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西尔维亚城外。

隆隆钟声从西尔维亚城内传出，不紧不慢地响了大约十二声。

城门口熙熙攘攘的人群裹挟着夏莉、芙蕾雅和我向前移动。向城门口的守卫出示王室敕令之后，我们终于得以窥见这座历史名城的一隅——脚下是鹅卵石铺成的大道，整齐排列的青砖瓦房夹道而立，形形色色的商贩在街边大声吆喝，来来往往的行人络绎不绝。整座城市在统治者的治理下欣欣向荣，嗅不到一丝不安定的气味。

沿着大道一路前行，尽头是诺大的君主广场，广场中央挺立着一座威风凛凛的青铜人像。他有三个成年男性那么高，身着铠甲、肩披长袍、头戴皇冠；手中朝下的剑盾，象征功业已成、休兵止戈；脸上布满豪迈冗长的胡须和饱经风霜的沟壑，一双睿智坚毅的眼睛如火炬般炽热。

走近雕像，我们在青铜底座上认出“帕特里克·布鲁斯”的字样——这是属于勋爵殿下的祖父、一代传奇君主的名字。在这位前代国王的雕像面前稍作瞻仰，我们径直穿过君主广场，向城市中央的希敏约格宫走去。走到半路，面前巨大的花岗岩山体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力。驻足观望之间，一阵强风自山上向我们袭来，被吹散的秀发遮住了眼帘。

拨开乱发，纷纷扬扬的落叶在空中盘旋；侧耳倾听，悠扬悲伤的风笛曲随风摇曳。在风中凌乱的可爱少女抬起头，被眼前的壮观景象震撼——沐浴在阳光中的城堡光芒四射。

希敏约格宫，雄踞百米高的巨型花岗岩顶，俯视西尔维亚四下美景。人们在遥远的郊外便能望见这座传说中的堡垒；想必从城内眺望，亦能将广袤大地尽收眼底。花岗岩三面是笔直陡峭的悬崖，唯独东边缓坡是通向城堡正门的主干道。悬崖上数道错落有致的城墙拱卫起了优雅迷人的内城，巍峨高大的城墙原本是威严肃穆的棕褐色，却在岁月的侵蚀下显露出青黑色的斑斑点点。

这是一座易守难攻的要塞，也是一件雄伟非凡的艺术品。

停留片刻，我们继续前行，沿着希敏约格宫东侧的漫长坡道，来到城堡正门。门上高挂的盾形纹章印着蓟花和其他意义不明的图案。再一次出示王室敕令后，我们穿过正门。不同于以鹅卵石铺成的城市道路，此处的甬道铺设了锃光瓦亮的石板。不过，当下湿滑的石板路成了我的噩梦，不得不紧紧地握着芙蕾雅的胳膊，将她当作拐杖蹑足而行。

几分钟后，在夏莉的引领下，我和芙蕾雅来到一间装潢华丽的房间内。一名身穿豪伯莱德袍服、儒雅的中年男性贵族坐在书桌前埋头办公，他抬头望见夏莉，露出一丝惊讶，急忙起身打招呼：

“夏莉小姐！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您。”

夏莉回以鞠躬礼，说道：

“好久不见，布兰德利先生。最近可还好？”

“托夏莉小姐的福，一切安好。请问您屈尊来此地，有何吩咐？”

“容我向您介绍，这两位分别是艾法和芙蕾雅，她们从今天开始在宫里供职。”

“原来如此。请允许我代表希敏约格宫欢迎两位小姐。”

“有劳您多多关照。”

“一定。不过入职手续恐怕繁冗复杂，尽管我非常乐意与两位小姐共事。”

从言语谈吐来看，这位中年绅士乐于拐弯抹角——就像当下大多数贵族一样。这样的人实在是难缠，我担心自己难以应付。

“我完全理解您的难处。这是勋爵殿下的敕令，请过目。殿下最近在埃德温堡休养，恐怕得过一阵子才会回来。”

夏莉显然很清楚应付这类人的门道，她向面前的绅士递去敕令书。

“夏莉小姐真是帮了大忙。您让事情变得简单多了。”

中年男性的回应有些做作。夏莉向我和芙蕾雅介绍起了这位绅士：

“艾法、芙蕾雅，这位是海姆达尔王室总管、布兰德利先生，由他负责王宫内的日常事务，人事安排也包含在内。”

“很高兴见到您，布兰德利先生。”

我和芙蕾雅分别向布兰德利先生行屈膝礼致意，布兰德利先生回应道：

“请随便坐，容我花点时间阅读敕令。”

说完，布兰德利先生回到办公桌前，用拆信刀优雅地开启信封。他一边低头阅读，一边说道：

“两位小姐，不介意的话能否介绍一下自己。”

“当然，先生。我的名字是艾法，我身边的这位是芙蕾雅。我们来自西海姆达尔省菲比镇的阿泽利亚修女院。”

这样的场面让我的声音有些紧张。身边的芙蕾雅低着头，紧紧地拽着我的衣角。

“请问两位的姓氏？”

“很遗憾，我们没有姓氏。”

就和当下大多数平民一样，我和芙蕾雅均没有姓氏，只有名字。

“抱歉，如此失礼地窥探两位小姐。”

“请您不必介意，先生。”

“艾法小姐，你似乎不是本国人？”

布兰德利先生抬头看了一眼我，彬彬有礼地问道。他的礼貌程度令人咂舌，不过我很清楚这不过是贵族们的表面文章罢了。

“您没猜错，先生。我来自东方，确切的说——东方的苏尔王国。”

“那真是……非常遥远的国度，远到海姆达尔的大多数地图上都找不到它。”

布兰德利先生惊讶地说道，接着低下头继续阅读。

“没错，先生。人们通常在认识我之后才听说这个国家。”

“尽管我自诩见多识广，不过艾法小姐是我这辈子见到的第一个苏尔人。欢迎来到海姆达尔，请慢慢习惯这里的鬼天气。”

“谢谢您，我会享受在这儿的生活。”

尽管我在海姆达尔待了十年，早就习惯了这里的水土，不过我并不打算说明这一点。此时，布兰德利先生似乎已经读完敕令，他抬起头朝我们说道：

“抱歉占用两位小姐的宝贵时间。请允许我传达殿下的人事安排：芙蕾雅小姐被任命为勋爵殿下的侍从官，艾法小姐的职务是夏莉小姐的侍从官。两位有任何异议的话，我洗耳恭听。”

我们的职务，好听点的说法是侍从官，低情商的称呼是马夫。在这里，侍从官和马夫是同一个单词（Groom）。对于布兰德利先生做出的人事任命，我毫不意外。可是，身旁的夏莉竟然粉唇微张，露出惊讶的神情，脸上也泛起红晕。难道这样的安排不合她的心意吗？

无论如何，我一点也不介意为夏莉牵马坠蹬。我扭过头瞅了一眼芙蕾雅，她低头不语，似乎对任命给她的职务没有什么意见。于是，我向布兰德利先生回应道：

“没有任何异议，先生。”

布兰德利先生一边奋笔疾书，一边说道：

“感谢珀涅罗珀女神，这两个职位空缺已久，现在有了合适的人选。我会尽快安排两位的宣誓仪式。请给我几分钟处理一下眼前的公务。稍后，我将带你们熟悉这里的环境，如果两位小姐不介意的话。”

“那、那个，布兰德利先生，请您专注手头的工作。导游的任务交给我就行。”

夏莉收起了吃惊的神情，自告奋勇充当我们的导游。能有夏莉陪在身边，真是太棒了。

“这恐怕不妥，夏莉小姐……”

“抱歉，布兰德利先生。不过，我认为不存在不妥之处。”

“既然您执意如此，那就劳您费心，夏莉小姐。”

布兰德利先生做出让步，起身向夏莉道谢。他似乎对夏莉格外恭敬，也许是我的错觉。

“夏莉，快带我们逛逛吧。”

我和芙蕾雅像两块口香糖，兴奋地粘上了夏莉不松手。

显然我们的轻浮举动惹得布兰德利先生不悦。

“咳咳——”，布兰德利先生干咳了几声，然后瞪了我们一眼。我们不自觉地松开了握着夏莉胳膊的双手。真是莫名其妙，怎么就踩到了布兰德利先生的雷区？也许贵族都是这副德行吧。

不过在布兰德利先生视线之外，我们想怎么样他可管不着。在礼貌地向布兰德利先生道别后，我们来到室外。终于，我和芙蕾雅肆无忌惮地缠上了夏莉，以至于夏莉被我们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艾法、芙蕾雅，我似乎是被两条鼻涕虫给粘上了。”

“夏莉，你可得好好关照我们才行。除了你，我和芙蕾雅在这儿没有任何朋友，整个西尔维亚甚至见不到任何熟悉的面孔。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吃定你了！”

我紧紧地挽住夏莉的胳膊。

“小艾法说的没错。哪怕去上厕所，你也得带上我们！”

芙蕾雅在夏莉耳边附和。

“请放心，大家都是很好相处的人，没人会欺负你们的。我向你们保证，你们不那么粘我也没关系。”

夏莉的态度半推半就。

“夏莉，很荣幸成为你的侍从官。尽管这是我出生以来第一次担任侍从官，现在还没弄清楚自己的职责，不过我相信，只要与夏莉形影不离就一定没错！毕竟骑士离开不了侍从官，就像炸鱼必须搭配薯条。”

当“侍从官”几个字从我口中说出，夏莉的眼神又开始闪躲，脸颊再一次泛红，彷佛春日里盛开的桃花，让我的内心也泛起涟漪。她支支吾吾地回应道：

“够了。侍从官什么的，说一次就够了……”

夏莉越是腼腆，我越想调戏她，于是胡闹起来：

“我不！可以的话，我要一辈子都当夏莉的侍从官。”

“烦死了，请你闭嘴。”

夏莉闹起了别扭，芙蕾雅则在一旁掩面偷笑。这两人的举止让我不禁感到有些疑惑：

“夏莉，我说错什么了吗？”

“别问那么多。”

“我不明白。”

“有的时候活得糊涂一点才好。这个话题到此为止，一起去看看你们的房间吧。”

夏莉叹了口气，把话题转移到芙蕾雅感兴趣的事情上。只见芙蕾雅收起坏笑，满脸好奇地凑到夏莉面前问道：

“夏莉，那个，我们能拥有属于自己的房间吗？”

“当然。在希敏约格宫，即使佣人也拥有独立的房间，何况是堂堂侍从官。”

“真是太棒了！”

芙蕾雅兴奋地跳了起来，彷佛愿望得到满足的小女孩，接着转过头朝我得瑟：

“小艾法，我终于可以摆脱你了！”

我感受到冒犯——摆脱我？我默默忍受了这么多年，芙蕾雅却误以为自己一直在迁就对方，真是不可理喻！我不得不做出回击：

“哈？你该不会以为——我很想和你挤在一张床上吧？”

“你知道自己最近的睡相有多差？我就像睡在一株藤蔓旁。”

芙蕾雅咄咄逼人起来。

“还不是因为芙蕾雅，三天两头把我挤下床，还一直磨牙磨个不停！这一路上没有哪天睡得安稳。”

“今晚过后你就解脱了。再遭遇梦魇别指望有人会救你！”

我和芙蕾雅开始争吵不休，夏莉无奈地捂着脸，忿忿地插了一句：

“又开始秀恩爱，真是受够了你们。”

夏莉的说辞引来了我和芙蕾雅的不满，我们分别抱怨道：

“夏莉，你到底在胡说什么呀！”

“胡说八道也得有个分寸！”

闹归闹，人生中第一次拥有属于自己的房间着实令人愉悦。我和芙蕾雅各自获得了一间朝南的房间。两间房间紧挨着客房，位于南侧裙楼的第三层，正好能够鸟瞰希敏约格宫南边的君主广场。勋爵殿下和夏莉的房间处于我们的正上方。再往上，顶楼第五层整层不对外开放，只有王室成员被允许涉足。

内城由议事厅、塔楼、南北裙楼、礼拜堂、马厩、兵营、蓄水池等多个建筑构成。建筑内部设有图书馆、监狱、食堂、护理室、餐厅、会客厅等设施，包含大大小小上千个房间。据说内城正下方是鬼魂作祟的巷道，在夏莉口中玄乎其玄。作为无神论者，我对此颇感兴趣。但限于夏莉的权限，我们在希敏约格宫能够领略的风光非常有限，下午时光主要用于俯瞰西尔维亚的城市风光和北方绕城而过的奥格尔米尔河。

在希敏约格宫的第一顿晚餐是芝士鸡肉块配黄油饼，我们三人聚在夏莉那间宽敞华丽的房间里共同享用。如此美味的菜肴几乎不属于这个世界，引来我和芙蕾雅的阵阵感叹。俗话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难以想象有朝一日回到阿泽利亚修女院，黑面包作为主食将何等难以下咽。晚餐之后，我们在冷清幽静的图书馆里翻阅起了王室珍藏的文史典籍。可没多久芙蕾雅便哈欠连连，于是我们各自回房间休息。

窗外，强风呼啸。

希敏约格宫为它的高高在上付出了代价——古怪诡谲的妖风从四面八方而来，在奇形怪状的哥特式建筑之间扭动娇躯，引来黑暗中未知物的共鸣；盘踞在屋顶的石像鬼彷佛被注入生命，迸发出空洞而悲伤的阵阵哭泣。尽管此番此景已在意料之中，我仍感到心悸。

在希敏约格宫度过的第一夜，兴奋、恐惧又寂寞。

如此可怕的夜晚，芙蕾雅一定无法安然入眠——我暗自偷笑。幸灾乐祸过后，我吹灭油灯，独自陷落在温暖柔软的羽毛床中，享受属于我一个人的自由和舒适。

然而，懵懵懂懂之间，黑暗中出现的身影将我从浅睡中惊醒。我微微睁开双眼，依稀看到床边出现人影的轮廓，似乎是某种不为人所知的生物，它彷佛存在于这个世界，却又不属于这个世界——竟然是梦魇！芙蕾雅一语成谶。此时，它正用双手按住我的大腿，爬到我身上欲行不轨，我的身体却因恐惧而无法动弹。

“不知道你打算干些什么。总之，快点结束吧……”

我默默念道。四肢受困的我根本无力反抗，只能祈祷它赶紧离开。可是，这只梦魇在我眼前晃荡一阵子之后，竟然掀开了盖着的鹅绒被的一角。

“怎么往我的被窝里钻？真是一只好色的梦魇……”

我感到困惑。梦魇却把头凑到了我的耳边。

“小艾法，是我……”

芙蕾雅怯懦的声音将我彻底惊醒。

“芙蕾雅，果然是你！胆小鬼……”

我松了一口气。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芙蕾雅带着哭腔道歉。

“没关系。”

我回应道，然后拉着芙蕾雅的手，将她塞进被窝。

“小艾法，我不要一个人睡觉，再也不要了……”

“我知道。我一直在等你。”

“难怪你的房间没有上锁……”

“快睡吧。”

“谢谢你，小艾法。”

芙蕾雅盖上鹅绒被，同我一起陷在羽毛床里。蓬松绵软的鹅绒被如同一片巨大的棉花糖，包裹住我们的躯体，不断抚摸身上每一寸肌肤。芙蕾雅丰满的身体紧紧贴住我，毛茸茸的头发顶着我的下颚——像一只玩具熊一样讨人喜欢。

“晚安，芙蕾雅。”

熟悉的感觉。我彷佛回到阿泽利亚修女院，身处那间属于我们两人的破旧小屋，躺在那块狭小不适的木板床上。在窗外游荡的不再是鬼魅的风声，而是哈莉特嬷嬷的斥责和姐姐们的欢声笑语。

我抱紧了身边的大号玩具熊，带着轻柔和惬意回到了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