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之言·纷争】
嘀嗒嘀嗒，时针在旋转。
意识像拼图般接连组合，一口充足氧气饱满地灌入呼吸道，顿然冲开迟滞蛛网神经。脑袋微微疼痛晕眩，似乎不久前刚刚撞击至某种硬物上，哪怕稍稍碰触些都需要咬牙承受。
无数亮点从闭上的双眼前闪过，紧接着是“噼里啪啦”宛若鼓点之响动，轰鸣声愈加扩大，一次又一次震撼碰撞耳膜，相隔千里之外的音噪凭借地面传播过来，几乎快要将躯体颠簸起来了。
“……这是什么情况？”耶拿一边揉着朦胧双眼，一边嘟嘟囔囔地将身子从满是碎石的谷地里支起。
“喂！小心！快趴下！”
“诶？！！！”
刹那间，一枚火红色圆粒呼啸着朝她扑来，烟雾缭绕的轨迹清晰可见。危难之际，一抹银灰状弧光源身旁挥过，恰巧击中那枚子弹，将它按照原本的路线完完整整弹了回去。
“咳咳……真是感谢……”
“没事吧？这里很危险，赶快躲到——”
砰！叮！话音未落，又是一道光束射来，圆顶铅弹与拱型刀背碰撞，四溅火花激荡于硝烟中，满怀不甘地尖嚎怒吼。
稍稍定睛瞥去，只见对面身装深蓝色制服，帽簇黄铜徽章，双掌持握后膛式步枪，正忙不迭地拼命朝武器内填装子弹；而另一侧却披戴藏青款衣饰，头顶老式阵笠，高举前装米涅步枪，疯狂地向敌群街垒扑击。双方打得你来我往，丝毫没有半份退缩之势，一时间炮鸣滚滚，枪声连作，简直犹若炼狱一般。
这我可帮不上什么忙，耶拿摇摇头，将握住心脏时针之手慢慢松开，重新变回人畜无害模样。
“嗯，我这就离开，”她回答道，然而还未迈出两步，又一阵裂空声从耳边拉响。
砰！叮！已经是第三枚了。
“……没办法，”持刀者弹开子弹。一把抓住耶拿的手臂，飞快地向丘坡避道处奔去。
未经修缮的土路尘沙飞扬，一发炮弹砸至近旁，便掀掘起千万壤粒，似雨点般堕落袖间，腐锈味与涩腥味直灌鼻腔。
“你先躲在这里，”持刀者扭头咬断缠绕于甲胄外围的棉绳，从其中取出一块护身符递给耶拿，“目前战线仍不太稳定，等我先去——”
“啊啊——！发现敌人！贼军，哪里跑！”
“……啧。”
显然情况要比预想更加糟糕，几道烟轨再次穿衣刺过，布料烧焦之味与旧酿混杂交融，变得越来越难闻。两人继续恢复突围状态，白弧光一次又一次挥下，子弹犹如缝针般钻来钻去，遍地都是沙哑嘶吼和哀鸣惨叫，在赤色霞空内回荡。
凭此机会，耶拿终于能够好好打量眼前之人，她身披一副尺寸略异、残缺不全的盔甲，尽管布满弹痕与裂纹，但样式和材质绝非老旧，至少保养很好。其次吸引目光的物件则是那两柄佩刀，一长一短，倒蛮有武士气派，然而耶拿更惊讶于其刀身韧度，无论是何种巧匠精工雕琢，能硬吃掉如此多热兵器直击，也足以惊叹为奇迹了。
一路奔逃，一路挥砍，两人总算抵达至还算安全的地方——郊外。
“……熊，本，城……”耶拿眯起眼睛念出城门旁的标识文字，“看来我们属于败者一方呢。”
“你的脚力很好，刚刚还担忧是否需要请医生治疗一下，”她认真盯着面无疲色的耶拿，微微鞠过一躬，语调中则浮现出丝丝敬意，“吾名为神奈川，目前暂且是一名萨摩藩武士，还请多多指教。”
“嗯……这是我的荣幸……也请多多关照，”耶拿机械式答复道，心里却不停盘算着其他事情，复仇之计虽业已落幕，但追求幸福尚未结束，她可没兴趣浪费时间在交朋友上。
而另一方面，尽管并不清晰究竟是谁偷偷暗藏掉种子，只是相较于挨家挨户搜查，通通全杀掉似乎更具效率一些。全世界此刻不过区区十几亿人口，稍稍用些耐心则不算困难。
唯一问题是……对方定然亦拥有预言，那家伙会不会早就做好抵抗准备了呢？
“咦？！！嗨！耶拿酱，我在这里！”
熟悉的声音打破了胡思乱想，亚琉亚激动地挥动手帕，一脚深一脚浅向她俩跑来，或许是坠落时承受更多撞击缘故，原本雪白的制服也泼染粘腻着灰扑扑沙尘，看上去跟落难逃兵一模一样。
“那是你的朋友？”神奈川微微侧头问道，顺手将摁压住刀镡的指头松开，直到目视她确切点头后，才将身体恢复至自然状态。
说来倒很奇怪，即便是借助伊邪那美之眼，耶拿也未能及时注意到这家伙动作究竟何时完成，兴许仅仅出于疏忽，但她还是决定做好最坏打算。
“太好啦！你没事就好！”亚琉亚捏起袖口抹抹眼角，泪水随即止不住地流淌，“那个……啊，请问这位是……”
“吾名为神奈川，目前暂且是一名萨摩藩武士，”她按照某种标准行礼，然后轻轻取走行刑官手心间的脏兮兮手帕，从怀兜内取出自己的递上。
“……诶？”亚琉亚一下子愣住了，手帕慢慢低垂下来，不知所措地飘荡。
“嗯？怎么了？啊……抱歉，是不是……”
“没有啦，”亚琉亚“噗呲”破涕为笑，纱巾轻柔触碰汲取着越流越多的泪水，连同空气一起被揉搓得软乎乎，在腥涩味道中悄悄沁入些咸咸的香甜。
“说起来……”耶拿很没品地插进对话里，“神奈川桑，你是不是应该——”
恰如预想中那样，凡事都不会凭然风顺。正交谈间，地面忽然崩解破裂，数股阴风瘆瘆于缝隙内溢出，起初她还以为仅是历史上未曾纪录过的某次地震，然而此后情景却远远超越想象。
宛若撬开潘多拉魔盒般，咒骂声络绎不绝，哀怨感低沉弥漫，殷红色霭胤裹挟着地狱荆棘肆意攀爬伸展。紧接着无数骸者摇摇晃晃翻离深渊，嶙峋枯林扭曲变形，渐渐塑捏成骨爪、骨臂、骨肩、骨架……最后，一颗极度硕大的骷髅首荡悠悠悬挂至顶端，瞪着空洞双眶，咧着庞然巨嘴，狂妄跋扈地挥舞两拳鬼吼砸来。
“……「荒骷髅」。”神奈川仰望那只行动缓慢的怪物，淡淡说道，“我来对付，它的攻击范围很大，你们尽可能向远处跑吧。”
“嗯，你多保重，”耶拿点点头，随即转身准备离开，“那么，亚琉亚小姐，我们就——”
“我也要迎战！”她忽然兴奋地蹦跶起来，瞳孔内闪烁着无比耀眼的星星，“危险可不要总独自承受呀！”
“喂！你！”耶拿差点没气得后仰摔倒，“既然伤势还没有恢复，老老实实休息不好么？”
“没关系，咱可是「行刑官」呀～”亚琉亚调皮地眨眨眼睛，佩刀不知何时已然握于手中，“那么……要上了！”
如蓄足气势之弹弓一般，在荒骷髅双拳砸击过来、被阴影短暂遮蔽瞬间，她趁机高高跃起，身体向前翻转伸展，手腕扭动、瞄准、挥击，优雅而精确地斩断一整段肩胛。
“嗷！！！！！”荒骷髅剧烈地痛嚎，双拳毫无目标四处挥砸，其中一击恰巧命中城墙，整座石砖壁垒顿时崩溃倒塌，碎瓦与粉屑似暴雨状迎面扑来。待烟尘散去，无数楼阁高塔、街坊邻巷、市井摊铺，以及双方正在肉身交战的士兵们全部裸露在妖怪面前。
“这下可难办了呢。”不知在何处角落，絮絮叨叨好像仓鼠模样。
“喂！不要三心二意，你的对手在这里！”神奈川横刀纵立，宛若战车般闪电冲来，锋刃与空羽急速摩擦，仿佛烈风裹挟阵阵火花。武士刀挥舞着雷鸣状光弧，直取敌将脚踝，狠狠撕出道道赤痕，从远处望去，还真像是某位浮世绘一流斋狂想时的绝妙一笔。
几乎是在短短数秒内连续遭遇两次猛击，荒骷髅踉踉跄跄朝后退却，表情愈发狰狞可怕，熊熊燃烧着炽焰的灵魂声嘶力竭地挣扎呐喊，试图脱离被紧紧囚锁之框架，但巨怪只是稍稍晃动其庞大身躯，那些脆弱不堪的薪团便熄灭陨落，化作荒野枯骨一部分。
“……由曝尸荒野、无处安葬祈祷的战场亡魂怨气所聚集而成之妖怪么。”神奈川轻甩长刀完成血振，随即再次摆出冲锋姿态，“准备好了么？要开始第二轮进攻了。”
“嗯！”亚琉亚激动地点点头，耶拿还是第一次见到她有情绪如此强烈的时刻，“那个……！打完这场仗，咱们就去结婚吧！”
“……不要占用战斗时间讲怪话……小心！它要杀过来了！”
愤怒、咆哮、跺脚，撕下伪装面具的荒骷髅暴露出充斥着杀戮欲望的丑态，它将双手伸至背部，掰断一节肋骨，将其化作弥漫血雾的长刀，凶神恶煞地向三人组奔去。
“你先躲好。”神奈川扭头向耶拿示意道，在得到点头答复后，她迅速下滑躲过劈击，然后径直举起刀背，向高空处喊道：
“就是现在！请务必小心一些！”
“没问题啦！咱可是行刑官哇！”亚琉亚一边在骨制长刀上奔跑，一边自信地回应。待临近尽头处，她便纵身跃下，刚刚好踏至神奈川举起的刀背上，借助高效弹力，行刑官再次犹如一支利箭般极射，瞬间刺穿巨首下颚，将整颗骷髅头高高挑起。
“神—奈—川—君—”亚琉亚用尽全力支撑着弯曲弧度夸张的七胴刀，手腕处几乎被拽拧成紫色，“拜—托—啦——！！！”
咻———刷———！
仿佛就是眨眼前后之事，刚刚她还在地面屈膝，下一秒已然高高悬于万物之上。望着荒骷髅空洞而毫无恐惧的双眶，神奈川轻闭眼睛，举起短刀，一击斩断这只巨型妖怪的首级。
高耸云霄山脉徒然分解崩塌，好像推翻积木堆一样，数以万计的骨骸与怨魂默默散离摔落，郁郁沉堕地狱。一切就如同它刚刚诞生时那样迅速、彻底，只留下空荡荡的地面，和被其所砸碎的整段城墙。
“哇啊啊啊啊啊——救命！！！要掉下来啦！”
“……”
“……”
“……诶？”
预想中的危险似乎并没有发生，亚琉亚睁开眼睛，却发现她正躺在神奈川怀里，而且还是公主抱姿态。
“神奈川君……～”
“……请叫我神奈川小姐，或者神奈川女士。”
“不要，”亚琉亚坏笑着咬咬手指，在神奈川的脖颈处画来画去，“婚后你是更喜欢当“seme”呢？还是“uke”呢？嗯……我倒是都能接受啦！”
灰雾被阳光吹散，少女们在晴朗碧空下打诨嬉闹，而在距离此处不远外高塔内，两个身装深蓝色制服的黑影正悄然注视着她们。
“啧……”小个子士官皱皱眉头，不满与愤恨情绪深深烙印于面庞上，“又是这个女人！现在甚至还多了两个！看那家伙所施展的剑术，想必也是萨摩反贼骨干之一吧！”
“……嗯哼，”另一位慢慢点点头，他手掌不停摩挲着佛珠，血红状眼眸宛若鹰眼般尖锐而凶狠，亦似蛇蝎状邪恶歹毒。
“既然如此……番长，难不成只能将「土蜘蛛」释放出来了么？”
“如果不能彻底消灭的话……”
“但是！那……那只妖怪定将对世界造成极大危害，我们擅自做出这种决定真的能够让后人容忍原谅吗？！”
“呵……有明副官，”他得意地摇摇脑袋，显露出阴谋得逞的獠牙嘴面，“问题并非在于「能否去做」而是「如何去做」，况且……国家危难之际，想必你暂时也没有更优质选项了吧～？”
“……啧，但总归需要某种控制手段，在阴阳师与神官近乎销声匿迹之今日，控制住那种等级怪物的代价……不可想象！”
“别担心，我自有把握，”他将手掌轻摁向心脏处，随即紧闭双眼，在深渊般虚无缥缈之漆黑内，无数织白色文字……不，那是蜘蛛吐纳的丝线，它们交织簇缝、相互穿梭，慢慢融汇作一颗种子模样。
“你，和世间万物——无论是奔跑、步行、蹒跚、匍匐、亦或是停滞的一样，只需要牢牢记住、并深深相信「未来」就足够啦。”
此乃时间之赐福，在为一切所精密编织的完美轨迹蛛网中，好好体验人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