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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家

聊完天，母女俩也到家了。两年没回来了，看看家里，旧了许多。厕所的门坏了，门扇有一半从门框里脱落了。厨房的地板，原本是白色的地砖，如今布满了深深浅浅、长短不一的黑色条纹。盯着看会让人犯密集恐惧症。卧室门是木制的，锁舌被那天愤怒中的父亲撞烂了，时不时会掉下些木屑。书房里，书柜门上的环行拉手，从中间断开了，柜门不太好打开。飘窗的台面也是木制的，最上层的木板松了一块。几乎每个房间的飘窗都有木板脱落。算起来，这房子已经有14年了。第一次住进这个房子的喜悦，现在还记忆犹新。

她是小学三年级时搬进来的。一进家门，就被眼前的豪华给迷住了。门口铺了两块垫子，深色的那块放外面的鞋子，浅色的那块放拖鞋。垫子的右边是鞋柜。还有专门的鞋柜！知音很惊讶，之前的住所只有一个光秃秃的鞋架子。鞋柜的柜身是棕色，柜门是白色，散发着柔和的光泽。鞋柜旁边的墙壁上有一排电灯的开关。知音依次打开，欣赏美丽的灯光。

之前的住所只有几根光秃秃的日光灯，眼前的水晶吊灯发出富丽堂皇的光，灯带发出幽暗而温暖的橘光，电视后面的墙壁发出了淡淡的蓝色光芒。知音兴奋地一通乱按，又开启了新的璀璨。电视墙旁边的玻璃柜子居然也会发光。透明的玻璃柜里，有一个小小的灯泡，灯亮起来后，柜子里仿佛装满了宝石。知音打开了所有的灯，又关掉所有灯，一会儿开这个灯，一会儿开那个灯。这绚烂如烟花般的灯哟，这是城堡吗？妈妈制止了她，知音兴奋地坐在沙发上摆动着身体。

色彩纹路如同虎皮一样的沙发很有弹性，知音坐在上面蹦了起来。之前的住所，沙发的皮都脱落了，露出白色的内瓤，东西总会掉进缝隙中。现在这套沙发太高级了，靠飘窗的那套和床一样。她可没在别人家看见过沙发床。“沙发都能当床睡，这是皇帝住的地方吧。”知音这样想。

餐厅和阳台都和客厅连在一起，所以显得特别宽敞。餐桌的四角各镶嵌着一只虾。“桌子里居然会有虾？这虾还活着吗？这虾能拿出来吃吗？我最爱吃虾了。这是不是课本上说的琥珀呀？”小脑袋里有一连串的疑问。知音又去阳台望了望了，阳台上装了自动晾衣架。她在电视里见过。只要转动墙壁上的把手，晾衣杆就会降落，再反方向转动，就会升上去。知音一会儿转下来，一会儿转上去。这简直是玩具呀！

厨房和厕所也在这一层，知音依次进去看了，都装修得很精致。知音感兴趣的是第二层。“这房子一定是别墅，因为它有几步台阶。有台阶的都是别墅，就是这个台阶的步数太少了，只有三阶。那这里应该是小别墅吧。”知音多羡慕电视里带台阶的房子，那些嘲笑她住得差的同学，一定想不到，此时她正住在带有台阶的房子里。上了台阶便是被妈妈称为休闲厅的地方。红、橙、绿、黄，四把椭圆形软椅围绕着一张玻璃材质的小圆桌。坐在这里吃早餐一定和电视里的贵族小姐一样优雅。她幻想着这样的画面。

休闲厅的左边便是她的卧室。她走了进去，地板是木制的。在知音看来，木地板可比砖地板高级多了。她的床好大好舒服，床上用品都是妈妈精心挑选的，还有抱枕。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的灯，灯上居然有hello kitty的图案。她太喜欢hello kitty了。床头上有一个按钮，她按了下去，她的床居然自带床头灯。灯光是紫色的。紫色，是她最爱的颜色。开着这个紫灯睡觉，仿佛睡在仙女编织的紫色云霞上。她爬上飘窗，打开了窗户，向下一探，真高呀！她多希望自己是童话里的长发公主，头发可以放到楼下，多有趣呀！房间里还有梳妆台，这让她确定了她过着和公主一样的生活。

父母的卧室就更大了，带有杂物间和洗手间。洗手间里是坐式马桶，这可值得骄傲一番。参观完以后，她去了最后一个房间——书房。至今她还没见过谁家里有书房。书桌是棕黑色的，看起来很气派，电视剧里的大老板都有一间这样的书房。这个房间是专属于知音的，她会在这里写作业，玩儿电脑。电脑绝对是个奢侈的玩具，家里有电脑的同学屈指可数。上电脑课时，同学们都能兴奋好一阵。现在，她拥有了自己的电脑。书柜里还没有放书，但如果放满，大约能放一千本。

房间都参观了一遍，但她觉得还不够。她还要把每个房间都仔仔细细地欣赏一遍，像刘姥姥逛大观园一样。如果佳佳还要攀比谁家房子最漂亮，冠军一定非她莫属。她马上就要过生日了，生日当天她一定要请所有朋友来参观她的城堡。那晚，她睡在仙女编织的紫色云霞里，很甜……

14年过去了，没想到，14年的时光居然可以把梦幻中的城堡侵蚀成这样。家里到处都旧了，都破了。那富丽堂皇的水晶吊灯早已暗淡；那仿佛装满了宝石的玻璃柜早被遗忘；那如紫色云霞般的床头灯永远永远地熄灭了……

这晚，她仿佛睡在街边的石凳上，耳边是风刮在窗户上的噼里啪啦……

04 父权

父亲于除夕前一天回到了宁安，他直接去了奶奶家。知音和三叔一家也在。他有钥匙，直接开了门。此时，奶奶和三娘在厨房忙活，三叔带小博去楼下买东西，只有知音坐在沙发上。听见开门声时，她以为是三叔。当父亲进门的那一瞬间，心跳停了一拍。

“音音来了呀。”父亲尴尬地笑了笑。

“嗯。”知音的目光没有直视父亲。

“奶奶呢？”父亲问。

“在厨房。”

“哦，我去看看。”父亲走进厨房和奶奶寒暄了几句。

知音接着回忆有关那“五毛钱”的事。老师把那五毛钱，交给了知音。知音看着那两个一脸茫然的同学——他们曾经欺负过她——接过了钱。她很清楚，这不是她的五毛钱，她的五毛钱是两张两毛和一张一毛的。可是，她想吃冰棍。

这是她记忆中最深的一次“不善”。

厨房小，不是父亲的容身之地，所以他还是回到了客厅。

知音不打算主动说话。

“要毕业了吧？”父亲问。

“对，今年就毕业了。”

“是打算找工作还是考研？”

“我的成绩可以保研。”

“咦，这么能干呀！”

“还好。”

“要得，继续读，家里支持你！学费怕是比本科贵些哈？”

“现在还不知道。”

“没事，爸爸这里给你存起钱的。”

“没关系。本科学费都是奖学金缴的，平时花费是我兼职挣的，研究生也可以这样。”

“那好辛苦哟！妈妈不是给了你钱吗？”

“放在那里的，没动。妈妈退休了，舅舅又出了事，钱留给她吧。”

“家里别操心，该用的钱，爸爸这里出。只是，现在外婆、奶奶年龄都大了，逢年过节还是多回来看看。”

知音的目光看向了父亲，他没有当年的飞扬跋扈了，白头发增多了，身材发福了。他眼神黯淡无光，宛如被生生拔去了爪牙的猛虎，一爪下去，只能留下自己的血痕。

“四月份的时候，有一则女子杀夫跳楼的新闻，你知道吗？”知音问。

“手机上看到过点点儿的，啷个了嘛？”

““那是我朋友。”

“你朋友呀？”父亲惊了一下。

“她不想结婚，可是她的父母觉得她有病，非要逼她和一个男的在一起。那个男的是坏人，强爆了她。她报警，她的父母却站在男的那边，还纵容那个男的强爆她，虐待她。她怀上了那个男人的孩子后，把那个男的灌醉，然后用刀砍掉了那个男人的头，自己跳楼了。我是最早知道真相的，我知道后，就把这些事公布在了网上。后来，她的母亲疯了，父亲每天被网暴。谁……也不想摊上这种事吧？”知音没有表情也没有语气，只是直愣愣地看着父亲。

父亲沉默不语。

“不知道为什么我从童年起就觉得婚姻很奇怪……”

父亲明白知音的意思，他说:“你成熟得早，很多事情看得比我深，你自己决定就好，爸妈老了，跟不上时代了。”

父亲的背有些佝偻了，那打过妈妈，打过知音的拳头也偃旗息鼓了。他第一次对知音感到畏惧，他的女儿已经成长得不像他的女儿了。她是什么时候长大的？他好像完全错过了。

05 众生相·书籍

年夜饭，照例在奶奶家吃。饭菜摆上桌后，奶奶让知音拍照，发给二叔一家。知音照做，同样不拍妈妈。二叔一家打来了电话。知渊妹妹已经上大学了，高考超一本分数线不多，就读于一所普通一本。知音祝她好好学习，争取保研。她也祝贺知音，即将毕业。

通完电话，大家举杯庆祝团圆。小博说了些吉祥话，受到了大人们的夸赞。小博大了两岁，懂事了许多，会乖乖吃饭了。他还学会了用右手拿筷子，并且不再喜欢粉红色。

大家边吃边聊，聊到了表叔，他又要当爸爸了，结婚之前说不生孩子的表婶娘怀孕了。知音想起了表弟。

“小胖上高一了吗？”知音问。

“读职高了。”奶奶说，“他那个成绩怎么考得上高中。”

“那娃儿现在还是那么胖吗？”三娘说，“我去年回来想去看他，走到他家门口，他躲在卧室不出来，午饭都不肯出来吃。”

“他是不是有点自闭哟？”知音妈妈问。

“可能父母的事情对他也有些影响。”三叔感叹。

表叔又有新的孩子了。

外婆那边的团圆饭吃不了了。外婆腿伤了不方便出门，二姨妈刚生下了小妹妹，他们一家都忙着照顾月子，能聚的人没几个，索性就不聚了。

“七仙女”倒是可以聚一聚，不过妈妈却说不想参加了。“七仙女”只不过是酒肉朋友，靠花钱维护的。这两年，为了维护“七仙女”的友谊，妈妈不知送出去多少份子钱。一会儿是三姨的大儿子结婚，一会儿是四姨的父亲七十大寿，一会儿又是五姨的母亲去世……知音家里什么酒席都没办过，份子钱只出不进。以前和她们交往，是想一起喝喝酒，热闹热闹，但聚会多了便烦腻了。去年知音妈妈生日，六位姨轮流请吃饭替她庆祝生日，一个生日庆祝了一周。妈妈的生日这么隆重，其他姐妹的生日自然也不能含糊。除了生日，还有各种节日的聚会，520、圣诞节、情人节、春节一个不落。上班时还能负担这方面的花费，现在退休了，她真拿不出钱去社交。可是，她也不好意思说退出“七仙女”，她只能尽可能少参加一些聚会，但春节聚会还是不得不去。

初七晚上，“七仙女”拖家带口聚齐了。她们见到知音也很惊喜。

“音音回来了呀，想死二姨了。”二姨摸了一把知音的脸，残留了些护手霜的味道在知音脸上。

“乖乖女儿，这两年怎么没回来？”四姨问道。

“哦，学校里有活动，有歌剧演出。”知音搪塞道。

“哎呀，音音真是好能干，唱歌剧呀！”四姨略浮夸地称赞道。

“一会儿给大家唱一唱呀，那年音音的歌声呀，好听惨了，我现在还记得。那个‘哈哈哈哈哈哈’，声音像那个鸟儿一样，又高又脆！”七姨模仿知音唱花腔，把大家都逗笑了。

说着话，菜上桌了，酒也满上了。知音一边吃菜，一边在手机上和阳春聊天。阳春也在吃饭，有妈妈做的锅包肉，爸爸做的小鸡炖蘑菇，早上还去看了雾凇。这个新年过得非常满足。

“音音，什么时候带个男朋友回来呀？”三姨和知音一家碰杯时问道。

知音笑而不答，眼神看向了妈妈。

“怕是你先把儿媳妇带回来看看哟！”妈妈巧妙解围。

“那是肯定的，我儿说了，等怀上了就进门。”

人类应该认蟑螂当祖先。

干完杯，知音对妈妈说她吃饱了，想出去走走。妈妈应允。

知音沿街漫步，树上装饰的彩灯和街上流动的人群驱散了一些寒意。知音走进了一家书店里，漫无目的地翻着陈列整齐的名著。

《月亮与六便士》，以前读这本书时，她觉得思特里克兰德就是个渣男，但读完以后却发现从某些方面讲，她和他是一类人。当她走在满是六便士的街上时，她也会抬头看月亮。

《巴黎圣母院》，这本书其本身就是一座宏伟的建筑，这是知音初读后的感受。她是先看的法国同名音乐剧，再读的原著。她爱极了音乐剧里的一些歌词，只看一眼，便醍醐灌顶。“人类企图攀及星星的高度，镂刻下自己的事迹，用玻璃或石头为载体……”“路德将《新约》重写，世界即将四分五裂，我们正处于黎明破晓前……文学地位增长，建筑风光不再，书籍取代教堂，凡人取代上帝……”新旧更替，再宏伟的建筑，也终将有轰然倒塌的一刻。

《红楼梦》，古今中外，她最爱的著作，其中不少诗词，她都倒背如流。拿下这本书，还未翻开，一些诗句就钻了出来。“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在蓬窗上。”这本书，是她唯一无法用自己的语言去谈感受，只能用它自己的诗句去解释它。

《百年孤独》，她只读过一遍，读完后，她完全不懂百年孤独到底哪里孤独。读的时候并不愉快，因为总是弄不清里面的人名，每一代的人都叫奥雷里亚诺或者阿尔卡蒂奥，其中有一代竟出现了17个奥雷里亚诺，她实在搞不清谁是谁。可搞不清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注定经受百年孤独的家族不会有第二次机会在大地上出现”。想到这里时，她突然明白了一种刻骨铭心的孤独。

婚姻制度还会主宰人类上百年或者更久，这其中会不断出现一些反叛者。人类会在灭亡前，亲手将婚姻终结。

知音感到了欣喜。俞知音，再也不会有第二次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了。

最终章预告:

知音和阳春到底会迎来怎样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