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叫做美术馆，实际上就是将人居住过的带庭院的宅子挂上营业牌匾，内部增加了收银处和三四台贴墙的透明展柜，其他没有几多改变。
比起杉薰小姐留下的各类动物形态杉木摆件、设计得圆融可爱的杉木家具、厨具等，给荼荼留下更深印象的，是整个宅子呈现出的气派高雅。
虽比不上老城区占地广大的贵族名宅，但从房梁雕花、屋檐瓦片图案和全宅铺地的地毯上形状相同的花草图腾，可窥见一斑昔日宅中家族的繁荣。
一楼连接各个房间的宽阔回廊、造景庭院、毗连工作室的茶亭一一俱全，每一根廊柱上都挂着黑铁打造的灯笼，每一盏铁艺图案都是不相同的花草种类，按四季花草变换顺序依次排列、十分讲究。
其他彰显华贵的细节就过于含蓄，以至于无从寻找，需要拿介绍手册来看说明了。
三千说自己走累了，坐在一楼回廊边上休息，正对着庭院白沙石地中央，不知在想什么。砂积石的假山和倒流香瀑布的小巧造景中央，是已逝女儿手植的云杉。
杉香情绪有些异常，具体来说从进门开始就热情过了头，明明还有其他访客、母亲也孤身坐着，却只顾单独带荼荼到处参观，仿佛她才是唯一值得热情对待的客人。
上到二楼，荼荼环视发现会客厅之外，还有三间备用的主人卧房，此外静修室、客房、两间仆人卧室的配备，都和降天国近代小说中贵族避暑别宅的构造相一致。
三千……莫不是降天国贵族出身？从那朴素衣着和平民的胃口却看不出啊。
从阳台俯视下面，三千的白发和静默的双肩，像静候发落的刑场犯人那样微微缩着，看起来蛮可怜。
不过也可能是坐着睡着了。
“悄悄告诉您，妈妈从前也经常坐在那里发呆，我们三兄妹到处跑着打碎了柜上的古董瓷器也惊不醒她，就像这样坐一下午。”
杉香眨巴着蓝灰色的大眼睛小声说：“对不起啊，果然妈妈这个人有点奇怪吧，刚刚进来的时候还要给自家人付门票钱，妈妈似乎搞不懂亲情这回事呢，对待外人倒是礼节完备、显得很正常。说来、平时没给您添麻烦吧。”
荼荼有些讶异于杉香谈论精神病人一样，谈论她庄重睿智的母亲的语气，摇摇头后说：“没有这回事，三千老师很照顾我。倒是您小时候，有这样不懂亲情的母亲……很辛苦吧。”
“也没什么呀，小时候总有仆人和祖父母照顾起居读书这些，生活也算奢侈的。爸爸爱赌、不沾家，妈妈虽不亲近孩子、但脾性善良，对我们都很温和。
一个大美人、有学问，气质超尘拔俗的，仅仅是存在在那里，就能让每个人喜欢呀，哎，除了脑子有点……不过要是连一丁点毛病都没有，妈妈这个人的存在都会很可疑了，您说是不是。”
“三千老师年轻时这么美吗？我隐约能看出，却想象不来呢。”荼荼望着楼下一动不动的三千，故意感叹着，“该美成怎么样啊……”
“这简单啊。”杉香果然兴冲冲地说，“您稍等，我去拿照片。”
“啊，那真是麻烦您。”荼荼若无其事地得逞了。
坐在矮桌边等候的空档，她无意间抬头望去顶上，一下子震惊了，喉咙深处不禁发出哇喔的感叹声。
不是想象中素净的会客厅天花板，居然被谁绘满了整幅气势壮大的图画，仔细看去，更并非画出来的、是用三大块杉木板拼起的木雕作品：
下方窄窄一块所雕，是降天教所预言末世的人间大战的悲惨图景。地面上众人手持武器互相残杀，狰狞的表情栩栩如生。
上方大块大块的天空，满是自下而上冲发的腾腾战火，中央部位，以光芒万丈挥去火焰的、是威容严肃、岿然不动的创世天尊。降天教传说中，此天尊不忍见生灵涂炭，最终于混战中力挽狂澜，救下许多人的生命。
但在本作中，天尊却对遍地自己创造的渺小人类冷眼旁观，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们全体走向最终的毁灭，不加阻拦。
祂仿佛已经失望透顶，正静静等待着下一次创世时机的到来。
因二楼天花板较为低矮，整幅画所绘图景更加威严地压迫到观者脸上。
这无疑是一幅情绪强烈的反战作品，又是出自杉薰小姐之手吗？但，和那些妙想天开的可爱玩意儿反差太大了，荼荼这样想着，目光游移，却见落款刻的是“十五岁、三千”。
三千……太厉害了。她半张着口。
杉香捧着一沓各色封面的相册从卧房走向这边，笑说：“被您发现啦！这是妈妈十五岁时到附近工艺学校学习木雕的作品，您瞧，简直说是天才也不为过啊。姐姐走上玩木头的这条路，也是受到妈妈这幅作品的启发。”
她坐到矮桌边，翻开相册查找，嘴里絮絮叨叨地念着：“妈妈这样的人，要是没结婚、没生下我们三兄妹、继续专心搞创作什么的，简直不可估量啊。有时候，觉得作为妈妈的孩子出生很不可思议，因为你瞧，我简直是她最平庸的作品……看——这是妈妈十七岁时的结婚照。”
“请不要这样说自己。”荼荼不乏敷衍地安慰着她，迫不及待将脑袋凑近相册，眼睛却受到了意料之外极大的冲击。
坐在扶手椅上、着纯白新娘服的三千那俊美温和异常、几近天神姿色的少女容颜，还堪堪在她想象之中，意料之外的，却是站在三千身后穿着深蓝色新郎服的男人。
有些圆圆脸、圆圆眼的少年。
英俊倒也称得上，只是稍显厚实的鼻梁和紧抿的嘴唇比三千土气，鼻尖和下巴稍有圆翘，没什么笑意、面容整体透着攻击性：是说眉宇间那股不服输、不驯善的劲儿，以及有些阴郁的纯灰色眼睛。
只消一眼，就知道杉香是故意拿这张带有男人的照片给她看的，也知道了、初见面时杉香那句“我还以为……”指的是什么。
荼荼和这男人，实在太像了。
简直就是同一个人。
原来，比亲爹、亲妈都要和自己相像的人，在这世间也是存在的。
呆滞的沉默只持续了几秒，听到身边杉香口中冒出“您难道是……”几个危险的字，荼荼反应过来，失血的脸上掠过惊愕不安的神色，坐起身来对杉香摆手说：“千万不要误会！我是土生土长的降天国人，从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绝不可能是他的女儿。”
“啊，您误会了——哎呀，妈妈刚才也误会了吧。我不是说这个。况且爸爸四十出头就去世了，不会有您这样二十出头的小女儿的。”杉香安抚道。
“我已经三十来岁了。”荼荼又是热血上涌，脸上透出两团红。
“哎呀，我真失礼。”杉香捂捂嘴巴，也闹了个大红脸，“总之，我不是那个意思。”
“没关系，那么……”
“嗯。”杉香眨眨蓝灰色瞳眸，眼睛亮亮的，眉头揪心地皱着，用讲述神话般不可置信的口吻说，“我在想，和爸爸闹离婚时妈妈总是说、自己根本找错了人……难道您才是……妈妈要找的人吗。”
“说过……在找人……？”
“听说妈妈小时候就常念叨的，说要找一个人，祖父祖母只当女儿精神不正常。
后来遇见了游手好闲的爸爸，一厢情愿地要招爸爸入赘，那是妈妈自己强烈的要求，说什么都是命运的安排，开始时很幸福呢。
但爸爸本就是为着钱财而来，结婚后不改爱赌、爱吸食禁药的恶习，几年就输光了家里的老宅子，生下我时，就只剩这里可住了。
妈妈常常以泪洗面，又念叨说当初是自己找错了人，大家更当她精神有问题，家族里的其他人、也不再同没落的我家来往了。
慢慢的，妈妈就不再提此事，每日闷闷不乐地坐着发呆，很让人担心。
一日，妈妈没打招呼就离开家、不见了，祖父打听到、她去西南部边境和降天国的接壤处……好像是支教吧，做国际语老师。就那么待了二十年。
后来因为你知道的，两国打仗打到那里，西南边陲变成战地，妈妈又被遣送回来。回来也不住家里，自己在城区租房子住下、考上了博士，从研究员一路做到教授只花了四五年。
中途……只回来过三次，祖父的葬礼、祖母的葬礼、姐姐的葬礼。
哎，她四海漂游地研究调查、旅行，居无定所。没人知道她具体在哪，哥哥最近打听到，她退休返聘，还在大学讲授古典和平论……
其实，哥还没完全原谅妈妈，这是我常劝哥的话——
有时候比起‘妈妈’，我更觉得她是迷路到这个世界来的孩子。
在这里住得不习惯，懵懂时犯了错、也被伤害，都是没办法的事情。
幸好，她是个那么强大、有韧劲的人，从没放弃过自己，还好好地过着生活，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多彩的人生……
再者说，我们当时都是小孩子，只记得索要不到的母爱，却不记得妈妈吃过多少苦，难免有偏见的。如今，应该为妈妈高兴才是。”
杉香一面说，一面紧张地抠着手指观察面前年轻女人的反应：想象之中，就该是这样的表情！
一会儿青、一会儿白，一句话让女人狠狠湿润了眼睛，一句话又能引她露出悲哀的微笑，脸上没有丝毫作为旁观者的兴味，她完全将自己置身其中。
在那脆弱的、渗出冷汗的面皮下掩藏的灵魂，是完整的还是破碎的，都直接受到自己话语内容的支配。
“谢谢您……告诉我这些。”荼荼松开紧咬出血印的嘴唇，牙齿打颤地说话。
她好像很冷，杉香用汗手覆盖着她冰凉的指头，企图捂热她：“斯卡芙小姐，您能留下来陪陪她的，对吗？我知道这样浅薄的缘分实在太残酷，可妈妈时间不多了……就是因为这样才想求您……”
为何……会这样残酷呢。
荼荼幻听了三千的声音，她惊觉什么、抽出手说：“我……”就抹了抹眼睛站起身想要下楼，跌跌撞撞地走到楼梯口，又折返回来拿自己的挎包。“我忘了……抱歉。”她哽咽地对她解释，眼睛红红的。
“楼梯滑！请慢一点……”杉香紧张地引着脖子嘱咐罢，愣了愣，就赶快膝行着挪到窗台边，屏息看向下面庭院处呆坐的、银丝满头的母亲。
年轻女人脚步缓慢而沉重地，沿着回廊走到母亲身边，母亲好像长梦初醒，侧身而望、见来人是她，笑语寒暄了两句，杉香仿佛在其中听到自己的名字。
年轻女人一言不发，将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她郑重跪坐在母亲面前，低头从自己的挎包内夹层掏出个小袋子，打开小袋，摸出一张折得很方正的纸片。
母亲有些迷惑不解地接过去，展开，就变了脸色。原来是张书页，边缘被谁粗暴地撕成了斜斜的锯齿形。
女人的嘴巴动了动，母亲老迈的手就更颤抖了。
母亲将那张纸轻轻按在心口处。
女人躬身伸出手，犹豫地、轻柔地、抹了一下母亲的眼睛。
自此，荼荼每周去古宫城北部山村内的杉薰美术馆做客，两月后，收到父母同时病重的消息，回国探亲。
探亲期间，两国因领土问题再次交恶，战争一触即发，普通人无法正常通关往来、电子通讯被切断。
于是，她和三千以书信联络。有时为了避免书信审核不通过、被截、丢失而造成通讯中断，双方会将内容相似的信寄去两三封，以尽量保持联系。
三年后的冬天，回信人变成三千的女儿杉香。
第四年春，两国通关恢复正常，列车车次、飞机航班逐渐增多。
斯卡芙·荼·一，翻译家，37岁，死于客机相撞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