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点刚过,三千在地铺上感到了风的湿润森凉和紧贴地面的细微震动,就是前一天干了抬神像的重活儿,她也机敏地睁开眼睛快速爬起来了。
周围一片黑,她探身出床帐,触碰到黑暗中濡湿了的桌角,按照记忆中的位置摸索窗棱,伸出长手关紧玻璃窗,其间、迎面触到了几乎是横着砸过手臂和前胸的雨脚,淋漓大雨瞬间浇湿了上半身的衣服。
房子整体都在沉闷地震动,三千推测暴风雨的声音嘈杂异常。擦干手、小心将荼荼的被窝外侧摸了摸,鼓鼓的,大概她已经将脑袋全埋进被子里了。
等黎明到来还有一会儿,三千坐在桌前向窗户发呆,眼前黑暗似乎允许从那无尽的单调中、浮现出许多彩色场景:
昨天深夜,似乎已见海面上厚墙似的暗云中隐隐闪烁着惊人的雷暴,那时,欢送神像回到神庙的最后一批人该早已睡着。
如果住得离岸近的人回家时,能够看见屋檐下躲着比平时多三倍的花臭虫、海蛆一类的小家伙,就会明白突然的暴风雨即将来临。
三千开始思索自己为什么晚睡,对了,荼荼也参与了海滨的袚褉仪式,她没像小时候那样疯跑、游泳、唱歌,只是一直在篝火前待着很暖和、很愉快的样子。
她在强壮的海岛女人的包围下,就像珍稀可爱的小动物,可她又是那么一个比谁都危险、本性凶狠的小动物,无论是谁都得投以几分敬畏的目光——这样的人将成为自己的新娘呢。
三千不喜跳舞也不会歌唱,就一直坐在她身边。回家之后,脑子里还记着她随着篝火顶峰跳跃而闪动的眸焰,因火光上下游移而不断移动的秀气鼻影、被红焰强化了的鼻尖和脸颊的蔷薇色。
荼荼靠在自己怀里的时候,暖烘烘、毛茸茸的,特别舒服。
当三千忘记了“吻的约定”整整一天,就会由荼荼在睡前主动补上轻浅一啄。
回家后,是荼荼索吻的,但是那又怎样呢,三千脑中那些美好轮廓的存在感绝对不容忽视,并且一定是被火焰的强光烙印进身心了。
她跪在地铺上向前倾,荼荼坐在床榻上、被迫后仰着头,她将吻加深、加长,荼荼都没有拒绝地回应着。直到心内无形的被爱意烙印的伤口,让她充身都烧起难以忍受的火热痛楚,一只寻求解脱的求救的手,极尽轻柔地覆上了荼荼赤.裸的心跳。
柔软唇瓣立即停下动作,瑟缩了,向这边吹出叹息的风,隔着胸房弹润而清凉的肌肤的心跳,冷漠地、令人心寒地,慢了下来。
“……不要。”她用一只手轻轻推开三千的手腕、遮住胸前,甚至撇开了脸。
【不要呀。不行。】三千顽强地遮住自己日记本里的隐私之后,也对伺机偷看的荼荼这样表达。
好似向情人发出拒绝、守护自己身体的怀春少女那样脸红着,羞赧着,脑中其实想着总有一天,那些心绪复杂的诗篇也会全部袒露在她眼前,只不过、现在还不行。
可是借着半透进床帐的暗淡月光,她却看见,荼荼的脸色好白,白得像纸,还泛起令人害怕的淡青色。
明明第二天就是结婚的仪式。
明明刚才还那么幸福。
她放开了荼荼。
有些想念,小时候那个给自己一耳光的荼荼了,至少那时她羞红的怒火还十分单纯。
如今自己体会到的这种苍白的不幸、是出于什么原因,她不明白,于是走出屋去闷闷望天,才呆到深夜。
窗前终于朦胧透出清幽的蓝色,玻璃窗上肆意横流的水瀑,也迅速收束为水滴和涓流。安宁的晨光多么宝贵,连放在外面、维修起来令人烦恼的渔网和掉漆的老渔船也变得令人跃跃欲试。
一直清醒着忍受暴风雨的三千感受到了,故事书里那种监狱中的服刑犯,容易对外界一切产生盲目向往的心态。
总不能再在屋内游荡着无所事事,她穿上玄关挂的雨衣,打算看看灯塔是否安好——虽然母亲也会去。顺便……去海滩上捡些可能被大浪卷上沙地的小鱼吧。
她不知道自己的行为带着潜意识中躲避荼荼的心理,回过身穿胶皮靴时,突然晃眼看见黑乎乎的鬼影立在厨房门前,她确实不怕鬼,定睛一看,原来是荼荼。
她确实怕看见荼荼,因此一下子变得胆怯畏缩了。
窗外透进来的还算不上晨曦,荼荼身型瘦瘦的、周身一圈泛着幽蓝色,仔细一看,正端着个冒热气的大碗、或者说是盆。三千才闻见喷香扑鼻,像海胆粥、加上菌菇的香味。
“这么早……要出门干活吗。先吃点粥吧?我不小心煮太多了,喝不完也没关系。”
【你怎么醒着?】三千望向床铺,现在晨光笼罩、能看清了,原来那里从开始就没有荼荼、只是一团放得鼓鼓的被子。【我一直以为你在睡觉。】
“我……”荼荼碎步挪到小矮桌边,好不容易将满满一碗快溢出来的粥搁在上面,直起身来看着她、苦笑了,“感觉暴风雨快开始时,我怕……就不再睡了。”
她一夜没睡、一直呆在厨房,也有躲避自己、怕自己的考虑吗。
三千只顾坚定自己的判断,感觉到胸中酸酸地在烧,不知道那是什么情绪。
【你、吃过了吗。】
“嗯。吃饱了。”荼荼抚抚肚子、说罢就避嫌似的钻回了厨房里,仿佛那才是她待得最舒适的居所。
三千重新褪下胶靴和雨衣走进屋,蛮不是滋味地独自盘腿坐在餐桌边。
唇贴着碗边默默尝了一口,细滑碎米的粥汤,携卷着突如其来的鲜美滋味冲向口腔深处,弄得舌根受不住、疼痛发酸,她不由得皱眉捂起两边脸颊。
两个母亲都不大精通料理,尤其做起海胆粥随心所欲,不是盐多煮得发苦、就是水少煮成海鲜饭,三千从不知道,世间还会存在这样美味精细的粥的料理。
可是原来,过分的美味也会弄痛人,这仿佛是荼荼无言中给她的第二个巴掌,因为三千终于被疼痛搞清醒了,在因熬了夜而混沌的一脑袋乱麻里、她抽出一丝非常重要的线索:
荼荼的双亲,就丧生于暴风雨呼啸的黎明时分。
这样暴风雨的日子,如果胆敢睡眠,可怕的梦魇就会将她缠住的。
她说怕,是怕做噩梦啊。
荼荼的母亲们,是两位身材矮小、却极为烈性的女人,一个救下荼荼套上救生圈丢入大海,自己以身作饵,另一个趁机控制了船长室、操纵着那艘偷盗拐卖鲨岛少女“做研究”的恶魔船,义无反顾地驶向了海上风暴的中央……
是三千,首先在灯塔上望见怒涛中的那点流浪漂泊的橘红色,没有半分思考、就光着脚丫向下一路奔入暴怒咆哮的自然之中、送命去了。
在海浪互相奋力冲撞的浑浊水体里,她奇迹般抓住了少女,而星球孕育生命的子宫——大海,大概这顿已吃够了人、不想现在就吞没两个尚有命数的孩子,用海潮将她们吐出去推上了沙地。
怀中那虚脱沉重的躯体、冰冷的皮肤、黑紫色的嘴唇、满是血丝的眼白、海藻一样贴在双肩的湿发,和那个毛发蓬松、笑靥明朗的荼荼太不一样,真是惨烈得触目惊心。
三千仔细辨认她痛哭和呛咳中混乱破碎的言辞时,油然而生的心疼,坚定的、想要永远保护她的心情,她以为自己一生都不会忘记。
由于身体热恼的欲望,却忘了个干净啊。
三千端起碗喝粥,热食大股大股倾倒进胃里,双脚会接收到流经胃肠的血液、而变得烫乎乎的。难道双眼周围也会因吃饭变烫、烫得难受吗?
放下盆大的、遮掩视线的碗,突见荼荼就蹲在对面,她两手里攥着支木勺子、惊讶地看着似乎能大口吞噬万物的自己。雨后晨曦的黄色光点、牢牢凝聚在她惊叹的双眸之中。
“我还说给你拿个勺呢。喝得这么急,是好吃、还是难吃?……噢,你着急出门来着。”
【对不起,昨天晚上。】三千绷着嘴巴,下巴上粘了半粒形状都被熬化了的米,自责中点缀上滑稽的可爱。
“不,别在意这些了,我又不是小屁孩,醒着就好,总不能下了暴雨就让你一起熬夜、哄我吧。”荼荼失笑。伸手用拇指抚去她脸上的饭粒,食指却触及她眼角旁边氤氲的一团湿热,动作停下了。
【不是这个、我想说!】三千的短头发披散而凌乱,困惑地咬着嘴唇、哭了,笔直秀挺的鼻子、鼻翼一动一动、发出抽泣声【为什么,】她的手也因悲伤丢失了力气,不住地颤抖:
【为什么、身体和心,不能分开呢?明明、我的心只想对荼荼好,我只想对荼荼好……身体却把我的愿望、弄乱了……】
那傻孩子般的纯粹善良、无疑会刺痛身为妻子的、荼荼的心。
“傻瓜,什么分开?分开了还有这个活生生的三千吗?我们今天就要结婚了呀……”荼荼抬手抹抹眼睛,“本来是不能分开的……我却、”她垂睫,把其余的话吐在落下的手背后面,遮住了,“我却,这么自私地……”
【是因为、昨天还没有结婚吗?】三
千泪眼汪汪、她双腿叉开跪坐在地上,身材威猛性格却十分乖巧的大型犬,疑惑且委屈自己挨骂是不是因为没有听主人口令,本来数完“三、二、一、开始!”才能吃,她听到“三、二、一……”就猴急地张嘴享用美食,由此得咎。
荼荼傻了。
她怔怔地想说“不”,但她多么庆幸三千是个单纯至极的家伙,更应该庆幸、连母亲环都把她当半个大傻子、而没教给她足够的知识。
于是爬过几步去、端正跪坐在她颓丧驼背的身前,斩钉截铁、用一种道德感溢出的语气说:“对!你可说对了,就是因为这个!其实……我根本都没有嫁过人,甚至没有爱上过任何一个旁的男人女人、我心里只有三千,还是个黄花闺女咧!
装成寡妇、多么简单,只是买了套黑衣服骗她们而已,不要小看那仅仅是一件黑衣、配合上我的气势、多么能唬人呀!
真是的,我可没经历过睡觉那回事,还有些害怕呢,就算你是我的未婚妻,又怎么能随随便便就一起睡觉呢?”
【那为什么要装成寡妇?】三千脸上明显地升起开心的绯色,得知荼荼从未爱上过别人,就差凑到她身边蹭来蹭去地摇尾巴了。
“问得好,三千,你很聪明,你一定可以理解的。”荼荼趁热打铁,在桌上哒哒敲了两下木勺,晨光熹微中,她的脸色笼罩着朦胧淡白,好像第一节课里让人精神抖擞的漂亮老师呢。
【我、傻,我是傻瓜,我不明白。】
“哎……”荼荼装腔作势地端起两手缓慢摇头,脸色痛苦、半真半假地说,“好吧,三千,你真的不明白,这都是我的一片苦心吗?
如果不装作风流的寡妇、在大家看来,我们就不是均等的一对儿,这段婚姻必然让你背负全部恶毒的流言。
我希望,就算不能解除你身上傻瓜的骂名,至少让中伤诽谤的风雨,也向我倾斜一些……”
三千一见、急了【这不行!我现在就告诉大家你根本没结过婚!】,她拍桌、就要站起身冲出去。
荼荼趁她大个子还没站稳、一下将她拉到地毯上摔了个屁股蹲儿,紧接着眼疾手快地扑到那仰躺的身上去趴着、压住了,嘴唇亲昵地吻吻那蓝眼睛下面挂的残泪。
俏丽的小鼻头往她脸上呼着热息、轻柔暧昧道:“要是出去告诉别人了,我的苦心就全浪费了呀。三千说,想对我好,别告诉任何人就是对我好。再说了,现在我也想对你好,身和心都是……”
三千看见荼荼眼色诡暧地变暗,还不太明白要发生什么事,晒黑的鹅蛋脸、紧贴鬓边的大耳朵,却全都醒目地红了。
【还没结婚、还没结婚,不行,不行】,她这会正义感十足,手忙脚乱要把她推开,可是平日力气十足的身体却一点儿也不听使唤,因过多感受着荼荼温暖馨香的小身体而软绵绵,很快、四肢全都动弹不得了。
“有什么要紧,现在我已经不害怕了,难道说,三千你怕我吗?”荼荼用指腹抚弄她两片粉色的嘴唇,眼光成熟,媚色十足。
三千闪动向她的眼波带有充足的爱慕和信任,湿润极了。她不太明白到底会发生什么,懵懂地摇了摇头,眼中亮光摇曳抖动。
随即、就感到两片松散衣襟之间那半露在空气中的前胸肌肤,被荼荼炽热的红唇烙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