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再去的主意是定下了，但【斯莱特岛】本就人烟稀少，北岸更是荒凉寂寥，夜里除了微弱的月光便只剩下黑暗。吃过饭以后，我便一直想着去【斯莱特岛】的事。问过以后，我知道后半夜水位会下降，到【斯莱特岛】可以不需要船。我毕竟心里发毛，所以想过要不要叫上蒙克，但总觉得这是在给他添麻烦。然而最后我还是和蒙克一起登上了【斯莱特岛】，显然他注意到了我心神不宁的样子，所以多关注了我几分。
“如今回忆起来，那大概是最好的时机——我是说，和那位海中来客相遇。假如早些时候，我满心都是对这个世界的不忿，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怀着没有来由的叛逆心理；若再过几年，我将成为一个彻彻底底的无心之人，自以为看透了世界真理，对一切漠不关心。而在那段时光里的我，恰好有着少女应该有的好奇心与热情，也开始去思考自己应该做什么、怎么做。那晚我特意带上了一个玻璃灯罩，加上蒙克以后，我便加备了凿子和一小捆麻绳，最后在背包的剩余空间里塞了一些姑且能吃的东西。蒙克并没有刨根问底，我挺喜欢他这点。
“在路上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我偶尔还能听到已经习惯的叫声。没一会儿，我便注意到了远处的巨大黑影，加快了脚步。到了巨石一看，水位果然下降了，露出了一个有两米左右落差的斜坡。我毫不犹豫便跳了下去，洞口就在眼前。
“‘要进去吗？’蒙克问我。我回答他是。
“‘让我先进去吧。’
“‘不，我先。我下午来过一次，比你熟悉里面的情况。’蒙克没有坚持。他就是这样，常常让着我。我率先探进身子，触碰到潮湿的石壁，才想起水位下降以后，入口的积水也退去了，这下不太好办。蒙克看了看，便让我把凿子和绳给他。他先在石壁上凿出一个小坑，然后踩上去再在稍高的地方继续凿。花了一些时间后，他抛下绳子，让我拉着踩了上去，就这样到了第一个平台。我点亮蜡烛，小心地把它放进灯罩，往前看去，这里的积水还在。我们一起慢慢蹚水过去，‘哗啦哗啦’的声音回荡着，感觉像有人跟在背后一样。我于是觉得，有蒙克陪着我真是太好了。
“‘就是这里。’我把灯举高，下方的水面稍微亮了一些。
“‘绳子长度倒是够。要下去吗？’
“‘嗯……’我正在思考，那声音又出现了：‘赶他走！’我瞟了一眼蒙克，他正看着我，等我拿主意。这时我有点犹豫了，因为我不确定当我独自面对的时候，会有什么东西从那水面下出现，万一是个大水怪什么的一口把我吃掉，那可就糟了。挺奇怪的，下午海尔辛在这儿的时候我没这么想过，果然是因为蒙克更加熟悉，所以更让我有安全感吧。
“‘蒙克，你先到洞口去等我。’我还是这样说了。
“‘你是说，你要一个人下去？’蒙克显然难以置信。
“‘不是的，我不会下去……我想我不会下去。我仅仅只是待在这里而已。’
“‘那我也可以一起在这里。’蒙克没有轻易肯定我的想法。
“我动了动脑筋，便说：‘那好吧，你到对面等我，那里顶上有个大洞，你注意着有没有什么东西出来。’
“‘你当真不会下去？’
“‘不会。’
“‘不会突然跳下去？’
“‘我不是这样冲动的人，你知道的，蒙克。’
“‘好吧，索菲亚，确实，目前来说，你不是这样的人。’蒙克缓缓起身。我听着‘哗啦哗啦’的蹚水声，蒙克停在了第一个平台，对我比了个手势。
“‘赶他走！’看来水里的那位朋友没这么好打发。我于是又和蒙克争论了一段时间，最后决定把绳子一端拴在我身上，一端拴在蒙克身上，他才答应在洞口等我。看见蒙克消失在平台下以后，我一时间有点心慌。
“‘干得不错，人类。’声音又出现了。我尽量压低声音，向着下面喊：‘你是谁？’
“‘你叫索菲亚？’
“‘……是的。’没想到她会首先问我的名字。
“‘索——菲——亚——？’她这次一字一顿地说了我的名字。
“‘是的。’
“在我应下的下一刻，我注意到水面开始出现波纹。我急忙把手再伸长一些，转着灯，终于在水潭的远端看见了她。光线并不强，仅凭印象，我记得她是一个有着水蓝色头发的少女，她那时候只露出了胸口以上的部分，背靠岸边，两肘也支撑在岸上。看见她，我的第一反应是，她很美；第二反应就是，她居然能够憋这么长时间的气。
“‘人类，你也被我迷住了吗？’
“‘什——’
“‘这很正常。就算在我的同胞里，我也算是漂亮的。’虽然她这么说，但说老实话，在那样的距离和光线下，我就是眯起眼睛，也没完全看清她的五官。看见她之前，我有很多问题想要问她，但是那时候的我似乎是不假思索地便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索菲亚。’我愣了一会儿，意识到她和我拥有一样的名字。
“‘原来我们有一样的名字吗？’
“‘这不稀奇。我的同胞里也有叫“蒙克”的。’原来她听到了我和蒙克的对话。她看起来并不在意我和她同名这一事实，但我却觉得十分的激动：在这里遇见一个和我同名的少女，这绝不是一件普普通通的事。
“沉默了一会儿，她又说：‘好了，人类，让我们回到正题。我叫你来这里，是希望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准确地说，是救我的命。’
“听到这样的话，我一下子想起，她之前所说的‘她救了我’。未等我问出口，她自己继续说了起来：‘你必须帮我，因为我就在不久前救了你。我甚至可以说，就是因为救你，我才被困在了这里。’我和她对视着，等着她继续说。那时我的手臂已经有些酸痛，于是我将灯放在了身边。
“‘那天你们在【堪派拉】被海浪全拍进了海里，就是我和我的朋友们发现了你们，将你们送回了这里。可是，长期生活在北方的我们并不适应这里的温度，结果在回程时遭遇暗流，我被一块岩石击中，然后被冲到了这里。’
“‘索菲亚，你还好吗？’蒙克突然喊了一声，我回答了一句还好，又问索菲亚：‘可是，那天的海浪那么大，你们的船为什么……’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她便哈哈哈地大笑起来。我生怕蒙克听见，但不论是绳子还是蒙克本人都没有一点动静。‘看来，你还没有理解我的话。’索菲亚说完，一下子潜入了水里。过了一会儿，她从水里一跃而出，我这才发现，她的腰以下，居然和鱼的尾部一模一样！
“‘索菲亚，你怎么了！’大概蒙克是听见了索菲亚入水的声响。
“‘没有，我扔了一块石头下去。不要担心，蒙克。’转回头去，却不见索菲亚的身影。
“‘我在这儿呢。’听见声音，我低头看去，发现索菲亚正趴在正下方的岸边，面带讥笑地看着我，‘你这么呆的人，居然也叫索——菲——亚——’我一时语塞。
“‘怎么样，你这下知道了吧，人类？’
“‘美人鱼……’我脑中立即蹦出了这个词。
“‘什么？’她好像没有听过。
“我便给她解释，说我们【辉月城】的小孩儿都知道一个童话故事，叫做《小美人鱼》，我一看见她的身姿就想起了那个童话故事。她表现得很感兴趣，就让我讲给她听，不料听完以后，她语气颇为不屑地说：‘真是个傻孩子。’
“‘可是，小美人鱼不是很勇敢吗？为了追求所爱的人，为了完美的灵魂，不惜牺牲自己的歌喉与身体……’
“‘是么，在你看来，她为了这些牺牲自己，原来是勇敢的表现吗？’她打断了我的话，‘去爱一个不爱自己的家伙，还为了那得不到的爱伤害自己，这能叫做勇敢吗？最终她得到了什么呢？什么也没有，自己也化成了泡沫。如果王子真的爱她，不需要她牺牲自己，王子应该为了她，勇敢地跃入深海。’
“‘那是因为她没办法说出来才造成了误会……’
“‘是啊，所以我说她是个傻孩子。你不是说她是一位人鱼公主吗？如果一个公主连字都不会写，那她的国家可真是令人担忧。在我们那里，上到皇室，下到平民，无人不会读书写字。’她的语气有些骄傲。
“所以啊，小伙子，我说那是遇见她最好的时期。因为直到那时候，我还想与这位同样叫做索菲亚的人鱼小姐争个高低。我可以想象，如果是早些时候，我会恼怒地说说，你这种家伙真是不可理喻；如果晚一些，我会在争论之初便说着‘对对对’之类的话，敷衍着结束话题。我那时候又说：‘小美人鱼最后没有听姐姐们的话，伤害王子，这不正是她高尚的体现吗？无法得到爱情，但也不去伤害别人，所爱的人也得到了幸福……’
“‘你可真是能说啊，索菲亚。’她喊出了我的名字，‘我承认你说得对，得不到也不去伤害，可以说是高尚。但是，你所说的什么，所爱的人得到幸福，不是放弃的借口。我还是那句话，那个可怜的小美人鱼但凡聪明些，就不会走向这样的结局。’
“我正要再说，却听见划水的声音，原来索菲亚又游到了对面。‘好了，人类，我不想再说这个话题了。我不过是难得听见有人类没有把我叫做海妖，才觉得新奇罢了。’
“‘海妖？哦！’我又想起来了，说起来，这次圣光之隅的调查团，似乎就是为了海妖的事情来的。听见我的反应，索菲亚哼了一声。
“‘我看你长得标标致致，取这种名字，还以为你挺机灵，没想到这么呆。’她那时候的语气与其说是嘲笑，无奈应该更多一些。
“我挠挠头，自嘲地笑了笑，说：‘原来，我们所说的海妖，就是你们吗？’
“‘人类！’她很生气地吼道，‘不要把我们叫做海妖。我们在很久以前也和你们一样，只是后来到海里生活，才成了这样而已。我们若是海妖，不仅不会管你们的死活，还会见一艘船弄翻一艘，让你们人类有来无回！’
“‘对不起，我没有其它意思，索菲亚小姐。’我很果断地向她道了歉。她似乎也没有真的生气，只是又哼了一声。
“‘你带了食物吧，人类？’她突然这样说，让我有点惊讶。
“‘别露出那种表情，你看见了吧，我和你一样，两只耳朵一个鼻子一张嘴，但我的嗅觉和视觉可比你灵多了。行了，你带了食物，扔下来。’
“听她这样说，我也没多想，便把包里的小鱼干和一些面包边扔了下去。她向我道了谢，便又潜入水中，过一会儿出现在了我的正下方。‘废话说得够多了。你听好了：我现在需要离开这里，回到海里，所以你要帮助我离开这个洞。凭你带的东西，是不够的。下次来的时候，带一个镂空的筐，把我拉上来，听明白了吗？’
“我虽然应下了，心里却有其它想法。她所说的筐很好找，我甚至就在【斯莱特岛】的集市就能买到各式各样的筐子。但我那时候觉得，我应该能和她成为朋友，所以我想多和她聊一聊。那天我就是怀着这样的想法，和她道了别。蒙克当然很好奇我在里面做什么，我便说以后自然会告诉他，他就没有追问。
“那就是我与这位名为索菲亚的美人鱼第一次相遇。那一天我知道了很多事。我第一次知道，并不是所有美人鱼都会为爱牺牲自己，也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为爱跳入深海。我觉得我是有那样的勇气的，倒不如说，我很想看一看海里是什么样子。小伙子，怎么样，和你想象的不太一样吧？”
费舍尔女士这样问我。我沉思片刻，回答：“确实不一样。我本以为，作为两个种族，且不说见面免不了冲突，光是语言就可能不通。所以我很疑惑，费舍尔女士，你们是如何交流的？难道那位美人鱼小姐也是和您说着一样的语言吗？”
“哈哈哈哈，确实如此。”费舍尔女士脸上露出了早料到我会这样问的表情，“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索菲亚告诉我，她们的祖先就生活在大陆的西边，在好几万年前因为世界上的巨大变故，选择了下海生活，逐渐形成了现在的模样。她也认为，这么多年我们的语言仍然没有变化，真是奇迹。”
“原来如此。”
“而且，不知道你注意到了吗，小伙子？索菲亚在与我交谈时，蒙克一点也没有听到，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是某种法术吗？”这一点上我并不惊讶。我在魔法学院里接触过这方面的知识，世界上存在一种直接通过“风”这种法力介质进行交流的法术。这样的情况下，除了施法者与受法者，别人都是听不见交流内容的。
“是的。据索菲亚说，她的族人几乎都生来便具有两种法术天赋，一种是可以让自己在水中也能够呼吸，一种便是不用开口也可以进行交流。”
“既然如此，她们那怪异的叫声又是用来做什么的呢？”
“你很仔细，小伙子。”费舍尔女士赞许道，“索菲亚说，那是她们与‘外界’交流的手段。在海里生活的时候，她们可以通过这些叫声来使其它海洋生物获取信息，从而避免可能的冲突。除此之外，她们也用这些叫声来控制她们的养殖物。”
“养殖物？”
“没错。”费舍尔女士正色道，“这，就是那几年打渔船纷纷无功而返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