拉着别人组起来乐队。又因为不想让素世难过,所以毫不留情地退出了。
我总是这样,从小到大都在任性地伤害着别人。
那个乐队怎么样了?如今的成员是否都还在努力着?还是在我走之后就已经分崩离析了?
我不想知道也不敢知道,将自己心爱的吉他砸碎投入火盆中付诸一炬之后,我就从音乐的世界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