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之言·跨越时空之网】
战争究竟抵达至何地步？事到如今根本不可能数清了。
萨摩军队退抵鹿儿岛已有数月之久，清晨败熊本，午刻失宫崎，晚间丢外郡，满怀激情的武士们兜兜转转，又茫然地回到最初的地方。
兴许他们并不知晓历史之进程，但无关事外的两人总应清楚最终结局。耶拿每天忙于寻找「种子」，跑遍全军内外也依旧一无所获；行刑官则天天与神奈川黏腻在一起，凭借她锲而不舍耐心和软硬兼施的疯狂攻势，神奈川终于彻底败下阵，尽管她依旧没有明确情感表达，但却默许行刑官对之上下其手，甚至有时还会附和她的动作，从外人看来简直和情侣别无两样。
耶拿并不能完全理解她的行为，哪怕早已清楚亚琉亚本身便是想法很奇特的女孩子。所以某一天，大概是对萨摩军营日常厌恶的第千次，她还是忍不住地去问了那家伙这个问题：
“为何此前在现实世界里，你一直没有鼓足勇气向巫女大人表白呢？”
“嗯……彼时我还是更喜欢去作为“旁观者”视角去欣赏情感呢，”亚琉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咱可不想被当成大恶人，去夺走她对小师匠的爱呢！”
那家伙到底有没有说实话，沉思许久仍未能理解清晰。不知何时起，耶拿眼前的色彩便越来越密集，顺手抓住一束，即可从中解读无数答案，久而久之，她反而选择什么都不去相信。毕竟，只要记清那个目标，找到它，然后拨动指针，一切即可重新开始，即使意外遗失掉某些东西也无所谓，因为「幸福」就蕴含其中啊。
时间依旧飞速旋转，转眼便将迎接终局，可供观看的地图板块越来越少，连后勤人员都会因炮弹溅落而遭受伤害。政府军攻势渐渐缓和下来，从直接厮杀转化为频频劝诱，起初大家还不屑一顾，但是随着悲观情绪日渐播染，昨夜还把酒言欢的伙伴，清晨却全部人去楼空了。
政府军负责心理战的军官名为“善通寺番长”，从模样推测好像曾经是一位僧侣，他几乎每天都会尝试各种方式，威逼、利诱、晓理、动情等等。攻心对象自然也包括神奈川，但无论那家伙如何费劲口舌，神奈川仅仅只是静静地矗立在城墙上，面无表情看着昔日战友告别离开，直至黄昏慢慢来临。
“我很不明白啊，”有一次，他这样问道，“你即不是武士，也不是家臣，甚至还是年轻女性，无论哪一方面都皆属于底端位置，为什么还要替这个即将陷落殒灭的贼寇团体卖命呢？”
为什么呢？耶拿望向她，但那副表情却依旧毫无变化，如同一具人偶摇晃，任凭风雨吹打，日晒月蚀，枪弹擦身拂过，也难以惊起哪怕丝毫波澜变化。
若是放至数十年前，兴许她会耐心等待羞涩花蕾绽放盛开之日，然而此刻她早就不再具备任何值得称颂的良好品质。神奈川显然成为已经阻止轮回最大阻碍，无论是束缚住亚琉亚、亦或是拖延鹿儿岛战事使其无法从被围困状态解脱出来，她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与理由。
彻底除掉她？兴许对耶拿来说绝非难事，可使用神明之力必将惊动周遭人事，结果处理起来可太过麻烦。想来想去，耶拿决定还是去亲自面对面说明更好，即便使用谎言——就像她曾经欺骗犬神一样，只要稍稍动摇她抵抗到底的决心，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怀揣这种期愿，耶拿连续花费三天三夜编纂出一份长达7万字的架空故事观，又耗尽一周将其牢牢背熟。内容自然全部是杜撰的，只是较为生硬地将神奈川与未来两百年内故事扯上关系，除此之外，她还特意准备另一份稿件用于应对亚琉亚的质疑。一切都准备妥当，在某个布满繁星的美妙夜晚，耶拿缓缓走进军营大门。
本以为历经数月消耗，萨摩军定然所剩无几，事实也的确如此，但今夜却有好多好多士兵聚集在这里，仿佛预备声讨某事般吵吵嚷嚷。
“嗳，请问怎么回事？”耶拿拉拉附近一位武士衣角，她早就忘记了平民应献予位高者之礼仪，那士兵转过身来，胡须重颤，满面抖动着怒气。
“喂！你这家伙！”他做出即将拔刀的动作，“竟然敢对武士阶级如此不尊重！你好大胆子！”
“唉哦……”看着对方吹髭瞪眼的滑稽模样，耶拿无奈地叹了口气，“凭辈名显贵，对更弱者挥刀，如果这就是所谓的武士，那还是尽快灭绝比较好吧。”
“不要跟她一般见识！”另一位士兵抬手拦在中间，瞥过一眼，轻蔑地说道，“这家伙明显没经历过阔裕、朝气、上进的维新时代，不知当时之美好，因此才目光短浅，你就当她是在讲疯言疯语吧！”
“哦呀……这么说来，时代是在变差咯？”耶拿故意继续挑衅他们，“既然如此，为何不重新发扬“武士做派”，把一切都破坏掉？是因为做不到么？哈哈哈……”
她肆意妄为地嘲弄讽刺，余光似利刃般扫来扫去，但对方却仿佛瞬间失去脾性一样，这些经历过无数过战争与革新的古朽武士们，在即将被扫入垃圾堆之前，却忽然暂缓掉挣扎，全部像土偶状沉默不语。
“……啊咧？”耶拿眉头稍皱，“说话啊，或者赶紧动手，咱可不想听什么辞世诗。”
“唯有这一点要讲明白，”其中一位军官装扮者正色道，“时代不会变差，我们也不想将一切都破坏掉。”
“……”
“因为明治政府背叛了武士阶级，所以必须要起兵声讨复仇，这仅仅是私人恩怨罢了。而国家之未来，即使没有我们这些“叛贼”，也定然会乘风破浪，怀揣希望与自信，昂首挺胸地迈向未来。”
“啧……如果，如果没有达到预期效果，或是因为某些原因走入歧途，那又该怎么样？难道不会后悔今日之言么？”
“若真的再临革新之刻，我想肯定还会有一批“志士”勇敢地站起来，正如曾经驱逐幕府一样。哪怕最终也如同我们身败名裂，但是，时代的确将变得更好，不是么？既然最初下定过这种决心，即使只有一瞬间，待黎明初至带来的曙光挥洒在脸庞上，也应该会欣慰地笑一笑吧。”
仿佛亦受到军官情绪感染般，大家都渐渐舒展起表情，开心而幸福地笑了起来，好像他们才是这场战争的胜利者。耶拿沉默地注视着人群，一股无名怒火熊熊燃烧爆裂，几乎快将肺腔挤碎。
“我能看见预言！我知道未来发生过什么！”她大声喊道，“无知的八嘎只知道像八嘎一样蠢笑，现在听好了，很快你们就会失望、绝望透顶！”
人群齐刷刷地看向她，好奇这家伙究竟能讲出何等悲伤故事，全场都安静闭口，仅剩下不识场合的乌鸦还在“哇哇”乱叫。
对呀，只要将刚刚编撰好的故事全都添油加醋讲出来，再与真实历史紧密结合，讲述政府是如何步步侵略扩张、压榨民众、篡改道义、最终走向灭亡的事情一字一句地讲述出来，肯定能够一发击溃众人，无论相信与否，但怀疑和失望的种子已经埋下，战争也可以早日结束，如此算是完全胜利了，那还在等些什么呢？”
还在等些什么呢？耶拿这样质问自己。
话已经抵达嗓芯，她强迫自己张开口，颤动起点点微风，却依然寥无声响。
“嘿，说些什么吧，”在沉默许久后，一位士兵用手握成喇叭状，低声呼唤道，“哪怕仅是虚假的也可以……我们已经很久没听到除离战争以外的故事了。”
她咽下口唾液，然后再次张开，许久过去，总算有声音缓缓流动出来：
“这是……大约一百年之后的诗篇。”
……
“天蝎座啊，红着眼睛。”
“天鹰座呀，高展翅膀。”
“小犬座呐，眨着玉蓝色眼眸。”
“巨蛇座哦，盘起亮闪闪身体。”
“而猎户座在放声歌唱。”
“……”
“寒露刚刚霜降时。”
“仙女座的云朵，”
“就像是双鱼座的嘴巴。”
“大熊座向北舒展脚丫，”
“延伸足足五倍长。”
“触碰到小熊座的额头上，”
“那就是天轴所在的地方。”
所谓预言诗篇仅此而已，随着最后一句落下，她默默地离开舞台正心。输了，耶拿完全输了，彻底输了，她一把将胸前水手服扯断，然后紧紧握住指针，毫不犹豫向前掰去。
“耶拿碳，你在做什么呢？”
谁？谁？！
她慌忙停止动作，茫然朝空荡荡四周寻去，哪里都没有希望看见之人的身影，再次转过身来，却发现行刑官和神奈川正站在面前，仿佛像敲醒梦游者一样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还好吧？最近耶拿酱总是跑到没人地方自言自语，弄得连我们也有些担心你的精神状态惹……”
“诶……？刚刚那些武士呢？”
“哪里还有什么武士啊……只看见你在对着校场念诗，”行刑官摇摇头，“战争前几天就结束了，现在这里是明治政府的地盘，由于不追究政策登台，大家都没有被处罚哦。”
“你……她……”耶拿吃惊得差点连话都讲不完整，“明明此前无论如何劝说，神奈川小姐都不会投降，为什么……”
“因为孤独，仅此而已。”
“……啊……？”
“最初的确是这样……我不具备大家认为作为「这种身份」理应具备的品质：不够恭顺、不够谄媚、不够温柔……但是在战场上，有人会需要我，那种感觉很好，至少能够感受到依然作为“人类一员”而生活着，那样就足够了。”
“啊……现在或许我明白了一些，”神奈川转身看向亚琉亚，后者亦以微笑回应着她，“所谓的「足够」，其实仅是强行为自身捆绑禁锢的镣铐罢了。紧闭双眼，虔信被虫茧与蛛丝编织的幻想，然后愈缠愈深，以至于连气喘吁吁的爬行都做不到。但只要睁开眼睛，选择追求真实的「幸福」，一下子，就能够跨越至「未来」之所在。”
“幸福……未来……又是这些空话……”耶拿愤恨地咬紧牙根，“你们这群家伙只不过稍稍碰撞上些偶然机遇，就敢自称知晓一切的答案……无知、傲慢、井底之蛙……我明白了，现在就应该将你们全部清醒地投递入轮回，让所有人都尝尝——”
“终于找到你们了。”
微风拂落，百草散弥，顺展土路笔直望去，在十字道线与稻田拼接处，两名身着漆黑状警服的人类不偏不倚堵截于中心，其中一人斜持短剑，背负步枪虽隐去刀尖，但仍不失锋芒；另一位左手搓朱红佛珠，右手悬浮则半抹诡谲之物，其吐纳的浓雾与蛛丝几乎要将整条臂膀全部覆盖。
“那是……「土蜘蛛种子」？！”耶拿顿时大吃一惊，“它、它怎么会在你手上？！”
“咦，竟然有一个识货的，”善通寺挑挑眉毛，嘴角微微裂开，手指不停地在种子外壳抚摸攀爬，“没关系，很快它就会溜到某一位倒霉蛋身上，历代阴阳师、神官、僧侣遭受的苦难，也该让普通人体验一次了。”
“请停下，战争已经结束了，”神奈川迅速拦在耶拿身前，“现在释放妖怪毫无意义，我们都是对「未来」着想之人，为避免更多人无辜逝去，拜托将它收回吧。”
“战争结束了，开玩笑，你们不是还活着么？”善通寺轻轻躬身，指指自己的血红色眼睛，“多亏那东西所赐，我也能视见些断断续续「预言」，未来国家所遭遇的种种苦难，全部要算在你们萨摩人与长州人身上。”
“喂……这样太过分了吧！”亚琉亚不满地反驳道，“将自身错误通通踢给垃圾堆里的「过去」，难道就可以让「现在」变好吗？那你们又将如何去面对「未来」呢？”
“吾虽不能改变「未来」，但是“彻底斩断「过去」以促进「现在」更好”还是足以圆满完成的，”他高高举起愈加深邃幽暗的种子，“好了，多说无益，一切结束后，我会虔诚地为你们超度的。”
“不要——”
“休想！”
刹那间，就在土蜘蛛种子刚刚悬于半空之刻，一道身影忽然从稻田内跃出，一口将种子吞下，她微微扭过脑袋，一对金黄色瞳孔仿佛阳镜般闪烁耀亮。
“稻……稻荷神？！”善通寺先是短暂惊讶，随即转为勃然愤怒，“你……你给我吐出来！！！”
“巫女大人！！”亚琉亚拼命向道路尽头奔去，哪怕有明副官已经举起步枪警告，“小心地面！我马上来接住您！你们俩给我闪开！！！”
“地面……地面开始倾斜了？”神奈川抽刀固定住身体，“这都是怎么回事？”
“该死……时间居然在这时候开始倒转……”耶拿抱紧身体，任凭木柴与石块四射砸击，“没想到还有其他神明存在……也对，稍稍算算时间，的确应该迎接“那个时刻”了……”
全体搜查官，不顾一切向土蜘蛛发起“总进攻”的「晴空作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