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与波》
渡边麻友/岛崎遥香
01
雪是凌晨开始下的。
起初并没有声音。酒店房间很安静，有一整面落地玻璃窗，渡边没有拉上深灰色的布帘，而是倚在床上看着一楼窗外的景致。
属于东北地区的雪，积得很厚，渡边想象着自己的双腿陷落在里面的感觉，一定沉重而滞涩，行动时会踩出格外清晰的嘎吱嘎吱的声音。有两头鹿躲在枯瘦的树枝后面，它们窄长的脸看向窗子的方向，接着一动不动像是在夜里化作了石雕。
房间里开了两盏灯，一盏在床头的位置，灯光颇亮。一盏在床尾，地灯，光是暗的。
渡边将视线投向床尾的那盏小灯，停了几秒的时间，接着伸出细长的手指灭了一侧的台灯，将身子向下沉了沉，陷落在白色的被褥中。
枕头旁斜躺着一本书，书签夹在三分之一的地方。封面上的女人清丽而年轻，穿着无袖的白色短上衣和牛仔裤，膝盖处故意破损的位置露出一小片白皙的皮肤。棕黑色的半长发碎碎的扎起，脸上绽出的笑容......渡边转过脸来，安静的看了会儿，很熟悉。她原本平稳的呼吸变得重了点。
果然，自己从来没有忘记过岛崎的笑容。
与这位同岁的后辈在私人生活里其实并没有很多的交集，严格来说并不能将岛崎划归到亲友的范畴。最多在工作上，因为种种原因，两人有过一些接触。拍摄双人封面写真时，岛崎偶尔会无意识的挽住自己的胳膊，那时候渡边会闻到对方身上的气息，并不是甜腻的少女香水味，更接近于懒洋洋的日光下干燥而温和的风的触感。
岛崎私下同自己说话时声音好像会放得更低一些，也很少笑出声音，只是将眼睛弯着。偶尔疲累时，声线微微有些哑，渡边听到她和别的成员讨论着些什么，语气会不自觉地像在撒娇。
在毕业后的几年里，关于岛崎的记忆像是被沙滩上一波一波荡过来的海浪冲散了一般，偶尔想起的时候感觉像是喝了一杯味道很淡的茶，轻盈的浮在心上，没什么力度的摩挲着指尖，连那人和自己拍写真时制服布料的触感都想不起来了。
但。
渡边很清晰的记得，在岛崎毕业后的那年自己心里不时会涌上来的那种莫名其妙的情绪，无法用言语去描摹，却会在梦里反刍，醒来后甚至会有一瞬间的失落。无声的质问自己时，又会猛然的清醒过来。十余年高压工作下的心脏，明明已经习惯了因为紧张而剧烈的跳动，却很难适应那种绵软而微酸的压迫。
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什么，于是开始了一些追寻。
视线偶尔在番剧、写真和网路动态上跳跃，但并不会停留更久。也许是因为两个人并没有私下联络的习惯和必要。
渡边对于克制有着自己的理解和坚持，一路也是这样走过来的。毕业后很决绝的告别了艺能界，虽然大众会很吃惊，但稍微了解一点自己的人，应该也会发出类似“是渡边会做出的事”这样的感慨。
那么，今晚的失眠又是因为什么呢。
02
最初并没有在这里拍摄的计划。
但因为途径那间有名的旅馆时，不知是谁在车里笑着感慨了一句“感觉很不错啊，雪后的那片黄昏”，随性的导演便立即决定停车让工作人员去取景了。
岛崎跟着摄制组的人下了车，一行人在完成临时增加的拍摄工作后决定改变行程，在附近的酒店吃个晚餐。
天色将暗未暗，路边的灯亮了起来。就餐的人并不多，他们交谈的声音也不觉放低了些。突然不知是谁，小声的说了句，“刚刚，好像在入门处看到了渡边。”
“啊，还是不要去打扰的好。”
其他人赞同似的点了点头，又开始一起饮酒。
岛崎先是吃惊的抬起了头，小声的随旁边的人一起惊呼了下，然后无意识的攥住了自己的杯子。茶水还是温热的，抵在指尖，她掩饰性的拿起喝了一口。
已经很久没听到那个人的名字了。
桌子上的气氛逐渐热烈起来，身边的人在说些什么呢，岛崎想着，开始陷入自己的世界里。
耳边好像还能听到那天吹过的风，在记不清是第几张毕业专单曲mv拍摄的春日里，她和渡边并排坐在大巴车的最后一排休憩。
出发前明明还是好天气，拍摄接近尾声的时候却起了风，太阳已经快下去了，渐渐能感到凉意，成员们也在布景的间隙回到了车里。
渡边的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走进车里后便径直选了最后一排的位置，将自己带的卫衣外套在胸前一搭，便阖上了眼睛休息。
其他的成员或是坐着喝水，或是三两人聚在一起小声交谈。岛崎走进车内的时候只有后排还空着几个位置，有成员在她路过的时候拉住了她的手，轻轻晃了晃，她低声同那人笑着说了句什么。
那一秒，像是有什么神秘的吸引力，她又偏头看向了车尾的位置。
渡边的视线正落在她的身上。
车窗外正是落日时分的空旷校园，蜜一样的夕阳染在整齐排列的玻璃窗上，然后几经折返，透了点晕黄的光打在座椅靠背上。
她看到渡边似乎怔了一下，接着向她露出了一个礼貌而温和的笑容，那双黑亮的眼睛微微弯起，嘴角上扬的弧度也堪称完美。
啊......，岛崎想，不愧是她的王道偶像前辈。
她是跟随自己内心想法的人，没什么犹豫便走到了渡边的身旁。
坐着的少女抬起头来看她，嘴角还含着微笑，眼神里却是冷静的探究。
然后......
蓦地，回忆被打断。
身边的人三三两两开始起身，她轻呼了口气，让自己收回了注意力。
03
渡边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那个人。
同行的人是出版社的女性编辑，在用餐的时候温柔的和她讨论着下一本摄影集的主题。
“猫？”
渡边愣了一下，放下了勺子。
“上次公布出来的那些照片很不错，如果能集结出版的话应该会很受欢迎。”年轻的女编辑打开了手机的相关页面，将粉丝讨论的内容展示给她看。
渡边立起一侧的手肘，用指尖抵着下巴，微微偏头看了看手机，接着露出了温和的笑容。
“是很不错的提议，我会回去考虑的。”
说完，她状似无意的转了点头，将视线投向不远处离开的一群人。那个人穿着白色的长外衣，黑棕色的头发刚刚到肩部的位置，从背影来说和几年前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酒店外的雪依然积的很厚，渡边觉得心里有些沉重的下坠感。
她低下头夹起一块牛肉放进嘴里，却品不出什么特别的味道。坐在对面的女编辑似乎在说些什么有趣的话题，她看着那张嘴一张一合，耳边却好像什么也听不清。
微微愣神的瞬间，敏锐的女编辑笑着察觉到了。
“那么我先告辞了，之后再联系。”
渡边点点头，同她一起坐电梯回到了酒店的一楼大厅。人只有寥寥几位，她抬眼看了一圈，手指无意识的揉搓了下围巾的下摆。
女编辑钻进了车里，她在廊下客气的送别。
“再见。”
她看向那片雪，轻轻的说道。
04
泡完温泉以后岛崎回到了一楼的休息区，这里靠近山泉，设计师有意将这块区域与其他公区隔开。
随意翻阅了下后天拍摄的剧本，岛崎将目光投向了窗外的夜景，但也只是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她打开手机，开始回复同行的工作人员发来的消息。
“明天上午......”，还没有打完字，视线里突然出现了熟悉的身影。
岛崎微微抬起了头，在一盆绿植的后面的确站着渡边。
她正侧身和服务人员说着些什么，肘部夹着一本书，一只手放在外套口袋里。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渡边的侧脸，同记忆中的她有了些微妙的不同。
出于对前辈的尊敬，岛崎想，而且这里很安静，人也很少，应该不会给她带来太大的困扰。
这样想着，她微弯腰站起了身。
渡边的反应并没有想像中的吃惊，反而在一瞬的惊讶后很快便恢复成了平静的表情。
“好久不见了。”
渡边拿出了放在口袋里的那只手，另一只手很自然的将夹着的书抽了出来。
随着对方自然的动作，岛崎的目光也不自觉的看向了那本书。
心脏不禁怦怦跳了起来。
“啊，”渡边注意到了她的视线，笑了笑，将手中的书拿起放到了胸口的位置，“在车站前的书店看到后就买了。写的很有趣。”
“能喜欢太好了。”岛崎注意到除了她们二人周围还有两三个人四散坐着，便放低了些声音。
注意到她刻意压低的音量，渡边眼中的笑意更深了些。
“一起坐吧。”
二人重新挑选了靠近落地玻璃窗的角落位置，服务人员为渡边端上了热饮。
“现在是在休假吗？”
岛崎不得不主动挑起了话题转移注意力，因为渡边的手指正轻轻压在那本书的封面上，恰好是自己脸部的位置。
“严格来说正在工作中。摄影相关的事。”
注意到对面的人眼中惊异的神采，渡边终于抬起了手指，握着杯柄转了点角度。
“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她看向岛崎的目光很轻。
岛崎笑着点了下头，将手肘搭在桌面上，两手交叉撑着下巴，也看着对面的渡边。
眼前的人的确变了很多，似乎......更轻松了些。
她无声的打量着渡边的眉眼，那是一种悠然下的专注，连那黑亮的双眸里都散发着愉悦。而那双眼睛此刻也的确是在专注的看着自己。
“感觉你没怎么变呢，”渡边温柔的笑着，“和记忆里一样可爱。”
大脑迟滞的反应过来时，耳后先悄悄的红了一片。
岛崎放下了双手，微低下头将那本书拿到了自己的面前。
没想到还夹着书签，在书本三分之一的位置。她将那书签拿了出来，用小拇指抵在翻开的页面。
“觉得分享下也很有趣，所以试着做了。”
她顿了顿，又将书签夹了回去，将书本合好，“其实，晚餐的时候同行的人有认出来，当时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过去打扰。”
渡边端起杯子的手一僵，很快掩饰了过去，“唔。其实已经很久了，我还以为不会再被认出来了。”
“变得成熟了很多呢。”
岛崎歪着头，嘴角噙着笑意，将脸撑在一侧的手掌中。是完全少女的年轻的姿态。
“嗳？是吗。”这样故作放松的将身子向后仰了仰，渡边微微眯起了眼睛，也无声的笑着看向对方。
一种难言的沉寂在二人之间弥漫蒸腾着。
静静的，有一人的手指将那本放在桌子中间的书转了个弯，渡边指尖微微用力，连指甲一瞬间都有些发白，岛崎抬起头看向对面的人。
渡边将那本书转过来正对着自己，用手指摩挲着书脊，看向自己的眼神却透着冷静和探究。岛崎感到后背猛地一发麻，几乎握不住手中的杯子。
想起来了。
因着这相似的眼神，她不禁又回想起了那天在车里她和渡边发生的事。
05
闭上眼睛让自己陷入黑暗以后，听觉反而变得格外敏感起来。也正因此能够在第一时间就捕捉到那人的声音。
只是一声揉杂着轻笑的低低的回应，渡边却立刻睁开了双眼。
夕阳下狭窄过道中站着的岛崎，过分白皙的皮肤如同带着微热的温度，低头时前额的些微碎发也落了些下来，略带困惑的面容和熟悉的微蹙起的眉，细瘦的小臂搭在椅背上的样子。
想记住。
想......
就这样愣神的瞬间，被注视的人有所感应般的回看了过来。
时至今日渡边依然很难说清岛崎对自己的吸引力到底是什么，但在少女自然的坐在自己身旁以后，她以余光不经意的扫过那长长的眼睫和明亮的双眸，也不禁为那纯然的松散的氛围所感染，以致于可以喘口气一样的将自己随时绷紧的神经休息片刻。
在那神迹般的黄昏的瞬间，好像空气都染上了耳后微热的温度，让她不得不将外套收起搭在自己的腿上。
然后，在她和岛崎微妙的默契般的共同沉默里，对方在外套掩盖下悄然握住了自己的手。
“很累吧。”
超出了平时的社交距离，岛崎这样说着，将头偏向她的肩部，于是那短短的一句话也无限接近于耳边的私语。
那带着温度的微痒的气流如骇浪般冲击着渡边眼中一贯的冷静，她略带犹疑的看向身旁的少女，四目相接时几乎到了耳鸣一般的程度，对方的眼中有模糊的笑意和不易察觉的紧张。
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随之而来的却是窒息般的空茫。
为什么。为什么握住我的手。
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连带着表情都变得僵硬了些许，但外套下相握的手掌却是温热绵软的，不自觉的用了点力，手指纠缠着，再紧一些、再紧一些。能够抓住吗，属于岛崎的松软的、让自己放松的氛围。
身旁的人像是有些不适的微微皱了下眉，渡边立即意识到是自己弄痛了她，惊慌之下松开了手。
“抱歉。”
岛崎微垂下视线，抽回了自己的手，沉默着摇了摇头。
渡边转头注视着她，目光在那蜷缩起的手指上一跳，明明想问些什么心底却浮起一阵莫名的酸胀和失落。
想确认什么呢。
还是，这场夕阳太过美好。她调转视线看向窗外。于是有了一场独属于自己的惊心动魄的错觉。
06
在次日天明时离开是岛崎事先就计划好的行程。
事务所的同事打着哈欠吃完了早餐，一边低头用手机联络车一边和身旁的岛崎搭着话。
“昨晚睡的怎么样？”
“很安静，所以睡的很好。”
同事露出苦恼的表情，“看来只有我一个人有认床的毛病啊。”
岛崎带着些歉意的安抚道，“辛苦了，临时陪我改行程多留一晚。”
“没有的事......，”这样说着的同事脸上却突然出现了惊讶的表情，连嘴巴都大张着，“渡边？”
岛崎回过头，穿着整齐的渡边正站在自己身后微微笑着。
敏锐的捕捉到那笑意中似乎含着些不同，岛崎略一回想刚刚自己说的话，就觉得一股热气从耳后攀蔓了过来。
“要出发了吗？”
渡边依然笑的温和，两只手随性的放在外衣口袋中，漂亮又坚定的双眼一眨不眨的看着岛崎。
酒店一楼几乎没什么人，岛崎点了点头，事务所的同事在她们二人之间看了一眼，一边说着“我先去接车”一边毫不犹豫的推门离开了。
“关于‘猫’的事，回东京后会再联系。”
岛崎说着，轻轻晃了晃掌心中的手机，在互相注视中微有些害羞的移开了点视线。
渡边放在口袋里的指尖无意识的轻轻摩挲着，觉得有些空虚。
“可以，再握一下手吗？”
终于还是说了出来。
对面的岛崎像是怔住了一般，呆呆地看着自己，没有回应也没有拒绝。
渡边又向前走了一步。这一步好像用了她很大的力气，但那黑亮的眼睛中却是不同以往的安然的笃定。
“这次我会温柔些。”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