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之言·玻璃之塔】
啪嗒，啪嗒。
早已无法分清声音应属雨滴还是步履绞带，在这座城市所给予的狭小光线中，两具身影悄然隐入、掠过、离去，消纵不见。
在这沉寂并躁动之夜，一位自称为「师匠」的巡查部长，加上一只名叫「耶拿」且拥有「预言能力」的博美犬，因为听信神话妖怪「以津真天」之言，毅然突进陷入「时间错乱事件」的核心地——涩谷109摩天大楼……听起来还真像童话情节，可惜走进去的人们并不会这么安慰自己。
推开被风雨淋湿之门，万千固定人形姿势怪异地树立四处，仔细打量，那里不只是大部分连步伐都未能落下的搜查官们，还有成百座维持着日常模样的过客。他们有的正忙于试裳、有的对着可丽饼大快朵颐、有的面带笑容，仿佛在与同伴们开心地聊些什么……在时间停转之刻，大家依然保持着或悲或喜的心情，哪怕仅仅一微秒后末日来临，也无法再诞生些其余情愫了吧？
尽管早已知道此处仅是雕塑集合地，可真当路过“真正具有灵魂”的躯壳时，却还是感觉到许多不安。被盯视的体验很不好，我快走几步，紧跟着师匠离开了一楼。
楼梯处没有想象中的危险，暂且跳过。
虽然对废墟场景有过心理准备，但刚刚触及第二层时，不谙世事的小狗狗还是被震撼到了：
宛若遭遇刺锥砸击般，数不清的玻璃碎片各拟其态，半深半浅地插进摩天楼层角落，哪怕是瞟过一眼，那锋利的棱角都几乎要将视线划穿。皎月温柔地洒透下来，却被无情切分成许多块，凄惨而冷漠地映射着此世间。
“时间……居然具备这等破坏力么……？”
我惊讶地掩住口鼻，悄悄瞥向师匠，她脸庞之神情也不能称作正常。
“如果连月光都难以幸免，”师匠轻轻拍打着杖鞘，摇晃摇晃脑袋，“那么想必咱们也无法突破这等局限，还是应另寻方法才行。”
嗯哼，我点点头，楼下那几百具躯壳已经清晰表明了与时间所对抗的代价。
话虽如此，可原地踏步总归没有出路。我怀揣丝丝期望看向镜子，撇光点点外，一双漆黑透皙的深眸正“忽闪忽闪”发亮——它依旧未转变玉蓝色。
“啊……说起来，”师匠忽然想到什么，“预言，有没有新的提示呢？”
“……啊、啊，有啊、有啊……那个、那个……我！就是我！”
“嗯……？”这下轮到师匠疑惑了，“难道你曾经对此等现象有所研究嘛？”
当然没有！很想这么回答，可若真将其说出口，恐怕预言就不再「真实」了吧？
无法抛却，明明才刚刚目睹过那种美景，所以绝对不能甘心放弃。
“当然！”出于某种贪婪心理，我第一次对她说了谎，“毕竟咱可是在「停滞小巷」待过不知多少世纪的狗狗呀，对于处置时间暂停之类案件自然手到擒来！”
“but，「停滞小巷」应该都是些放弃「行走」的生物，而敢于前来的搜查官们定然仍抱有期待才对，因此是两种概念哦。”
“虽然——听上去没错，但在麻烦制造者眼中并无明显差别，”为了将理由讲清楚些，我随手拽过一把椅子，踩着它爬上办公桌，又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试着想一想，假设这是马拉松比赛现场，跑过终点才能取得名次，那么放弃=失败，而因摔伤、崴脚、迷路未能抵达终点线的家伙们固然也等于失败，所以，「行走」什么的……无非就是幸运叠加值罢啦！”
“……呵，”师匠吐出口气，表情渐渐沉寂凝固，“耶拿，你有没有想过……世界的生灵们，是意外离世者更多呢？还是寿终正寝者更多呢？”
“当然应为后者吧？”我想都没想便回答道，“否则地球早就完蛋咯～”
“那你觉得……他们是幸运呢？还是不幸呢？”
“……呃……应该，但也有可能——”
“你更希望是哪种呢……？”
“……幸运吧。”我低声回答道，头低下的那刻，忽然发现地面距离这里也不算多高。
“噗呲！”师匠得意地笑了出来，她居然并没有生气！一股淡淡温柔触感再次接碰博美犬的脖颈，轻轻将小家伙放回地面上。
“其实曾经我也怀疑过类似问题……在医院里、在房屋里、在某处不知名野外，当哀叹着「遗憾啊！」生命们即将濒临殒逝时，真的能够认为自己属于“幸运”亦或“幸福”一类么？”
“但是呀但是，无论你怎样去祈祷、祈求，都不会让他们再多走一步的哦？”她微闭双眼，随后拔剑指向天空，“……「要怨恨就怨恨那里吧！都怪时间和神明将每条灵魂都订好了标价！」……曾经某位前辈这样讲道，从那以后，「讨伐光色钟」几乎成为全体搜查官的鼓气口号，直到现在都未曾变化过哦～”
“……口号？”
“对呀～总要拥有一个——心理慰藉嘛，”师匠轻轻掐捏博美犬的脸蛋，“人生太漫长、梦乡太短暂，所以讨伐具像化的敌人刚刚好～”
“果然……你这家伙早有预谋啊！”我怒吸口气，狠狠地朝她背部挥动一拳，“咱早就感到不对劲啦！说到底……搜查官根本不会真心为城市居民们着想，一切都只是希望获得——荣誉啦！标榜特权身份的荣誉！”
“「诶……为什么这样讲？」”
多么期盼着师匠能够如此有力地回击过来，哪怕因感觉气愤而踢我一脚也好，可她却沉默不语，连雨降后的潮湿空气都在寂静中干燥透析。
……
时间仿佛也由于那份突然的暂停键而崩解转动一般，月光依旧伴随破碎窗帘花洒般点缀在镜面上，却又如同针刺戳进脑海与心脏，喷涌着名为怆痛的芬芳色彩。
……滋……滋……
那突忽而响的电磁噪音，自深巷内传来。拨断扎结着铁锈钢丝之网层层包裹，被重重叠叠怪物围困的道路尽头，仅剩一个陈旧老化电视机还蜷缩角落里。
将耳朵缓缓贴于复合塑胶框旁，那噪音越来越小，取而代之的是似病患般微喘息声。再紧挨一点，再紧挨一点，声音愈加清晰，逐渐化作有调率的颤语——
……呜……呜……
哪里传来的声音？我慌忙起身四顾，却只见师匠掩面啜泣着。
“对、对不起！！！”
完全没预料到会有这种桥段发生，闯祸狗狗手忙爪乱地扑跪在她的身旁，脑海中不知扫描过几百景。可刚刚酝酿好道歉的词汇，一抬头又看见她笑眯眯欣赏博美犬焦急的表情。
“你……！”我气得无力再反击，被戏弄的恼火自胸脯间吐现，焚烧至喉咙处，然后便因雨水冲刷而消散了。
“好啦，闹了半天，有没有感觉很累呀～？”师匠故意扮了个鬼脸，“那么，你就先在原地好好休息一下，我去找找能够利用的道具。”
“……等、等一下，明明我才是——”
话音未落，人影已散，只好收回未说完的言语，默默坐下等待。
“难道她早就知道真相啦？”我郁闷地想着，可预言根本没有任何人能看到呀？
“你就这么渴望成为她的英雄吗？”
“谁？！！”
惊讶之下，耶拿转过头望去，一个黑影飘悠悠地晃荡在镜子旁边，宛如电影中的幽灵般，仿佛下一秒就要跳出来，狠狠地啃咬旁观者几口。
黑影没有回答，它向前走近两步，尽管仍处于镜面另边，但瞳孔间却流溢着尤为异样刺眼的染彩。
“那一定是水蓝色。”我默默告诫自己，心脏砰砰直跳。
“你只是普通小狗狗而已，况且她也并非你的主人，”黑影晃动一下，似乎抱起了手，“扮演游戏要适可而止呀。”
“胡说八道……预言中清清楚楚写着的！”我固执地反驳道，“否则咱早就和楼下那些家伙们一起化作雕塑啦！”
黑影再次诡异地摇曳荡漾，似柔似利的锋痕几乎要割破镜面，我下意识后退一步，却差点撞到另一面镜子上。
停住步伐，它没有继续前行，稍稍偏转脑袋，仿佛正眺望窗外，又像是对着楼梯处呢喃：
“耶拿，雨还在下呢。”
刹那间，耳畔如剥落冰花般刺凉，所有声音都变得愈加清晰，似银铃鹿鸣状涌入神经深处。
哗啦啦，哗啦啦。
摩天高楼轻轻旋转起来，噼里啪啦，恍然间宛若深陷漩涡核心，扑朔着积雨雾般的迷离。
从那里仰望去，空间隐约扩散至无限大，高塔四尖角坠挂万象铁索，一直延伸到最底端。时间紧紧裹覆着被缠绕者的躯体，真害怕下一刻就会跳出一只大蜘蛛，将其连骨带肉吞噬殆尽。
周遭缓缓弥散着空灵的清颂，听起来好像一首诗歌念白，细细品味，词调渐渐明朗并在脑海中显行，化作一行殷白色字体——
“……嘿嘿，醒醒！”
脸蛋迎来一阵温凉触感，凉来自雨水，而暖则来自体温。睁开双眼，朦胧视线中只剩下她的面容，所有噪音和幻影一瞬间全都消失不见了。
“……唔……你回来啦？”我按揉着太阳穴，故作镇定地应付道，“其实……咱是试图通过「冥想」来思索方法——哎呀！”
“还真能睡得着呀你，”师匠弯下腰，递给我一叠湿热的毛巾，“楼梯道的怪物群已经被我清理干净啦，根据其分布来看，似乎只要顺延雨水流淌的方向行走，就不会出现问题哦。”
她依旧摆出一副自信而骄傲的表情，嘴角仍酝酿着不变的温柔笑意，与棱角分明的刺眼世界好不相宜，连黑影都悄无声息地溜回镜面里，抹去了痕迹。
但是，我却更加害怕起来，博美犬再次瞥向月光，那双瞳孔仍然投射着落寞与迫切的黯淡色彩，即使默颂千遍祷词也未曾出现变化。
怀着不安忐忑之心情，伴随滴落钢管的“啪嗒”声，我们继续向着楼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