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院冷清,前几年还住了只叫白翎的仙鹤,后来学会化形,下山历凡去了,桑唯只得自己做饭。
师尊住在琼院,两院间隔了很远,远到就算她半夜被人绑架,喊破喉咙归决仙尊也不一定能听到。不过她倒觉得这样很好,云落峰山高寒寂,到了晚上星辰摇影,漱水砯崖,观景一绝。
明月高悬,月光柔柔铺洒一地。桑唯来到西院,这是邢朝也的屋舍,林密绕径,丰草堆阶。春寒乍暖,西院一到夜里总是起雾,舒卷弥漫,萦于林中。
屋前用篱笆围了道墙,她施了个清洁术,将小院略微收拾了一番,免得师姐回来还要自己动手。至于师姐的屋里……也一并收拾了的好。
桑唯推开房门,一股灰尘的味道迎面扑来。邢朝也真的很久没有回来过了,小院至少会时不时在她面前晃晃,邢朝也却只出现在她甚少的回忆里。恰恰是这些幼时的回忆,她已经记得不多了。
桑唯在屋里站了片刻,开始用水符调水、除尘术清扫。邢朝也房里没什么物什,唯有书架上摆了一排排整齐的书,她怕弄湿,只堪堪清洗了外围。
邢朝也的书和合众家,从剑术修炼之法到诗评文集,一应俱全。桑唯打扫完,又把架上的书理了一遍,环顾四周,确认无碍后才离开。
小院还和来时一样冷清,桑唯站在篱笆外回身一看,莫名觉得此情此景到有些像山水田园诗里头描述的一般,若是辟出块地,种几株萝卜青菜,就更像了。
回到房中后,桑唯卸了力躺在藤椅上,偏头看了眼香漏。
已经是戌时了,掌门她们到底在说什么,怎么邢朝也还是没有回来?
想来想去,能说的大抵是关于阴山的事,阴山……想起临走前思齐的话,桑唯忙坐起身,伸手到袖罗袋中,将那面风雷明镜拿了出来。
指尖点在镜面上,犹如投石入湖,激起圈圈涟漪。桑唯左看右看,愣是没找到启动明镜的开关,若不是思齐赠予,她几乎要以为这只是一面普通的水镜罢了。
这镜子能通晓六界,纵观古今纷纭事,想必也清楚阴山的来历。只是她还不知道该怎么用,既是用风雷明咒篆刻,莫非是要用明咒来启?
她将镜面翻过来,去看镜身上刻着的那几行金色小字,辨了半晌,仍不解其意,也分不出是哪里的文字。
既分不出,桑唯又躺了回去,将明镜搁在胸口闭目沉思。这文字她虽未曾见过,但看形状,瘦长细小,笔画繁冗,也有横、竖、点、撇、捺等笔画,虽横不平竖不直,看上去倒有些像蜀地一带的番文。
蜀地,阴山……桑唯想到什么,又猛然坐了起来,难怪思齐叫她回去后好好看看这面镜子,这下就算她不多想也要多想了。
只是不知道这些东西有什么联系,看来明日得去趟藏书阁,看看究竟是哪个部族的文字。
在藤椅上躺了一会,桑唯起身下榻,烛火摇曳间,瞥见门口站着个人影,忙开门一看,却吃了一惊,“师尊?”
封芮背对着她,闻声回首,道:“阿唯,这么晚了还没睡呢?”
桑唯敞开大门:“师尊不也没睡么?快进来吧。”
封芮却把手一挥,道:“不必了,我来是有样东西要交给你。”她从袖中掏出两件物事,递给桑唯,“你一个,你师姐一个。”
这东西甚是小巧,竹篾编制,拿在手中像个倒立的鱼篓,揭开盖子一看,一股白雾簌簌飘出。
这是什么?
封芮拂袖,微抬了下巴:“这是锁妖篓,为师最近参阅古籍时,根据其上之法复刻而成,还在试验阶段,你和你师姐先用着,有什么不妥之处再来告诉我。”
锁妖篓?桑唯将这两个竹篓拿在手中掂了掂,看篓身上贴着一道符,觉得熟悉,问:
“师尊,这两道锁灵符是谁所绘?”
封芮闻言,神色自若,“你画的。我在你书案上翻到,故而拿来一用。”
怪不得,这潦草糊涂的字一看就是她写的。桑唯倒吸一口气,“师尊,我在书案上留的符纸画得皆很随意,若用在此等神器上,效果怕是会打折扣。”
封芮不甚在意,“无事,这锁妖篓本就是我随意编的,你们也随意用用就好。对了,今日开会,掌门师姐是不是告诉你们阴山的事了?”
提到阴山,封芮一改方才轻快的语气,神色有些凝重。桑唯点头,“师尊,这阴山……是有什么难言之处么?”
封芮抬眸觑了眼她,眸色深诲,少倾道:“你以后会知道的,不早了,先去睡觉吧。”
言罢,她掐指捻诀,身形一动,消失得无影无踪。
桑唯看得口目呆滞。她师尊前几年还颇为庄肃稳重,人人称贤,近段时间却越发来无影去无踪,刚刚那一眼也是饱含深意。
莫非是阴山的事?师尊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月光细碎落下,透过竹林缝隙隐隐绰绰洒了一地,盛满铺在院中。桑唯后退一步,关上房门,脱衣就寝。
多想无益,还是明日去藏书阁看看,先弄清楚这明镜到底如何使用罢。
晨光初放,天边泛起一阵歇微的白,日光透过云雾,又被山色挡去大半,传到宿院,只剩一点稀薄如碎冰的薄光。
这一夜桑唯睡得并不很好,昨日她想事情想得很晚,几乎是到了子时才睡。云落峰没有鸡鸣报时,她睁开眼,马上凭直觉断定,眼下应该是卯时三刻。
在床上躺了一会,她才下榻洗漱,推开房门时,门口倒了只水桶。她昨夜听到动静,应该是又有山禽来小院里晃悠了,大抵是野鸡一类。
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逮到,即便不吃,养起来增增趣味也不错。
桑唯拎起水桶放好,刚起身便看见院门口站着一个人影,走进一看,竟是邢朝也,惊讶道:
“师姐?师姐早安。师姐昨夜想必回来得很晚,怎么不多休息会?”
邢朝也已经换上了校服,身上还沁着薄汗,似乎刚晨练完,闻言道:
“早起惯了,方才去了演武场。回来途中遇见师尊,说阿唯有东西要给我。”
想起昨夜封芮的话,桑唯恍然,从袖罗袋中拿出那只锁妖篓,递给邢朝也。
“师尊说,她做了两只锁妖篓,我们一人一只。”
邢朝也接过来,盯着竹篓看了一会。
“这道符……是阿唯画的么?”
桑唯眨了眨眼,“是。”
邢朝也伸手,指尖顺着符走的方向一路跟去,像是要把它记下来。“我见过很多符道大家,他们画的符皆流于体而缚于形,譬如雨符,一味追求精致奇巧,倒忘了符咒本身只为求雨之用,自然是以简洁为佳。他们画的,都不如你好。”
似乎是怕桑唯客套,邢朝也又道:“我说的是真话,阿唯的符画得是真好。”
一早上起来受了人一通夸,还是师门里最天资卓越的师姐,桑唯简直乐开了花,强行抿了抿翘起的嘴角:
“哈……多谢师姐。我正要去藏书阁,师姐一起去么?之后可以一同去演武场,也好为内门大会做些准备。”
邢朝也点头,收好锁妖篓,道:“长虞。”
长虞出鞘,剑气四溢,停在二人面前。桑唯本还想问要不要一起去吃早膳,见状闭上了嘴。她们如今早过了辟谷的时候,一两顿吃不吃也无大碍,所谓饭菜,就是尝个咸淡。
二人上剑,长虞载着她们往藏书阁去。路上,桑唯问:
“素闻师姐学识渊博,不知对番文一类可有研究?”
“番文?”邢朝也微微侧首,“早年间看过一点,不算研究,只记了个大概。”
桑唯记得邢朝也似乎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如此,她的看过一点就是颇有建树了,当下道:
“太好了,我有一物,等到藏书阁,还请师姐帮忙参详参详。”
邢朝也把头转回去,“好。”
藏书阁在观止峰,二人到时,已有一众弟子赶早向学。门前大排长队,她们排在队末,随着人流一点点挪进馆。
藏书阁共有十八层,越往上人越少,二人挤到八楼,才把刚才挤乱的气喘匀,慢慢沿着楼梯往上走。
地方风物志在第十四层,到了这里人已经很少了,只有零星几个弟子坐在角落看书。桑唯带着邢朝也走到西洲那一栏,挑一些书,找了个位置坐下,传音给她道:
“师姐,我想问一问关于阴山之事。”
她拿出那面风雷明镜,继续传音道:“这明镜上的番文,似乎是蜀地所属,思齐师姐曾暗示我回去后好好照看此物,却不知阴山和这明镜上的字,究竟有何关联,师姐可有头绪?”
邢朝也看着镜沿上的字,思索一番,道:“阴山和风雷明镜么?个中关联我倒未曾听说过,不过昨日掌门令我和思齐留下,所提及的正是阴山提前开山之由。”
桑唯顿了一瞬,道:“那阴山为何提前开山?”
邢朝也道:“也和镜子有关,却不是这面,而是魇镜。”
“魇镜?”桑唯惊讶道,“那是什么?”
邢朝也从桑唯挑的那些书里抽出一本,翻开到其中一页,指给她看:
“是隐匿在阴山山脉中的一件至宝。传闻数千万年前,扶灵仙君羽化登仙后,她的乾坤袋散落修仙界,被各方争抢,各类至宝不知所踪。阴山山脉的原身便是她仙去前收藏的一柄玉如意,而这魇镜,一开始也不过是面普通的清心镜。”
玉如意本是至宝,吸收天地灵气后变为山脉,倒也情有可原,可这魇镜,桑唯看了眼关于魇镜的介绍,只有寥寥数字:梦归石,群石之首,巧火煅于丹炉,熔以清心镜,是为魇镜。
梦归石是什么?桑唯歪头,似乎记得曾在哪本典籍上看到过,一时间却想不起来了。
邢朝也垂了垂眼睑,传音道:“魇镜,便是由这梦归石煅造而成,后被人发现有得梦成真之效,各方势力便纷纷出手抢夺。后来,六汴仙宗的上一任掌门将其镇压在阴山之下,战火才得平息。而前不久,经六汴仙宗的司天台占卜测得,魇镜躁动不安,隐有破山而出之兆,才开放各大仙宗的弟子入内,同时也是为了寻找魇镜,将其再次封压。”
邢朝也说得很隐晦,桑唯却是听懂了,心中疑惑顿消。怪不得要让大家比试,原是要选出最强的弟子,不然这伙人去,就要折在阴山里了。
这样看来,这魇镜当真是不祥之物,只怕得梦成真也是虚传,徒编个理由将人困在镜中罢了。不过既然大家这么怕魇镜,不惜代价要封印它,想必是有害人之处,不得已而为之。
但是风雷明镜和阴山的关系还没搞清楚,桑唯便继续翻书。窗外鸟鸣啾啾,春色晴好,有鸟雀衔来一枝花枝,从窗口扔了进来,正好落在二人面前的书桌上。
桑唯拈起,“是紫荆花。”
邢朝也盯着这枝紫荆花,目光有些恍惚。“我记得从前云落峰后,也有这样一片紫荆花林,如今回来,却是都不在了。”
她提这个,桑唯便有些尴尬。这片紫荆花原先是归决仙尊种的,白翎一直在护养,后来她上了山,三天两头抱一束回去,白翎自然不依,二人你追我赶,云落峰上时常鸡飞狗跳。到了再后来,邢朝也下山,白翎下山,花也没了。
不过紫荆花原本就是归决仙尊种来做糕点吃的,白翎一走没人下厨,荒废了也便随它去。
邢朝也的眼神似乎有些落寞,桑唯猜,应该是想起了往事,却不知这往事,是在她上山前的事,还是上山后的事呢。
她记忆里和邢朝也相处的时光并不多,如此,应该是桑唯上山前的事了。她心念一动,悄悄掐了个指诀弹在花蕊上,以保它和师姐的回忆一样,长久不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