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临近医院的人行道上走路时，远远地发现医院边上栽的几颗樱花树已经开放了。伴随着四月寒气还未完全消散的微热天气，草木的香气弥漫在街道上，使我今天去看望妹妹的路途中添了一分平静。我妹妹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患有心脏方面的疾病，最近急剧恶化了，遵从医生的建议住院治疗。然而住院已经三周了，仍然未见好转。据医生推测，恐怕时日无多了。尽管如此，我还是抱着最后的希望努力着。
“祐天寺若麦小姐，这周也来的这么早啊。”
当我挎着斜挎包走进住院楼的正门时，在不远处值班台坐班的护士小姐挥着手向我打招呼。这位护士名叫墨田，从北方乡下的某个名不见经传的医学院护理专业毕业后来到东京，托了当地的好友介绍方得以在这家医院谋得个差事。墨田小姐有着乡下人骨子里的天真淳朴，在医学院时又非常勤奋好学，处理患者问题也完全没得挑。在我妹妹刚住进医院的时候，一切都很陌生，我对各种手续和要做的事也是一头雾水，正是墨田小姐帮她适应环境、消除紧张以及张罗换药和做检查的事，还向我科普了照看病人的各种方法。对此我一直很感激。
“啊，墨田小姐，您辛苦了。”我回应道。
“您也是，祐天寺小姐。除了应付大学的课程，还要几乎每天做直播挣钱，周末还要来照顾妹妹什么的。我可真是敬佩您的努力。但是辛苦之余，也要当心身子骨啊。”
“没什么的。相比于您护士的工作，我可不敢自称辛苦啊。”
寒暄了几句后我便和墨田小姐道别，独自走向值班台后侧的走廊，一直到最里面的一间病房的门口才停下脚步。这是我妹妹的病房。每次我来到这里的时候，都会屏住呼吸、把耳朵贴在门上，试着听一听房间里有什么动静。俗话说，人独处的时候才是最体现自我的时候。平日里和我面对面的妹妹我是喜欢得不得了，如果她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一面我自然也会想要去了解。不过，每次这样做的结果都是只能得到一片静寂作为回应。这并不意外。我妹妹是一个很安静的孩子，平时在房间里不是看书就是在笔记本上写东西，但是写的什么她从来不许我看。这可能就是十四岁少女特有的思春期吧。当然，妹妹好静这一点多半是由于心脏的先天缺陷，受不了太大的外界刺激，不过还有别的我尚且无法探明。在妹妹上小学的时候，我们一起去看烟花表演，开场仅仅放了两束，妹妹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们只好带她回家了。妹妹一路上都哭个不停，直到走到几乎听不到烟花爆炸的声音的小巷里她才逐渐平静下来。后来我问她当时是不是心脏不舒服了，她说心脏很正常，只是对烟花的巨大声响非常害怕，感觉就像有人要来迫害她一样。对声音本身的恐惧。在妹妹的意识中声音似乎象征着某种无法与之做对抗的、绝对的权力，巨大的声响将摧毁理智构建起来的堡垒。在平日里和她的伙伴交往中，伙伴只要稍微动怒，她就立刻露出胆怯，无法再和伙伴做过多的争论，所有本来已搭建好的词汇之塔只需一句生气的指责便顷刻倒塌，然后对伙伴的言辞百般迁就。讲这些并不是要说我妹妹的坏话，相反这正是使我格外怜爱妹妹的地方。我想妹妹是在心里期待一个温柔、可爱的世界，任何的理性像玻璃一样即使易碎，却永远通透而美丽地存在着。所以我喜欢妹妹看书的样子。我把手伸进斜挎包确认了没有忘记带上周妹妹托我给她买的新书，就推开了病房的门走了进去。
“小麦！（Mugi）”我叫了一声妹妹的名字。
“啊！姐姐，你来了啊……”妹妹刚才似乎在看那个平时写东西用的笔记本的样子，听到我叫她，吓得她手拿本子在空中转了个圈，然后掩耳盗铃般地把本子快速藏进纯白色的被子下面。我当然是假装没看见，只是低头把新书从斜挎包里拿出来。
“哎呀，姐姐你真的买来了啊。太谢谢姐姐了！”妹妹看到新书以后非常开心。她从我手中把书接过来放在床单上用娇小的腿垫着，用那纤细无力的小手一个劲地翻着书页，消瘦的上半身深深地前倾，这使得她浅紫色的齐肩短发整齐地垂下来形成一道弧形的帘幕、散射着从窗户穿透进来的春日午后的阳光。她不出声地看着书，我就在床边看着她看书。就这样过了大概一刻钟的样子，她似乎看完了一个章节，终于转过脸来和我聊起天来。
“果然很有趣呀。不愧是我最敬仰的太宰先生，对殉情的见解真戳我啊……”
“诶？殉情？”我问到。
“嗯。姐姐，你知道殉情吧。在我看来，殉情是热爱生命的体现哦。恋人们感受着彼此炽热的爱，并实践了爱的一切后，回过神来发现这个世界竟是如此腐朽与堕落，自己的爱如果继续存在下去定将变成同样的腐朽与堕落。这样一来自己唯一珍视的东西也将变得丑陋、可憎，自己活下去的依托究竟还有什么呢？什么也没有了。在茫然的世界中自己也会扭曲成蛆虫一样的存在。姐姐，如果生命变成了这样，怎能不说它是一出悲剧呢。可是我们每个人的生命都是这样的悲剧。这便是糟蹋生命。没有一个热爱生命的人会热爱这样的存在。所以最好的方法便是在它依然鲜活的时候施以保鲜的手段。是的，就是和自己所爱的人一起赴死。就殉情来讲，如果十几岁的美少女死掉了，那便是一桩唯美的艺术；如果死的是中年老女人，不，但凡超过三十岁，处处散发着经历沉重生活的洗练的气息，那就没有什么值得欣赏的了。姐姐，我也好想和漂亮的人一起死啊。”
“你……不要突然说这个啊！”我一不小心把嗓门提高了一些说到。妹妹听到我大声说话，身体被吓得颤抖了一下。“啊，对不起。”我向妹妹道了个歉。
“不，没关系，姐姐。是我不好，明明医生都说过那种话……”
沉默。
其实妹妹说出这样的话我也不是没有料到，线索就在她的笔记本里。上面提到过妹妹从来不许我看她的笔记本，但是有一次我来医院照看她的时候，趁她做检查的工夫我看到了里面的一些内容。并不是我故意要窥视她的隐私，只是当时她不小心把笔记本摊开在床头柜，我无意间看了一行字，然后就顺其自然地看下去了。
我那时才知道，妹妹一直在和一位我不认识的女生交往，是比朋友稍微进一步的友谊。这个笔记本是她们用来通信用的媒介。因为那女生和妹妹虽然是同一个学校的，但似乎不想让同学知道他们的关系，所以就靠这个笔记本将想要表达跟彼此的心绪写下来，像互送书信一样来回传递。在笔记本的头一页写着“每周三下午六点，储物柜”，似乎是传递笔记本的时间和地点。笔记本里的内容全是她和那位女生的“秘密”。从两人一起上课、放学回家时的心情到日常在学校中对彼此的注视，从某年某月某日一同去水族馆游玩的约定到某个夜晚的记述……完全是我所不知道的妹妹的一面。那个女生似乎还是摇滚乐队的吉他手。妹妹出乎意料地竟然会喜欢这样的人。但是，自打妹妹住院以后那个女生似乎就不再给妹妹回信了。尽管住院的这三周间妹妹还在给她写，但是那个女生再也没有回给她新的内容了。而妹妹上周写的内容非常消极，似乎失去了对生活的憧憬。虽然我能隐约感觉到那个女生就是个看到手头的姑娘快不行了就立刻另寻新欢的始乱终弃的废柴，但我实在不忍看到妹妹这般消沉，想要让她打起精神来，就自己仿照那个女生的笔迹和口吻用单独的信纸给妹妹写了一封信。不在笔记本上写一来是以防万一将来那女生又开始给妹妹回信了不好收场（虽然几乎不可能），二来是出于做贼心虚，不想破坏妹妹这一段完整的回忆。信的内容大致是这样的：
“忠诚的麦君（笔记本里那女生是这么称呼的），请原谅我三周以来的怠慢。我并没有半点想要放弃的意思，请不要误会。只是因为音乐节竞演在即，乐队必须加紧合练，这才使我无暇回应你的感情。
“这些日子并不好过。不，并不是因为乐队合练的辛苦。只要有麦君在我的身边，哪怕是利刃遍地、天降火海的炼狱之山我也能不带一丝怯懦地攀登向山顶。可是，现在的我无法和你见面，于是世界就变成了比炼狱还要艰苦十倍的场所。麦君你定然不懂我的痛苦。上学路上、教室中、放学路上，你的影子明明就在那里，我却找不到你在哪里。我只好将所有想说的话都埋进心底。可是夜晚的枕边，这些被掩埋的话语又叛逆地从心底涌出来，将本就漫长的夜空抻得更加漫长……
“已经是四月了，我对你的爱正如此时此刻抽芽的山樱般萌发、生长，想要见到你的心情一天比一天迫切。生命是美丽的。直到你我重逢的那一天我都会带着这样的心情活着。不过我相信你我很快就会见面了。赤诚的心胜过千言万语。”
我是昨天把这封信偷偷放到妹妹的笔记本里的，刚才妹妹在看的应该就是这封信吧。不过眼下最要紧的是怎么打破这恼人的沉默。然而，就在我无计可施之时，妹妹先开口了。
“姐姐，昨天有人来过这里吗？我笔记本里夹了一封没见过的信。”
“诶？啊……是吗……可能是我不在的时候谁偷偷给你夹进去的？”
妹妹从被子里拿出那封信给我看。果然我在直面自己的伪造物的时候还是会很尴尬。妹妹没有回应，只是低着头继续读刚才因为被我打断而没有读完的信。不一会儿，她似乎读完了，轻眨了两下眼，歪着头朝我微微一笑。既没有欣喜也没有失落和难过，是相当平静的笑容。
“诶……怎么？怕我偷看吗？好好好，我先去给你拿换的药……”我笨拙的转过身去。
“姐姐，这封信是你写的吧。”
完了，全完了。我怎会傻到去伪造信件，明明知道自己早就不是中学生了，写出那种话怎能不叫人一眼看穿……况且还写了一堆矫揉造作的句子，完全就不是中学生的措辞啊……怎么办，怎么办，这下让妹妹拆穿了，恐怕会和我决裂吧。可是看着妹妹平静的微笑，我还是选择了原地不动，等待她的审判。
“我知道姐姐对我很用心，想让我振作起来，对吧。”妹妹继续说着，声音中开始带着一些颤抖，但听得出来她在极力抑制。“谢谢姐姐。可是啊，姐姐你似乎搞错了什么。这个和我互递笔记本的女生其实根本不存在哦，这个笔记本上的所有内容都是我自己写的。嗯，那个女生的部分也是我自己写给我自己的。我根本没有那样的朋友啊。只是一直以来，我都太寂寞了，想要那样的伙伴，就开始玩自己给自己写信的游戏了。啊哈哈，我很傻吧……”
是这样啊。原来是这样啊。我的妹妹果然是有我不知道的一面的。我向她凑近身去，用左手将她娇小的身子揽在怀里，右手放在她拿信的手上轻轻地安抚着。她把头轻轻贴在我的胸口，我察觉到她在无声地抽泣着。午后温暖的微风将庭院里的花香送进这间小屋。过了很久，妹妹停止了抽泣，恢复了平静的神态。她终于把头抬起来望着我，说：
“姐姐，我想去外面转一转。”
“可是医生说尽量不要外出的……”
“陪我，好吗？”
虽然从病房出来到医院中庭总共只有不到二百米，可是由于我们必须得躲开熟人医生护士，而且妹妹的心脏受不了太剧烈的运动，所以这二百米走得相当艰难。在经历了一通跑跑停停后，终于我们来到了种满樱花树的中庭，找了一只树下的长椅，彼此紧贴着坐了下来。此时此刻，樱花树正处于盛开的时节，无数粉白色的雪花在空中起舞，降落在中庭的地面和长椅上，也降落在我和妹妹浅紫色的发梢上。春日的阳光透过树梢的间隙零零星星地照亮着妹妹脸颊上晶莹的汗珠。妹妹用双手紧紧抱着我的胳膊，头靠在我肩膀上，急促地换着气，剧烈的心跳声充满了周身的空间。
“真是的，明明就该照医生说的……你还好吗，小麦？”我担心地问道。
“哈……哈……我没事……”妹妹艰难地回答道。她努力调整着呼吸，在深吸了不知道多少口气之后，终于恢复了过来。她继续说着。
“姐姐，我今天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一口气跑这么远哦。哈……真是的，明明心跳的这么厉害，可是为什么却一点都不害怕呢？明明心脏都已经快不行了，现在却感觉是那么的充满活力……”
“小麦……”
“啊啊，我知道了。我的心脏之所以这么难受是因为它在拼命地泵血吧。也就是说，我现在正拼命地活着……原来我至今为止还未曾真正了解活着的真正含义啊。正因为接近死亡才可以看透活着的面容，正因为被死神的寒气逼得汗毛竖立方才能感受到生命之奔马的炽热。姐姐，我现在，好想活下去啊……啊，心脏好痛啊……”
妹妹说的时候话音有些颤抖。只好以心脏痛作为托词了吧，我这样想。
“我好想爱这个世界啊。”妹妹把头从我的肩膀挪向了我胸口，将耳朵贴在心脏的位置，然后把我的一只手放在她的胸口处。“姐姐，可以替我去爱这个世界吗？”
“嗯，可以哦。”
“姐姐，你要发誓哦。如果违背了誓言，要受到烈火焚身之刑哦？”
“嗯，我发誓。”
五月初，妹妹的葬礼举办的那一天，医院的樱花树的樱花已经全部凋落，树梢抽出了嫩绿色的新芽。我一直在想，轮回究竟是什么呢。当樱花盛开之时便已经预示了凋谢的宿命，而樱花树发芽之时又预示了樱花即将在新的未来重新开放。进一步讲，当任何生命归于尘土之时，当有机的生命化为无机的质料时，依然预示了这无生命的质料终将转生成新的生命。生命的轮回自宇宙诞生时就已启动了。当然了，这些大概也就是我无意中总是期望妹妹死而复生才产生出的漫无边际的臆想。妹妹的死毕竟是不可逆的。妹妹赠与我的誓言，现在看来是驱使我努力活下去的唯一凭证了。我爱的妹妹，最终以这道誓言的形式和我一起前进。妹妹的笔记本一直保存在我们公寓的书柜里，和她最喜欢的小说一并陈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