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篇·过去的预言】
【十之言·珍视之物】
“嗯……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啦~当时呀,她踮起脚尖也才刚刚这么高~”
巫女一边微微眯起眼睛,一边稍稍抬手比划着与地面距离,温柔的笑容洋溢出脸颊,连周围环境都渐渐被幸福感所包围了。
在柩笼破碎后,所有事物皆如同塑料袋般被时针敲打撕扯,随后一股无法抗拒之力强行将失去意识的三人分开,当我迷迷糊糊睡醒时,眼前却是巫女俯身膝枕的轮廓。
四处都找不到行刑官踪影,只好走进公园内某块平地里,坐在钢管堆上,分享彼此经历过的美好故事。
“诶……好可爱哦……”
“再稍稍长大一点或者更小一点才可爱呢,”巫女摇摇头,“那个时候她天天搞破坏,弄得街坊邻里鸡飞狗跳,直到某天忽然将你抱回来,从那之后才勉强称得上清静。”
“那个时间线的耶拿居然也是被捡到的哦……”我不禁惊讶起命运巧合性,但仔细一想,似乎的确也没有更合适理由触发这种剧情了。”
“最初其实我并不太乐意领养你的,因为当时神社里已经有家雀和锦鲤,偶尔还会闯进赤狐和狸猫,况且来自外域的博美犬居然会出现在偏僻山区里怎么看都不算合理……但也不好拒绝女儿的小要求啦,再加上经常来神社参拜的亚琉亚也双手双脚支持她,所以还是默许同意了。”
“亚琉亚姐姐居然会不辞万里从东京都跑到偏僻山区里参拜神社……喂,怎么看动机都很可疑吧!”
“谁知道呢,她也没表白啊!总之呢……日常的活动差不多就是这样:小师匠去附近的学校里上课,我则留在神社整理内务,有时也会辅导其他巫女们工作……仔细想想的确并无任何特别,只有零零散散、稀松平常的小事,你似乎也已经感觉烦腻了吧?”
“诶……想听~比如比如……昵称「师匠」是因何而来喏?”
“嘛,那家伙是很喜欢炫耀自己学识与能力的人,但凡某些事件触及她所擅长之处,哪怕相隔万里也一定要想办法将自己设计的解决方案邮寄过去,久而久之便获得这个称呼啦。”
“哈哈哈,好有趣哇,不过好像感觉涉及些贬义……?”
“没有哦,至少她自己很满意的,因此后来写信、发邮箱、投递简历,这家伙总会特意加进这一称呼,说不定她都已经将其视为真名了呢。”
“嗯……真是可爱捏……很难想象如此自信又开朗的人,在柩笼里会存在那样阴郁、脆弱、敏感的一面……”
“……如果能够早点翻阅到那些充斥咒骂恶毒语言的信件、早点收走那些被涂黑烙印的照片、早点扔掉长满头发的市松人偶……而非自以为是地当成女儿的古怪癖好;如果能够早点知晓她的感情……那些仅有的、孤独的、沉寂的事与物,而非自作主张地认为“她可以接受这一切”,也许就……我……我……身为一位母亲,会不会很不合格呢……”
“请不要这样说……您已经很尽责啦,”我轻轻抚慰着她的背部,“无论如何,能够教育出师匠这样十分善解人意的女孩子,已经是——非常出色的表现啦!即使偶然间……想必她也定然不会记恨您的!”
况且要比只能呆呆看着她被杀害却有心无力的八嘎优秀许多,我在心里暗暗咒骂着自己。
巫女没有回答,只是静坐在博美犬身旁默默抽泣着,直到呜咽声随泪液一起流尽,然后她站起来,整理好衣装,深深地对我鞠了一个躬:
“谢谢你听我无趣诉苦啦,轮回过那么多次,你还是第一次愿意听我讲这些故事呢。”
“啊哈哈哈,没关系……欸?”
轮回,是什么?
仿佛瞬间触电般,我一下子呆楞在原地,看着巫女微笑着挥手告别、渐渐消失在黑夜里,连话语都被空白吞没。待到神经逐步恢复之后,却发现身体已经彻底无法动弹了。
“玩得开心么?替代品。”
寒意弥漫拢溢,似墟爪感刺袭脚踝,强忍剧痛偏过眼睛撇去,两道玉蓝状瞳孔宛若霜月般清冷。
“……你……是……”
“耶拿,”她简短地回答道,“真正的博美犬。”
“……不……请不要……这样讲……我……你……过去的我……”
“别胡闹了,那些都只是你狭隘卑劣之幻想而已,世界上从来都仅有一只叫做耶拿的博美犬,无论过去、现在、或者未来。”
“……怎么可能呢……大家……明明都记得我……”
“哼,”她烦恨地重重踢向钢管,沉闷语破脆音同时回荡于清冷月光之下,“看来你的确已然忘记自己都做过些什么呢,那么……在最终审判到来前,让我帮你“好好”回忆一下吧。”
“……在巫女执行完那次仪式,耶拿业已死去,而凭此祭品所召唤之物,就是你——「犬神」。”
“……犬神?”
“神明力量固然强大,遗忘体几乎顷刻间被消灭……村庄得以被拯救,犬神被奉为座上宾,师匠也放心搬离至东京都工作,一切都看似恢复平常……”
“但是,雨水却从未没有停下过,巫女竭尽全力,几乎消耗尽全数生命,才得以追溯至其源头——「土蜘蛛」,那是能够汲取时间、篡改过去之怪物。每逢世界遭受劫难,譬如地震海啸、金融危机、战争纷乱时,渴望进步的人类将被冲淋雨水,逐渐迈向死亡;而停滞不前的被抛弃者们,只能捧饮流过无数尸骸的废水,最终化作遗忘体,被搜查官清理斩杀,无休止重复这个可悲的循环。”
“所以……她寄希望、恳求于神明,希望你能够再尽一份力,将土蜘蛛彻底消灭。你点头答应了,可却什么都没有做,如此狡诈的家伙当然知道,自己不可能击败土蜘蛛,所以你选择了逃避……一年、两年、三年……巫女因身体虚弱而去世……四年、五年、六年……师匠在某次清理遗忘体的战斗中不幸牺牲……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终于,土蜘蛛积蓄了足够能量,于是它成功以完全体现形,将整颗地球化作蛛网巢穴,再也没有人类能够消灭它了。
“但是……在这段漫长时光内,犬神,你究竟在做什么呢?因为不敢面对土蜘蛛,所以就窝藏于偏僻山区里,凭借过往那些功绩,大摇大摆地享用人类供奉。在巫女去世后,你甚至变本加厉,要求每年都举办几次「犬神祭」,否则就撕掉面具祸乱……村民们苦不堪言,于是偷偷请来巫女的昔日旧友——行刑官亚琉亚,将你斩杀消灭,结束长达几十年的痛苦灾源。”
“……这就是你的故事,犬神,”耶拿冷冷地瞥视我一眼,“现在该讲讲我——耶拿的故事了。”
“仪式结束后,虽然失去肉体,但灵魂并未因此湮灭,所以我被迫附着在已然属于你的躯体上,并亲眼目睹你几十年的所做所为。”
“犬神被消灭,其躯体亦被火焰焚化,无处可去的我只得黯然返回冥界,然而由于“犬神”的灵魂此前被行刑官一同摧毁,于是“耶拿”误打误闯顶替了“犬神”的名号,我也有幸加入百鬼会议中。它们当时正为世界未来所担忧,土蜘蛛释放后一家独大,而能够限制其的妖怪几乎都被阴阳师们封印或消灭,能够降临常世的屈指可数,而我恰巧便是其中之一。”
“经过商讨,我借走神明「伊邪那美」之力,悄悄潜回常世。在稍稍恢复并积蓄力量后,我向土蜘蛛发起挑战,成功将其背部撕开一条裂缝,但也仅此而已……我被土蜘蛛用时空力量传送回过去,伴随身边的还有从其伤口内流洒的汁液,它们混杂在雨水中,自云端向人类冲淋下去,最终寄宿为「土蜘蛛种子」,拥有种子的生命都将获得一种能力,名为「预言」……”
“啊~当然不包括你在内,此前你所看到的“预言”全部都是我随手塞进去的,毫无参考意义。”
“但即便返至过去,我仍无法回归被犬神占据的肉体,更无法击败土蜘蛛……但在一次又一次轮回中,我发现土蜘蛛其实是一种由「土蜘蛛种子」所构成的整体,换句话说,它凭借无数种子获得力量,并挑选其中侵染最深者作为主意识体,而那个人……就是师匠。”
“所以我悄悄私下向巫女坦白此事,并设计了一座柩笼将这一小段属于世界的时间封存,永远与外界隔绝,而万一柩笼破裂,我就重新去开启轮回,所幸这一切并没有发生,于是过去了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直到本应该失去这部分记忆的你出现在未来师匠旁边。”
“……我讲完了,占据他人身体,享用他人故事,并品尝他人幸福。这就是你……不配拥有任何“耶拿”之名的原因,犬神。”
“……嘎……啊……”
稍稍张开嘴巴,喉咙犹如冰锈般嘶哑,仅能吐露少许颤音,发出微弱稀杂的噪音。
“烦死了,”她皱皱眉头,一脚将我从钢管上踢下去,“时间也不早了,我需要抓紧时间去重置轮回,而你……”
耶拿高高地举起手臂,黑雾与幽泉紧紧缠绕在肌肤表层,宛若刺纱状薄针簇簇穿透扎出,编织糅缝于一体。鼓状物渐渐膨胀撑大,几乎遮蔽整片天空,然后就像为发泄近千年之怨恨般,狠狠向我砸来。
“滚回地狱去吧!杂种!”
巨臂猛烈喘呼浓烟,随即狠狠拼命挥下,爆鸣声撕断空间呼啸划过,却近乎软绵绵地粘附地面两侧。被审判者一声不吱便化作黑液腐蚀析干,气泡缓缓浮升至半空,很快便被晚风全数戳破了。
一言不发地收回力量,耶拿静静望着逐渐现形、愈加扩大的时空缝隙,就好像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一样。
“啊!原来你在这里呀!”
不远处,行刑官正气喘吁吁跑过来,显然她早已辛劳过度,连步伐都磕绊不稳。她慢慢停下来,拄着电线杆咳嗽许久,才断断续续言吐出下半句话:
“……巫、巫女大人呢……我……我咳咳咳……在哪里都没有……咳咳咳找到她……”
“嗯,我也是,”耶拿微笑着伸出手,念出无数次在心中重复背诵的台词,“大概是被卷到其他时空了吧?看这里——裂缝正渐渐扩大,请抓紧我的手,马上就要开始第二次传送了。”
“好、好的……”行刑官跌跌撞撞地奔跑过来,与她两手相合,然后慢慢昏睡过去。
“辛苦你了,”耶拿轻轻抚摸着她的脑袋,缓缓向裂缝内走去,“但是为了大家的幸福……还请你再多睡一会儿吧。”
“幸福什么的……”她迷迷糊糊地念叨道。
如同安哄婴儿般,轻轻将她推入裂缝之内。
“我还想……”
面迎愈加繁烈之风,揭开缝织心脏处的时钟,即便是经历如此破坏,却依然执著不懈地运转。
真是不辞艰辛呢,不过也就算到此为止。
“权当奉予神明、眷冕幸福、拜别此世……”她按捏指针,口中念念有词道,“从此刻开始,时间,开始倒转吧!”
“……不要走。”
“?!”
完全出乎意料之外,昏睡的行刑官忽然伸出一只手,紧紧地拽住耶拿的手臂,未待她反应过来,便将其拖入时空裂缝中。
“喂……你!!!!”耶拿拼命扭动,试图甩开行刑官的抓握,可力量相差悬殊过大,反而身体全部被扯进裂缝了。
“拜托……请不要走,小师匠已经堕为妖怪,巫女大人不知去向,如果你也选择离开……我、我就什么都不剩下了……”
“……”
抵抗渐渐微弱下来,然后化作顺从。亚琉亚将她温柔地拥进怀中,脸庞内浮现出幸福的笑容。
就这样吧,耶拿默默闭上眼睛,只是推迟轮回的尺度罢了,暂且先休息一下。
但是另一股不安却慢慢涌来,悄然触动位于末梢处的神经,迫使她再次将眼睛睁开。
明明还没有拨动指针,可时间……为什么依旧朝相反方向倒退?
这绝非“偶然”可轻松解释之事,时空隧道本身便由土蜘蛛掌控,但若时间放弃向师匠化作主意识体的“未来”滑去,而是反其道而行之,则仅能说明一件事——
在此刻间的过去,已然出现被种子侵染更深者,土蜘蛛主意识体正朝向那里滑去!
“究竟是谁……?”在意识陷入昏阙前,累如阴雲之疑虑布满耶拿心深处,犹似退潮后的海滩外再临风浪汹涌,弄得守望于灯塔者难以入眠。
但愿一切仍按照计划中安好,她默默许愿道。
否则恐怕就要继续重来几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