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是她先叫了我。我出洞前熄灭了灯,所以一时之间是看不清她的,只能看到她手里握着个亮着白光的东西向我走过来。她走近后,我才看清那是一颗夜明珠一样的东西,被嵌在她的佩剑握把上。我那时想,圣光之隅应该也从航海中得到了不少利益。
“见我没有回答,她便继续说了下去,说很抱歉跟踪了我什么的,还说她一直在这里等我,看见了我和我的朋友。直到这时,我都没说话,吭都没吭一声。直到她问我,‘如果你的朋友同意,我可以去见一见她吗?’
“‘什么?’我的第一反应就是不行,但我很快冷静了下来。经过那一天,我相信关于索菲亚,我的想法已经很明确了。正如同我不可能永远把她囚禁在这样一方小小的水潭,我也不可能代替她决定谁能见她、谁不能见她——我认为这同样是在限制她的自由。
“‘我去问一问她。’‘那就劳烦你了。’我刚转回身去,索菲亚的声音就在我脑中响起了:‘索菲亚,让她进来吧。’她的声音非常平静,但我又忍不住想,原来她可以听到这么远的地方的声音。
“‘感谢你,费舍尔小姐的朋友。’海尔辛郑重地把手放在胸前,鞠了一躬,便走进洞口,掏出一把匕首,身手异常矫健地攀上了平台。
“‘原来你姓费舍尔啊,索菲亚。’索菲亚这时候还很轻松,依然开着我的玩笑。我看着湿润的石壁,没有进去。而索菲亚之后也没有再对我说话。我爬上石滩,靠着巨石坐着。天色已几乎向黑夜滑入,我望着面前被蒙上了一层黑纱般的景色,耳里全是海浪的声音。海上一艘船也看不见,我坐在这里,感到仿佛只剩下我一个人。如果是曾经的我,大概会孤独吧——那时候我是这样想的,但我那时并不孤单,不仅仅因为索菲亚就在我的不远处,还因为我知道,万物都在我的身边。有生命的,没有生命的,总有些什么正在注视着我。后来我读到了一位诗人的诗,‘此刻有谁在世上哭,无缘无故在世上哭,在哭我。’那就是我那时候想的事情。
“后来我睡着了,叫醒我的人是海尔辛。她感谢了我愿意让她单独与索菲亚会面,并表示自己受到了不小的启发。‘可能会很冒昧,但我认为,有一件事,费舍尔小姐也应该知道。’她以这样的话,作为开场,告诉了我一个故事。
“在【圣光之隅】一直流传着海妖的故事:水手们会看见海中央的礁石上,坐着一位美丽的人鱼,她拥有优美的歌声,这歌声诱惑了水手,让他们错误地操纵船舵,最终使船只触礁沉没。但是,海尔辛告诉我,索菲亚否定了这样的说法。索菲亚说,在她们的国家里,流传的故事与之完全不同:好几千年前,人类发现了人鱼的存在,出动船队侵犯他们的家园,勇敢的伟大的阿秋莎站了出来,她带领同胞,利用海浪和歌声,让来犯的船只或沉没、或迷失方向,瓦解了这次大规模的进攻,成为了人鱼们的英雄。
“‘站在自己的角度,一切都是合情合理;偏听一面,万事总是顺理成章。’海尔辛这样对我说,‘听到这个故事以后,我立即想起了三百多年前,圣光审判军的南征。我认为,我应该去思考,那次南征是否拥有正义;而这次消灭所谓海妖,又是否占据真理。’
“听了她的话,我受到了一些触动。我想,海尔辛可能会理解我。不是像蒙克那样,因为包容而认可我,而是真正地理解我。于是我问她,明天下午退潮的时候,能不能来帮帮我。
“‘当然可以,费舍尔小姐。但是,我能够帮助你做什么呢?’
“我站在巨石边,望着已经几乎看不见的海面,极目远眺,故意提高音量说:‘我希望,让索菲亚回到她的家园。’我相信索菲亚听到了这句话,但她没有说话。
“回去以后,我不做他想,满脑子都是为索菲亚准备一份离别的礼物。想来想去,最终摆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小小的桃红色的发卡。我从内心觉得,这和索菲亚水蓝色的长发会很相配。那一夜我没有睡觉,而是趁着清晨退潮,去找尤塞爷爷,和他一起去了【斯莱特岛】。
“回到巨石边,远处海天相接的地方露出了光亮,看来又会是一个好天气。我坐在洞口上方,把脚在洞口荡来荡去,慢慢回忆那几天的点滴。随着回忆逐渐接近现在,我越来越觉得,我的心态真的变化了。我曾经为索菲亚的离开焦虑不已,认为自己再也见不到她,我现在明白,我那时候大概是害怕寂寞。我的生活一直以来都属于平淡的那一种,日子过得殊无声色,索菲亚的到来毫无疑问是一抹亮彩。于是我进而追溯一切的源头,才发现,这一切,都源于我在一个多月前登上了【赫尔辛格号】。这次出海本身,就是我对过去的一种割裂。虽然我一直认为,我是为了白面包而上船,实际上,大概在我的内心深处,也是渴望着新奇的生活的,所以我踏出了那一步。
“‘索菲亚,今天大概会是个好天气吧。’我默默念叨着。
“‘是啊。你来得真早啊,索菲亚。’我吓得一抖,不由得跌下去,好不容易在洞口前稳住了身子。
“‘你可以听到这么远、这么小的声音吗?’我在洞口喊。
“‘对啊,我厉害吧?’索菲亚也从里面喊出来。我情不自禁,飞快爬上平台,三步并作两步地踩过水潭,然后高高跃起,跳下深水潭。不出所料,我又被索菲亚给托出了水面。
“‘索菲亚,你可真是越来越鲁莽了,呆呆的你哪里去了?’索菲亚笑着数落我。我也回以她一个笑容,说:‘分开之前,再好好看看你。’
“‘嗯。’索菲亚应了一声,‘但是,你还没有点灯。’我这才发现,我的视野里几乎满是黑暗。大意了,不过没关系,能够感受到索菲亚在我身边这一事实,也足够让我感到慰藉。多余的话我也不多说,总之,就在那天,我和索菲亚定下了一个约定:我可以用漂流瓶,来给索菲亚写信;而索菲亚会把给我的回信,放在固定的地方。最终,我们把那个固定的地方,选在了【布兰德比格岛】的西岸——对,就是我们现在所处的地方。索菲亚说,她看过这里,几乎没有人,而且海浪小,容易保存记号。而我们定下的记号,小伙子,你大概已经看见了,就是我画在沙滩上的一个一个圆圈。每日涨潮时,我将圆圈画下,如果索菲亚有回信,我就可以在下次退潮时,看见圆圈里她的回信。如果哪一天我没有画圈,表明我出了事,索菲亚便一定会来找我。”
“对不起,费舍尔女士,我想问,索菲亚小姐的回信……”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小伙子。索菲亚的回信大多是在贝壳片或者石片上,浅浅地刻上的。她告诉我,海里有用特殊材料制作的纸,但是很贵,所以她也不能经常使用。虽然这样说,但用那样的纸写就的信,我这儿也有好几十封了呢。”说到这里,费舍尔女士浅浅地笑了。
“如果可以,我能有幸一见吗?”我小心地问。
“对不起,小伙子,不可以。那是属于我的宝物,只能我自己看。就连蒙克也没看过。”
“好的,费舍尔女士,我尊重您的意愿。那么,之后您便送索菲亚小姐离开了吗?”
“是的。索菲亚估计时间差不多,像上次一样,用尾巴将我送上平台。我等到海尔辛之后,便和她一起将索菲亚拉了上来。我抱着索菲亚出了洞,蹲下身,小心地把她放进了水里。那时候索菲亚还笑我呢,说我把她当成了一条小鱼。
“我颤抖着把发卡别到索菲亚头上,她还很不好意思,说自己没有准备什么礼物,于是她扯下一缕头发给了我。海尔辛仍然是那样郑重地向索菲亚道别,我则边挥手边说着再见,不觉又要流下泪来。索菲亚点点头,背下身去,钻入水里。没过一会儿,她却又露出个头来,还伸手招呼我过去。
“‘索菲亚,索菲亚,过来,过来。’她小声叫着,好像不想让海尔辛听见。我就着蹲下的姿势,踩着鸭子步走过去,索菲亚立起身子,轻声在我耳边说:‘再来一次,昨天那个。’我一开始还没有理解,但看见索菲亚坏笑着指着自己的脸,我一下就明白了,她是想让我再吻她一次。虽说难为情,但我并不想拒绝,而是看向海尔辛,只见她早已背过身去,正抬手望着天。
“‘索菲亚,你有时候,真的像个小孩子一样。’索菲亚却不理会我,只笑着把脸靠了过来。我叹了一声,便凑上前去。在我的唇要碰到她的脸的一刹那,索菲亚却突然转过脸来,把自己的嘴唇也凑了上来。
“没错,我们就这样吻了对方。但是,小伙子,你也不要多想,这只是一种道别的方式而已,我想……没错,叫做‘吻别。’那时候,我看着索菲亚薄红的双颊,只想着这可真是个孩子啊。真的,你不要以为还会有别的什么想法。
“之后,索菲亚离开,我刚起身,便听到那已经有点陌生的怪叫。我会心一笑,扯开嗓子吼叫着。那怪叫声也一直从远处传来,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至消失。与海尔辛回到【布兰德比格岛】后,我特地去西岸看了看,那时候的西岸除了脏乱得多,和现在简直无异。隔天,海尔辛也离开了【布兰德比格岛】,说她原本是为了亲眼看看祖国领土的最南边而来,如今有了意外的收获,回去以后,她会以自己的方式努力。我没再见过她,连消息都没听说,但听你刚刚说的,她现在大概成了个了不起的人物吧。”
“那么,【圣光之隅】消灭海妖的行动……”
“不要急躁,小伙子,我正要说到这里。我那时候格外关注这件事,过了大半年,才听说【圣光之隅】放出消息,已经将海妖悉数消灭。后来,出海的人们果然又渐渐有了充足的收获,但是,我又一直可以收到索菲亚的信,你说奇不奇怪?那之后,我没有随着大家回到【塞西克镇】,而是留在了【布兰德比格岛】,踏踏实实地帮着尤塞爷爷运菜,后来开始在两边的市场跑腿。那段时间,因为我每天都要往西岸跑几次,后来我干脆直接被任命为了西岸的管理员。尤塞爷爷过世以后,我接替了他的工作,也在西岸有了这所房子。干着这些事的同时,小伙子,你可别以为我只是个啥都不会的小姑娘。为了降低给索菲亚写信的成本,我开始自己做起了漂流瓶,还靠着这个大赚了一笔,不过这些都是后来的事了。”
“您之后还见过索菲亚小姐吗?”
“当然见过。我曾经有一次故意没有画圈,然后就坐在沙滩上等着。退潮的时候,索菲亚果然火急火燎地来了。我一眼就看见了她戴的桃红色发卡,当时可给我乐坏了。但是索菲亚却挺生气,说她现在很忙,让我不要开她玩笑什么的,哈哈哈。”费舍尔女士放声笑着。那应该是另一段愉快的回忆,于是我识趣地没有追问。
“那天,我和索菲亚一起坐在西岸的沙滩上,看着浪花卷起沙粒,时来时往。那时,我突然便觉得,我和索菲亚,正像是沙滩与海洋。海水浸入沙滩,最终在深层凝固为岩石;沙粒被裹入深海,终将散布在海洋的各个角落。你看,沙滩属于陆地,海洋却是另一片天地,但是它们却无时无刻不在接触,无时无刻不在交融。大概,只有天空才是广阔的,不论沙还是海,都被它囊括在怀抱里。所以我觉得我是幸运的,能够与索菲亚同处一片天空下。哪怕我们一个是沙,一个是海,我们也一直能够感受到对方,也能有自己的方式接触,也能够,在想见到对方的时候,便见到。
“感慨说得有点多了。总之,以上说的那些,就是我与那位人鱼小姐索菲亚的相遇。我很少向人说这件事,所以有些找不到顺序,你就姑且听听看吧,小伙子。”
“不会,费舍尔女士,您讲得非常的动人。”
“不对吧,索菲亚。你好像把我完完全全略过去了。”陌生的声音从费舍尔女士身后传来,我看见门外走进来一个高大的男人,蓄着络腮胡,头戴一顶毡帽,背着一捆木柴,双眼炯炯有神。
“这位小伙子问的是人鱼,可不是你,蒙克。”费舍尔女士站起来,笑着帮他把木柴卸下来。大概他就是费舍尔女士的老朋友蒙克了,但是现在看来……
“哈哈哈哈。”他爽朗地笑着,“年轻人,我开个玩笑,不要见怪。你叫什么?”
“埃里克·恩菲尔德,先生。”我站起来礼貌地说。
“恩菲尔德先生么?我是蒙克·皮里。”他向我伸出手来。
“很高兴见到您,皮里先生。费舍尔女士向我说起过您。”
“是吗?”皮里先生瞪大眼睛,装出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索菲亚,你还会在那位美人鱼小姐的故事里提到我?”
“噢,蒙克,你可不要再作怪了。我不过是省去了你向我表白的事,你就这样不高兴吗?”
“哈哈哈哈。”皮里先生见我好奇,便道:“恩菲尔德先生,你大概不知道吧?从学校毕业以后,我便回到了【布兰德比格岛】,并且向这位美丽的索菲亚·费舍尔表明了我的爱慕之情。然后,就是如你所见。”
“小伙子,别听他胡说。我可没有答应他什么。”
“哈哈哈哈,索菲亚,确实如此。对,恩菲尔德先生,现在的我们,和从前也并无太大区别,不过偶尔聊聊从前而已。”
“……仅仅如此吗?”
“是的。”皮里先生的目光格外清澈,“你要知道,光靠爱情无法生活;而生活,不仅仅被那称为‘爱’的东西所支撑。”
后记
这一次【布兰德比格岛】之行的所见所闻,远不及此。但是,请容许我因为自己的私心,仅仅将其中重要的部分展现给您。
难道不重要吗?短短几天,发生了许多事,也或多或少的改变了许多人。一个美丽的人鱼邂逅了一个正值最好年华的少女,一个年轻的士兵开始思考自己的信仰,一个少年将要表白心迹,一位平凡的老人顺手做了一件善事,一位经验丰富的老船长正式退休。
我们常说“蝴蝶效应”,殊不知,我们的生活中恰恰充满着蝴蝶效应。在这个故事里,只是恰好让我们看见了,仍然年轻的索菲亚·费舍尔,仍然不那么懂事的西尔维娅·范·海尔辛——但那终究是她们的生活,是她们的人生。我的朋友,我们应该把握自己的人生,去好好思考自己的每一步。每一个举动都可能导致巨大的变化,因为蝴蝶效应确实存在,不是吗?
这样,当你在了无人迹的沙滩上,金色的阳光下,看到一个美丽的人鱼跃动在你的眼前时,你才可能平心静气地接受这一切。这时候的你已经学会了去包容,去思考。这时候的你,已经走向成熟。
埃里克·恩菲尔德
南风三历802年8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