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十一月,海水已不能说是不冷,没人愿意整天潜水下去,硬抠那些肉质变瘦的鲍鱼和海胆、白费力气。
年中工作季节,最清闲的一段莫过于此。
女人们的工作,除去互相帮忙检查修补渔船的作业,就是在海岛西侧风浪平静的夜光虫海滩、布置捕获大八爪鱼和浅滩寄居蟹的笼子,一天只需逛过去检查两遍。收获了也不着急回家,青壮年的女人们需要社交的闲话。
她们合力捡来干树枝,点起小小的篝火团坐着欢声笑语。
这边是沙滩上的几点火色映着人身体晃动的肉色,那面是攀在沙滩上平缓的海潮、载满了夜光虫的荧光蓝。
在高高的岩石后面,灯塔强光的触角不断随着旋转探摸而来,照向远处海面。越是天黑、海黑如墨,海岛人间的三方颜色越显得醇厚浓艳。
仿佛被亮蓝繁星缀满的海潮,近十年才开始出现,也并不是每年都可见。年轻点的女孩遇到夜光虫丰富的年份,就特别欢喜。
她们拎着各自的渔篓在星光璀璨下的秋日凉海中踩浪、踢水,在需要消停些的汐水中,不断溅射起包裹幽光的蓝莹莹水花。
“噫,我感到香口鱼咬了我的脚哩!”
“你踩到人家的领地里去啦。”女孩说完抬头一看,如此休闲的夜晚,也有人举着钓竿勤劳地垂钓。于是她喊不远处那个将小腿浸没于潮水的高挑身影,“大姐,加点劲儿,快来这边把香口鱼钓光呀!”
那身影没有回应,因为她听不见。
是三千,她在钓的这种香口鱼,身材很小、并不肥满,但经过烤或炸制以后能叫人吃得满口留香,故此得名。
它们追逐夜光虫这类发光海藻而来,却并非为了吃海藻,而是智商很高地将发光海藻当成了自己的所有物、宠物。每条鱼都有自己划分的“领地”,在领地巡逻时见到其他香口鱼或人的脚,就坏脾气地冲上前去、用生着细小牙齿的嘴巴攻击入侵者,绝不退让。
看似是智商相对较高的鱼,要钓起它们也因此变得很简单,先费点力抓一条香口鱼,接下去只要不断把它当作诱饵、放进目标鱼的领地当中轻轻挑逗,等待那一个个家伙被愤怒驱使着,自己上来咬钩就行。
“钓香口鱼呢?这鱼做熟了荼荼顶爱吃吧?”阿香走来,一手腕子上挎了兜小虾干,“我听说,荼荼最近爱喝点虾干海带汤,家里虾干吃不完,这给你。哎——你怎么也不去那边说说话?连安修都来了。”
三千脸色因专心垂钓而平静,见状要把自己钓来的香口鱼也分一半给阿香妇妻,被阿香阻止:“这鱼又小,两口子一天的都不够呢。而且早上、你自家船还没修,就帮我家修补渔船,还有、荼荼给咱们提供外面可靠的联络人……谢谢了。”
三千回望篝火边,首先触到了安修被火色映亮的一双眼,她的眼神比从前清亮诚实许多、没有躲避,却对自己微微扬了扬下巴,欲言又止的样子。
她最终还是撇开脸,三千也移开目光,看到阿香妻子怀里端着的小女儿,收起钓竿对阿香打手势【烤鱼好吃,给孩子吃。】
“刚孵出来两个月的娃娃还在吃奶呢,没牙!啃不了这个。真是,你也该知道点养娃娃的事情了呀!”阿香说完捂嘴笑了,借着月色、眼色亮晶晶,终于凑近些问起关心的话题:“我看,荼荼晚上总也不来说说闲话、自己在家休息,你瞧,又爱吃这些熟食——我知道自己太八卦了,但是实在好奇呀。你告诉我也无妨,荼荼是不是怀孕了?”
避不开,三千知道是终于会被如此审问的。
她前几天参与过女人们的集会,是为了了解必知的新闻,比如神婆一家也在长老会议上倒戈、站在“赞成开关允许货船、运木船和医疗船入港”的一方,但消息灵通的母亲早把此事告知过自己了,女人们的话只是补充些细节。
报纸有头版头条,也会有藏在后面的娱乐版面,做过妈妈的围坐着、脱光上衣,挺起盘踞着两块发达胸肌的蜜色前胸,比赛“谁的乳.房更招吃奶的孩子喜欢”。
人人手中击鼓传花般传递着小婴儿,观察她小眉头、小眼神和小嘴唇的反应,嗓门大的阿里婆婆喜欢小孩子,总是来做裁判,不时发出震动周遭的嘎嘎大笑声。
对于这类粗旷奇特的鲨岛特色,三千已不会感到脸热,但令人敬畏的荼荼不在,她们就大胆地扯三千的上衣:“快让我们瞧瞧!以前都大赖赖地袒露着,怎么结了婚却害羞起来。”
阿香伸开两臂保护她说:“三千还没奶过娃娃呢。”
有人发觉什么,说:“三千天天在外劳作,够累够危险的,你俩该是荼荼来生养吧?哎,咱们还没见过荼荼的胸呢。”
“小时不是见过吗?”
“那可不一样!小时候咱们都晒成黢黑,现在荼荼可是白得发光呢。再加上现在结了婚、之后怀了蛋,都是会再生长的,三千,你最有发言权,你说是不是?啊?”
这明显是带着好意逗她的话,没见意料之中三千的脸红,却见意料之外、她沉下眼色挠挠头发,紧接着屁股离开沙地、头也不回地走了。
“臭好妇、叫你开黄腔。”阿香的手越过妻子去打那女人,
好妇委屈地缩起双肩:“这也算黄?你们实话说、没想象过荼荼如今的胸部该是什么样吗?哎,我可是打她回来那个中午就开始想象了。
只不过,就像露着我自己的胸部一样,是光明正大地,坦率地想象和欣赏!你们是不是想到、开关之后要和外面的人接触,也开始假正经了呀。”
阿香突然想起,这里只有自己见过荼荼雪白美丽的胸,却不好对大家说,只能脸红着不吱声。
“我听说,外面的许多人虽然穿着许多衣服,却更黄!”阿里婆婆说完,立刻被自己逗笑,一仰脖子嘎嘎嘎地乐个不停。
大家用花的馨香、床铺布料的舒适和身体缠绵的温暖,来想象那灯塔旁自己家的小屋,是啊,新婚的屋里总该充满了其乐融融的空气。
可是三千想到“家”,脑海中却浮现出前不久一日凌晨冰冷的黑蓝色,以及被荼荼踹下床摔了跤的疼痛感。
她只是想从后面抱着她而已。
“哎呀,对不起,我以为是……我在外面学过一些防身术的呀。”荼荼也不管她被踹痛的地方,用被子捂着她自己,揉揉困眼,“可不能突然从后面接近我。”
临出门前,三千从厨房橱柜下掏出捕章鱼的多余竹篓,打算送给别家。
厨房是荼荼的劳动场,她不熟悉,也许好奇心驱使三千翻弄橱柜抽屉,意外碰到了一个透明小包裹,里面装着崭新未开封的彩色扁纸盒。荼荼也一下子出现,防备地将它拿在手里。
【这是糖吗?】
“这不是什么好吃的,是……预备的药,忘记告诉你了,叫塞法路斯,治嗓子发炎、高烧啊什么的,吃了这个再喝酒会中毒,千万不能乱吃。”
荼荼用三千的黑色大夹克衫抵御清寒,但两条腿还光溜溜地露在下面,她将手揣进兜,又想起什么,嘱咐说:“对,忘记告诉你了,床边柜一层的最里面就是铳和弹夹,在外面,几乎人人家里都会备一把,万不得已时用作防身的。我想,以后海港能够开关了,外面的人也会进来,免不了鱼龙混杂……回头教你怎么用吧。”
想起那瞬间丧命、碎纸片一样凄凉坠落的老鹰,三千自然有些胆怯:【荼荼会用就行了。】
“往后,你总要会的嘛。”荼荼温和地说罢,趿拉着拖鞋往大屋慢慢走,后背上辫子蓬乱,似乎微弓着背。中途又回头对她道,“抱歉,没有早饭。你出去时带些昨晚剩的八爪鱼饼吧,就在灶上。今早上我太犯困了,脚也有些冷的呀……”
不禁看向她的脚,大夹克下摆遮不到的、那双消瘦细弱的冷白色腿脚,趟着清晨如水的淡蓝空气,隐于暗色门后。
过去几日,荼荼就是如此,越发惫懒、冷漠了。
她记忆中的“家”,也覆盖上近来寂寞暗淡的冷和淡蓝。
三千想要问阿香,不是荼荼,是自己……三个月来只是被唇舌和双手伺候、一味承受自身欢愉的话,有没有可能怀上荼荼给的蛋呢?
可、何必多问,她毕竟看过百科全书。鲨岛人的身体构造虽和外面的男人女人不同,但也有许多相似之处,再怎么说,她能感觉到哪里不对。
于是三千摇摇头,想多知道些这方面的事情,就用手语把实际情况一五一十传达给信任的阿香了。
【别对别人说。】
“你放心好了!”
阿香的口风,那是当然让人放心的。可某种意义上,三千确实所托非人,阿香灿烂欢乐有如净土般的心灵世界,哪会允许一丝一毫对荼荼负面的猜测存在呢?
在这人世里活着,太天真乐观、有时也是一种缺点。
阿香想了想,“哎呀!”她忽而惊奇地捂起嘴巴,又放开,劲儿大的手捏着三千结实光滑的膀子笑说:
“你这大个子那么威猛、真是白长了!……想不到荼荼那娇小柔弱的身材,却是个连身体都不愿暴露给你看,更不愿意在下面的强悍类型呢!世界中、真是无奇不有!我就知道岛上有几对儿也是……”
身后传来大家齐口说好的赞同声,阿香回头,三千也跟着回头,沙滩上篝火已经变得极其微弱了,可见众人身影晃动,口型望不清,只从黑漆漆夜色中偶尔乍现漂亮的红色火星子。
“大家说不聊了,要一齐去墓地探险呢。这不快到亡灵节了嘛,你去吗?”
【我就不用了。早点回家和荼荼吃饭、然后,睡觉。】
“嗯,也是。我正经觉得你该和荼荼谈心,睡觉那事,要两方意愿和谐才好。”
不是说那个睡觉。三千想解释,但看阿香脸色真诚,就只是用手搔搔头发,点头答应了。
越到冬天越是天黑得早。此时大家都满身是劲地要去探险,大概夜还未深。
三千独自登上山路回家的途中,也闻到沿途人家打开的窗户中飘出烹饪的饭香、洗澡时肥皂味的蒸汽。
吃饭、洗澡,生活中循环往复的事件正在发生,发生于自己家在内的所有人家之中。天顶上月光薄洒,残月之色还不能很好地照亮幢幢小平房的屋顶,但她知道月也在循环往复,有缺就总会有圆……
喔,弄反了,因为日月有安定的循环往复、人间生活才会平缓地循环往复吧。就这样,奇妙的知足的心情,精妙融合在她稳定的脚步当中。
直到一双套着黑布带木拖鞋的脚、滑过地上月光,跑上自己前面的石梯,三千才从平静中惊醒、发现安修的存在——原来她一直跟在自己后面呢。
怎么回事,她家在神庙旁边,是另一个矮些的山头上,和自己并不顺路呀。
安修和自己身材相当,因生活优裕不怎么劳动、只是个虚有其表、丰满的肉架子。
她微微张开那渗出了汗的两手挡住自己去路,表达阻止、却并不流露强硬。安修拧着淡眉、咬着薄嘴唇的别扭脸色被月光打亮了,十分苍白。方才海滩上没说的话,现在也堵在她不断吞咽口水的喉咙里。
三千并不害怕她,知道安修不懂手语,只亮着一双冰瞳,向她歪头表示疑惑。
“还是、关于荼荼的事情。我……本来不想说的,原因、你我都心知肚明。可是我想来想去,打算只问你两个问题,手语我看不懂,你只要点头或摇头就行。好,第一个问题:你知道从我家窗户,可以清楚望见你家周围的吧?当然,从你家望过来也一样看得清楚。”
三千点头了。
“那么第二个问题,你……你真的……”安修正面凝视她的眼睛,那目光里,不见从前心灵的邪恶或阴湿,只有孩童般的正直倔强。
此间流淌着清澈的沉默,三千隐于树叶阴影里的胸膛下的心脏,也随之加快着跳动。
安修仿佛回忆起三千那一拳带给自己的深刻教训、接下来只是大喘气,她额头冒起细小汗滴,最终脱力地问,“你真的,无条件地相信她,不会背叛你、不会开船离开这里吗?”
其实,三千今早去修缮渔船,路过自家新老两艘渔船时,细心地发现缆桩上,自己当初给白色渔船打的绳结微微变样了。
这段时间因自己忙于其他事、荼荼总呆在家,而从未被两人一起用过的渔船,如今在甲板上留下了小小的贝壳、海藻碎屑和海水流溅的痕迹——荼荼自己开船了,去做什么呢?总不会是钓鱼吧。
联想到安修的话语、联想到荼荼之前也说开船出去游玩,就更感觉心悸不断。
但她不想承认自己有一瞬的犹豫,又向安修重重点头:我相信她。
安修就什么也没再说,垂下两手、侧身将她放走了。
回望看见,安修定格的身影已消失在下面山路拐弯处后,三千转身用两手固定肩上背的鱼篓,加快脚步向上赶去,一步四个台阶——
回家,她要回家,赶快回到灯塔旁的小白房子里,亲眼确认自己的幸福未有一点瑕疵和污染。然后,和荼荼把所有心里话都谈个明白。
灯塔顶上光亮依旧,小房子却未点灯。无风,覆盖白纱的左右两扇窗子,像一双灰白无神的眼睛在平直地看着她。
四周泥土地已经被踩实,鼓鼓的蓝色防雨罩下,是昨天刚打的几捆新柴,看来还没有派上用场。
她靠墙就甩丢下了鱼篓,迫不及待推开未上锁的房门,转过木架打成格子的玄关“墙面”、那里已经摆上了荼荼做的布娃娃,和自己捡来的许多漂亮海螺、作新家的装饰。
屋里黑着,隐约看到床上被子平坦、乱糟糟地掀开着一角,书桌前、地毯上的小餐桌,空无人影,荼荼不在。
三千多希望,这时从厨房钻出荼荼神情莫名其妙的小脸,问她为什么杵在这里,随之而来是一阵被屋门阻挡了的饭香。
可厨房门就那样大开着,无情坦白它内部的冰冷空荡。
厕所,也不在,浴室,灯暗着,三千推浴室门时感受到了不寻常的阻力,是说,有阻力、但自己一推、门背面的力道就显得软弱了。
毛茸茸的浴巾角闪过门缝。
她在的。
三千心里稍微松下来。用外面的拉绳将白电灯开启,好将荼荼看得真切。
半个身子进去后,见浴室内没有热气,块块铺地的深红色小瓷砖上满是润泽的水迹,一个搪瓷水盆倒扣在她脚边,是被摔下来的,还在做完全稳定之前的旋转。
荼荼缩在门后面的空地上站着,身体微微佝偻。刘海湿成一缕一缕、粘在脑门儿上,辫子却是很干燥。她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自己,瞳孔微张。
明明穿着那件白色吊带裙、还拿浓紫的暗色浴巾遮住双肩以下的部分,见到自己,脸像受了惊吓那样白刷刷,没一点活人的颜色。
【为什么、洗澡却不开灯?会摔跤的。】
“啊……我冲下脚上的沙子而已。你回来了,还饿着吧?我等下就去做饭,三千你……去外面看看是不是柴不够了,再捡些来吧,好吗?我刚看了一下,好像不够……”
她在撒谎。
三千因她面对自己的恐惧、因她不经大脑的谎言而神色黯然了,她严肃地推开整扇门,又将门甩得紧闭。
她听不见自己此举会造成多么骇人的响声,只能看见悬吊屋顶、电线赤.裸的电灯泡左右晃动。
苍白光色之下,荼荼全身发颤地退向灰泥涂的墙面,那口型,是近乎绝望地哀求她:快出去,好不好。
那大片浓紫色之下,那每日睡觉也不离身的宽大厚实的衣服之下,果然是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吧?
三千看过的书,给了她确切的预想,因此,她懂得愤怒。
饱受自己信任的荼荼,就这样瞒了自己……三个月……整整三个月,都愚弄自己这个“傻瓜”,带着一个罪恶的秘密,来和自己制造幸福假象吗!?
为什么?就因为自己傻、自己对她好、自己不会怀疑她,所以好欺负吗?!
但凡她早些坦白,在互诉爱意之前坦白,自己都不会认定这是欺骗和背叛!!
半个傻瓜的三千,隐隐能够意识到,当幸福达到一个极端时,不幸已在另一侧的极端静候着,幸福竟会变成用来对比的尺标,成了不幸的隐患。
爱既然能如此轻易地扭转成恨,那么为何人们爱着时却毫无察觉?
人世间的感情仿若不断变化形状的幻象,若傻傻笃定它们一时的形状……好危险。
如今,三千清楚感受到、自身存在于那样不幸的爆发时刻,并且不得不爆发了。
她的呼吸难以安稳,她用最锐利的眼神剜着荼荼的眼睛,使着自己又高又大、带着海腥味儿的身躯阔步走上前,电灯下巨大的影子,很快压住了荼荼矮小许多、又瑟缩成一点点的身体。
以自己堂堂正正的强壮和力量,面对这样心中有鬼而惊慌脱力的小身体,她简直可以对她为所欲为!
有一个瞬间,三千知道自己在以大欺小、以强欺弱地犯罪,但她充血到要炸开的头颅已经不允许任何冷静思考存在,咬紧牙齿,细微犹疑也很快被震碎得无影无踪。
看见自己筋节粗壮、附有许多劳作伤痕的大手,只是看准机会、用左手紧紧扯住浴巾一角,就将妻子那双小手无力握住的遮羞布、轻松甩开在地下了。
纯洁的白色吊带裙下、被掩盖数月的事实,就像是回答她想要暴怒一场的愿望似的——那汗水濡湿的前胸布料快速起伏着,再往下、她的腹部,隆起了并不巨大却令人绝对不能忽视的、纯白的弧度。
为什么……真的是这种事情……
“听我说,三千,我这是……”荼荼的细胳膊护住自己腹前、哽咽着求她。
那之前为什么一句都不说?!
三千才不要得到对方拙劣的解释。她看不到,自己犹如勾命凶神般、怒不可遏的脸色有多么恐怖,只能看见荼荼因自身罪恶暴露、而显出痛苦惊惧的苍白面容。
她愤怒至极,什么话也不想传达,一抬手就要抓住荼荼护在腹部的手腕子,好像先抓住她、先制止她护着和别人的孩子的动作,就能宣称自己对她感情方面的占有权一样。
可是对方却以为,这盛怒之下的抬手怕是要殴打自己,不由得闭起眼睛向后退去一大步:“三千、求你别……我身上好痛……”
自己根本没有实施任何暴力,怎么会痛!心中急速鼓动的火烫的愤怒,将本应存在的关心挤向边缘。但关心毕竟根深蒂固,还在力挽狂澜地调理思想,三千突然间,能够重新将荼荼当成荼荼来看待,而不是当做一个背叛了自己的罪人……
她开始后知后觉地考虑到,刚刚观察到的荼荼脸色苍白、瞳孔放大、面色痛苦、身体战栗……难道并非源于自己所以为的,真相暴露的畏怯恐惧,而是源于一开始就存在的,她身体方面的痛楚?
脑袋胀热地站在原地,反复疑惑这回事的三千当然没有及时料到,荼荼那做了仓皇的后撤步、而必将在潮湿地面上打滑的小脚,怎么能承受因疼痛剧烈地颤抖、腹部又很沉重的身体呢?
荼荼有没有发出喊痛的声音,三千听不见,只能看见她颤动水色的眼光失去了焦点,这抹纯白色,从自己试图威压、囚禁她的阴影中,如此轻易地滑落出去了。
占有欲的囚笼是多么外强中干的可笑东西,一片蒸腾着愤怒的影子而已、谁也关不住。
雪白的妻子,比那只在半空中暴毙的褐鹰、更像一块飘下去的、凄惨的碎纸片……
霎那间三千全身汗毛倒立,伸手要去抓她的胳膊,但无可挽回地,她感受到了脚边的震动。
猛然间,大脑好像被人抓着向两边撕开那样空白而惊痛,三千真能听到沉闷的摔落声,就在心里。
荼荼就这样结结实实摔了一跤,由于她低着头,三千看不到她的表情。她保持摔下的姿势、身体的本能、让她用擦破皮的手肘支撑自己半坐在地上,紧闭着眼睛。
三千就那样伸出一只手、仔细看她连呼吸的动作都没有,烧热的大脑就产生了妄想,她以为时间静止了,或者眼前全为幻觉、是梦境!
是梦境该多好……
可是过去几秒钟她才清楚看见,荼荼的睫毛在不规律地颤动,那湿透打绺的灰色刘海下、额头和鬓边的肌肤上,正接连不断滚落黄豆大的汗珠,汗水下雨一样摔打在地面上。
三千意识到自己身在现实、时间正常走动,只是荼荼动也不动。
她僵在原处,没有任何意欲爬起的迹象,疼得连呼吸都屏住了!
三千彻底地清醒起来,脑子里不知闪过多少件事实或传说的,孕妇摔跤导致一尸两命、一尸多命的事件!
她为自己方才痴傻的愤怒悔恨万分、急忙蹲下去,同时伸出两手要扶起妻子——再怎么样,也不能让她有危险!——可这才看见自己伸出去的左手上,不知何时染了一握触目惊心的淡血,脑袋不由得再次晕眩:是刚才抓过紫色浴巾的一角而沾上的。
紫色……实在太浓艳了、太深邃了,就是染上鲜血也像是湿了水一样自然,加之愤怒怨恨冲昏头脑,她根本不能察觉手上残留的湿润触感、血腥气味。
荼荼,怎么流血了……?
感觉到有人小心翼翼控制着力道扶住自己,荼荼才勉强抬起头,尝试对力量的来源说话:“三千?你、你很生气吧……怪我、没有早……可我没有、骗过你……我、啊、”她的话语被剧痛撞断了,带有安抚的微笑也碎掉了。
取而代之,是勃发的汗水重新洗刷过整张脸,口中听不见的呻吟伴着身体剧烈的发抖,之后,汗水更洗去了她面颊上几分血色。
她费力地喘息,全身发凉,三千赶紧重新拾起厚厚的浴巾,将干燥的一面裹在她身上。
【不,对不起、对不起……】一只手、只能打出这一句道歉,她想问她冷不冷、哪里痛,想说自己不再在意任何原由,她想说只要荼荼平安无事,但此时她是个多么可悲的哑巴,没有另一只手的帮助,除了【对不起】,无法向荼荼表达更多一句后悔和关心。
荼荼面有悲伤无助之色,她呜咽着说:“三千、是我对不起,我可能……这次、真的不行了……”
【不,不要……】怎么会、怎么会变成这样?到底怎么了……!
可,三千不能再有更多思考的余地,因为已经看见她的口唇,在脆弱地碰撞着最后珍重的话语。
“三千……以后发生什么事,铳和,桌子下、行李箱、纸……联系人,要找妈妈、商量……对不起,我自私……隐瞒了……因为、太想!回来见你……你要、要好好的……”
荼荼的目光彻底失焦,瞳孔慢慢扩大,看不清汗水和泪水之外三千凄凉失神的冰色眼睛,只能最后再尽力抱歉地笑了一下。她的眼皮像是有千钧重,无论如何频繁地试图挪起湿漉漉的灰睫毛,终于是困倦地闭上了。
呼吸持续微弱下去,冷汗滑着倚靠的臂膀,头颅向旁歪垂,三千赶快扶住她的脸侧,可是现在这样眼疾手快再没有用了,无非只能用颤抖的拇指确认她尚存的鼻息。
三千很快在微弱的希望之中又发现了新的绝望:有淡淡赤色,开始透出遮盖她下身和大腿处那纯洁雪白的衣料。
胸臆间一片冰凉,看见,混着澄液的血越来越浓、作画般将红花绽放在上面,徐徐舒展,扩大到极致后,一道鲜红细流划过她细瘦的大腿,很快从裙下地面出现。
它似乎有自己不停止的意志,缓缓填满自身所及红砖拼缝之间的沟壑,向近处的下水口爬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