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莉迪娅从地窖里拿出了一根胡萝卜,一条芹菜,一个洋葱,还有几瓣大蒜。将它们连着“捡来”的番茄处理过后,她又拿出一口炖锅,注水后将食材都放了进去,稍作烹调。
厨房没一会儿就飘出阵阵香气,钻进了某个饥肠辘辘的少女的鼻腔,牢牢攥住了她的魂魄。受其牵引,那娇小的身影再度出现于门框。
“好香……”米蕾尔有气无力地说道。
她弯着腰,一手扶着门框,一副快要垮掉的模样。
“快好了。”薇莉迪娅转身望去,结果却见到少女这副模样,不禁掩嘴笑了笑。
“哦……”少女如似幽灵,拖着脚步滑行到餐桌旁最近的椅子,坐了下来,“嗯……”
“话说啊,”薇莉迪娅从地窖中又拿出一条面包,放在了砧板上,她正要把它切成片,“你不是随城主大人出城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啊……?”少女的大脑运行得越来越慢,等她反应过来时,薇莉迪娅已经把面包切完了,“吃完再说……”
薇莉迪娅又笑了笑,她把托着面包的砧板给端到了饭桌上,然后又从橱柜中拿出一只木碗,再走向已经炖好的番茄浓汤,盛好后端到了已经等不及,一口又一口地啃着面包的米蕾尔面前。少女像是被那迫近的香气勾得抬起了头,一只手还在往嘴里塞着面包呢,另一只手已经冲了上去要将碗抢过来。
“唔!”米蕾尔含糊不清地叫了一声,她的小手还没来得及伸过去就被薇莉迪娅狠狠地拍了一下。
“小心烫!”薇莉迪娅责备道。她轻轻把碗放到桌子上,推到了少女面前,接着她回过身去拿了什么东西,又转了回来。
“来,勺子。”她那一瞬的严厉已经半点不剩,又变回了那个温柔的薇莉迪娅。
米蕾尔的嘴还是塞得满满的,嘟哝了不知道一句什么后接过了勺子,好像是在说谢谢。薇莉迪娅回以一笑,她抽出少女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
“吃慢点儿,别噎着了。”薇莉迪娅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说道。”
明明是个贵族大小姐,城主家的千金,这狼狈的吃相要是传出去了可怎么办啊,她感到有些担忧,却也觉得好笑。米蕾尔本人肯定是不在乎的,而她爹可是出了名的惯女儿,就算他在乎的话估计也不会说什么,说不得还要夸她两句可爱。这么一想,她没长成一个专横跋扈的大小姐还真是出人意料。
不过还别说,她这样子确实有几分可爱。米蕾尔年方十六,正是抽开身段的年纪,明明平素的眉眼间已经有了几分英气,现在这幅样子却又显得稚气未脱,像个小孩子一样,嘴边沾满了汤渍和面包屑,用手背擦一下嘴就接着埋头苦干。
就这一会儿的功夫,少女一碗接着一碗,炖锅中的汤不知不觉便已见底,那一整条面包也搬进了她的肚子中。她整个人瘫在椅背上,双手悬在两侧,像是有风吹着般悠悠晃动着,若是忽略她脸上呆滞的神情的话,似乎还挺闲适。
“吃饱了?”
少女费劲力气把靠在椅背上的头拖了起来,重重点了两下。
“那我收拾一下。”
少女又机械地摆了摆头,不过这次开了口。
“不用……”
说完,她抬起左手,手心朝上,张开五指,腕上的银色手环随即颤动起来。那手环如同两根银丝交织编成,其上点缀三颗青玉,此刻正散发着缕缕光芒。接着,她抬起右手,往前一推,桌上东西便随之飘起,飞入了炉灶上的那口锅。这时,她左手略微拧动,锅口处忽地就凭空出现了一滴滴水珠,体型微小如砂砾,但数量却急剧增加,几息之内便凝结出一片水幕,刚刚好盖住锅口。
“去。”
她手掌一翻,那水幕便化成一道激流冲入锅中,薇莉迪娅甚至可以听到它冲刷过不同表面的声音。将近半分钟后,她手掌再一翻,那道激流又冲出锅口,在其上方凝成了一个红棕色的球,先前的清澈透明不再。她并起双指似剑,向一旁指去,再往反方向一甩,那个水球就再次化作一道激流,绕过门框,从半开的窗口中飞了出去,洒到了外面的路面上。
薇莉迪娅就坐在那看着这一切,脸上有些叹为观止,即使这不是她第一次看米蕾尔运用星尘,她心中也总会有些羡慕。每到这时候(虽然也没几次),她就会告诫自己要知足,让羡慕停留在羡慕,要认清现实,无法改变的就是无法改变。说服了自己,才能在无力感来临的时候保持自己。
“这样也行。”
薇莉迪娅缓缓点头,换了个坐姿,她想要继续吃饭之前的话题。
“所以呢?”
“困了。”少女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睡觉。”
说着,她站了起来,却没有向卧室走去,而是……
“嗯?”
薇莉迪娅看着她一步步朝自己走来,然后拉住了自己的手。
“怎么——哎呀!”
这下她才往卧室走,她回身一拽,力气大得差点让薇莉迪娅从椅子上摔下来。
“轻点!”薇莉迪娅连着踉跄了好几步才稳住脚步,“你真是的……”
可是米蕾尔不管也不顾,一个劲地朝着卧室走,进了门才松开手,一句话也不说就上了床,移到了里面,她拍了拍身侧空出来的地方。
“唉,”薇莉迪娅低头叹了口气,嘴里嘟哝道,“这到底是谁的家啊……”
嘴上这么说,她还是坐到了床边,熄了烛台,翻身上了床。她把薄薄的被单盖在了身上,说是夏天,但今晚并不热。
她才躺下,被单就传来一股拉力,她看过去,米蕾尔侧过了身,面朝着墙,一动也不动。她大概是真的累了吧,薇莉迪娅心想,不过可能是饭后倦意上来了也不一定,那就睡吧。她胳膊抻直了伸向烛台,按下拨片,整个房子又归于黑暗。
不对啊?她的手枕在头底下,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是不是忘了什么?
一个轮廓在她脑海中渐渐清晰……!
这么一来二去折腾了几下,她把最重要的人都给忘掉了!
薇莉迪娅的意识骤然摆脱新生没多久的倦意,清醒了过来,思维不知怎的转得飞快。既然她这么久都无半点异样,想必比安卡是没有走远的,这么一想,她便稍稍放下心来,却也心有余悸,要是因为这种事情引发她体内的珠子,那可就不只是哭笑不得了。
随即她又一想,如果连米蕾尔睡觉时的呼吸声她都能听见,那她定然也能听见自己往外走的脚步声。薇莉迪娅心里有种直觉,她如果现在走出门去,比安卡就会站在门口等着她。既然如此,米蕾尔正好还要睡觉,那不如趁这时候出去汇报一下。
想到这,她侧过身去,就要下床。
布料摩擦的声音传来,床板吱呀作响。
“不准走。”
米蕾尔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紧跟其后的是她苗条的手臂,紧紧环抱住了薇莉迪娅的身躯。
“你要去哪儿?”
少女的吐息抚过她的脖颈,温柔又炽热,她的身子不禁颤了颤。
“我……”
她双唇翕动,欲语还休,显然是在顾虑着什么。
“不方便说吗?”
这句话让她僵在了原地。米蕾尔这么善解人意还是第一次。
“嗯。”
“与我有关吗?”
她顿了一下,想了想才开口。
“没有。”
“那我就不问了。”
她没有回答,而是用一只手握住了扣在她胸前的那双手,让温度和力度随心所欲地表达言语所能涵盖的一切,以及那之后的,言语不足以表达的心意。少女无条件的信任令她欢喜,但她并不惊讶,因为她们之间就是这样。她心知肚明,如若角色互换,自己也会说出一样的话,这信任是相互的。
“那个问题……你还没回答我。”
这是她第三次提起这件事。其实她在第二次无功而返之后就打算不再去问,她知道有些时候,回避的一再便是婉转的拒绝。没有人教她,她只是遵从心底的那份细腻而已。
可是——可是啊,在今夜,在这个米蕾尔表现得如此体贴、成熟的夜里,她若是小小地任性一下,应该也没有人会怪她吧?
“我为什么要回来吗?”
“嗯。”
看来这不属于那有些时候,她心想,米蕾尔若是存心要回避,只要装作遗忘就好,可少女没有这么做。
“你觉得呢?”
她说不上来。这她怎能知晓?米蕾尔平素便是这般任性,很多时候的动机不过是她想或她不想,这次可能也是,心念一起便已经动了身。除了少女的任性她想不出任何理由,但若真是如此,米蕾尔也没必要问她,直接说就是了。进退两难之下,她决定放弃去猜。她不知道。
“我……”
她只来得及吐出第一个字。
“就是你。”
“啊?”她低垂的视线怦然回正,即使一片黑暗之中她什么都看不见,“我?”
“我问你一个问题,你不许骗我。”
她有些哑然失笑,少女这苦情哀怨的语气不知是哪儿来的,弄得像她是个负心汉似的。
“我几时又骗过你?”
她苦笑着反问,少女却不依不饶。
“你向我保证。”
少女抱着她的手臂紧了紧,仿佛想要以此胁迫她一样,可传达出去的力道最多也只像在撒娇。
“嗯,我保证。”
她的话换来一阵沉默,后颈的炙热好像消失了。黑暗中她什么都看不见,对时间的感知似乎也因此逐渐失真,几息光阴流逝得像是一炷香,一炷香在这失真中又有如永恒。她的第五次呼吸之间永恒画上了句点,在这同一瞬间,少女终于开了口。
“你是不是要走了?”
话语再次换来了沉默,只不过角色互换。她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是,她要走了。可是不,她下意识地不愿承认。
“谁——”
“——别问。”
米蕾尔不给她任何回避的余地,因为唯独这件事情她一定要知道。她不可以不知道。
“是……还是不是?”
藏着掖着也没有用了,不是吗?她不能再逃避了,那样只会伤害到他们两个人。
“……是。”
少女的手还扣在她胸前,可那锁着的力度一下子松去大半。是啊,少女的手还扣在她胸前,仅此而已。
“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的嘴张开又合上。她本想说,我是想和你说的,可那时候你已经走了。但她没法拿这个当做借口,因为她在那四天之前就已经知道了,只是迟迟开不了口。
“对不起。”
“一定要走吗?”
“一定。”
“……留不住你吗?”
她知道少女隐去了这句话最前的一个字,至于是哪个字,她想她们都心知肚明。
是一个人称。
她无法回答,喉头哽咽住说不出话,她只得摇了摇头,代以应答。
紧紧扼住她喉头的酸涩感一点点地攀上眼眶,她感到一道温热从脸颊上淌过,滴了下去,打湿了枕头。奇迹般地,她后颈处也传来了相同的感觉。
“你……再想想吗?”
少女的嗓音宛若琉璃,映射着一种孩童般天真的祈求,却又纤薄脆弱得仿佛远远看上一眼便会破碎。她怎么能对这样的她说不?可她就能欺骗她,答应她的请求吗?
“睡觉吧。”
她颈上的吐息变得紊乱,令她生出一种摇摇欲坠的错觉。但是又过了一会,那呼吸似乎稳定了些。
“就这样睡,可以吗?就今晚。”
少女把声音放得很轻,轻得就像不想惊醒沉睡鸟儿的林间夜风,因为风知道鸟儿醒来便会飞走,而它怕鸟儿一旦飞走,它们就再不相见。
“当然。”她闭上眼睛,“晚安,米蕾尔。”
“晚安,薇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