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立的艺术展览馆在二十二世纪以后就经过大规模改建,现在有专门供于个人画展等展出的第零号展览馆,也就是俗称的南馆。葵的画作自然也在这里展出。
全馆今天只展出一张画,高达三米的巨型平面画作,归乡系列的完篇之笔。
入场时,我出示了身份证件与电子票券。我突然想起来这样一件事,葵之前还许诺过,要在她的画展上展出我的画像,并且要摆在画展的最前头。不知为何我会想起这种事,大概是对自我的一种辛辣嘲讽吧。
“星川女士,欢迎。”会场的工作人员将横栏拉开,为我放行。
冷漠的瓷砖没有任何好脸面,踏行在那之上,只有单调的回响在长廊内穿梭。每个人都踩出了千篇一律的音色,这股混杂起来的白噪音秀,直到被走廊尽头的展间吞没前是不会停止的。
展间内很黑,只有几盏灯火如豆的小灯照亮观众的脚下,以免发生安全事故。
葵的巨作就摆在展间的最前端,只是被名为黑暗的幕布笼罩,在到展览时间之前,谁也不能一览它的真面目。
我用余光扫视了一下周围的人们,大抵是穿扮不俗的富贵人家,也有些露财露得很厉害的暴发户模样。七月一号和七月二号的票价差了一个阶级,一号的订票需要出示完整的身份验证手段,甚至需要指纹和虹膜的双保险。而二号的票只需要付钱就可以拿到电子票券。
当然,也只有一号的票能见证令人按捺不住的开展体验。开展时间是上午九点整,离现在只有三分钟不到的时间了。
场馆内只有此起彼伏的低声交谈,这些“庸人”们无不对葵的视觉艺术点头称是。看这些人的模样,就算是台上展出的是一方白纸,也能不带停地吹上几句吧。
一分钟,离我发起也应由我结束的终极挑战,还有一分钟。
葵,你是不是也将今天,视作我们俩人归宿的见证之日呢。
三十秒,入场的人越来越少了。
五秒。
我深吸一口气。
凝视着画作所在的方位,企图得到一点提示。
黑暗。
然后先是一束光,一束如同射线般的微光,将画作的中轴线照亮,随后慢慢绽开。宛如轻缓而优雅地挑起了纱幕的一角。
当所有人都认为,会以这种方式揭开画作面纱之时,十五联灯组爆发出的强光令人海一片惊叹,他们倒吸冷气,被葵大笔一挥的安排所震撼。
在眼睛适应了强光以后,又是一阵惊叫。
展台上的巨作,无疑是葵对艺术理解的新突破,她已经将招牌的蓝,运用到了鬼神的境界。画作置身光明一片的展台,看客却被黑暗包围。就像是在尘泥当中的芸芸众生,仰望着新神的降临。
我敢打赌,所有看客在画作揭露的那一瞬间,他们的神经震颤全部加起来,也不足我十万分之一。
画作上的人,是我。
尽管没有任何暗示,在座的各位也并不知道世上还有“星川友香”这一号人。但那一团以完美比例分割在画作中的蓝珀色人物,的的确确就是我。
亦或许,这只是一种病态自恋的错觉。但我不会有这种心态,我只会以理智审视现实,进而得出结论。
原来所谓的归乡,正是葵向我回归的心路过程。
在以“葵蓝”赋名的蓝色当中,葵大胆地加入了新的元素,一种如同树脂般的液态金。她已经完美地将当初科普读物上的蓝珀色化用为她的力量,甚至超越了这颜色的来源。
此画并非单纯靠瞬间的冲击致胜,在那抹蓝色的海洋之下,还蛰伏着无穷无尽的细节。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一旦注意到,就会在血管中诱发蚁走的瘙痒。当看着这副图画的视线稍有偏斜,色彩就会产生微妙的变化。对葵而言,这是她登上神座的又一块阶石。
从刚才起,我就注意到了。会场内叮叮当当地奏响某种间断的旋律。我抬头环顾四周,这么高级的会场也会出如此简陋的错误吗?
然而,这不是会场的失误——会场内压根就没有准备音响。周围的人没有像我一样抬头检查音响设备的,足够说明这个断断续续的旋律仅针对我一人。
色听联觉。
我只有这一种想法解释这样的情况。通常来说,是听觉反馈出视觉。逆转过来,视觉反馈出听觉是可能的吗?更何况,我在这之前从未有过联觉的症状,竟然能在一幅画的刺激下催化出来?
这是可能的,如果是这幅画就有可能,如果是葵的话,就有可能。葵是创造奇迹之人。
意识到的时候,我已经来到了画前。超越了理性的思考,直觉要我直接运用触觉,感受这样的画面。
有东西要从画里走出来了。
指尖触碰到了装裱画布的玻璃,就因为如此,所以能感受到画布里传来的震动。那是一个巨人才能拥有的脚步。
步频,步调,越来越清晰。
来了。
我,一个由构成画中颜色之混合物站立在我的面前。
她好美。就像是与天上的繁星缔结了永恒的誓约,才会在万古的宇宙当中诞生出的一股激束。葵为她赋生的活性色彩正在从她心脏的部位涌动、向四周辐射。她没有五官或者是其他的样貌特征,但我清楚地知道,在那色彩之下的,就是我。
情感色彩扒拉着金边雕文画框,朝现实世界迈进。当她那双不断改变着颜色的脚踏在地面上时,周围的一切都寂静了下来。刚刚由这幅画诱发的色听联觉,已经全盛地吞没了一切。
“我来了。”蓝珀色情感说道。她身上的颜料溶进了四周,因此她的身量也缩小为与我等高。
这份阴郁的蓝中,燃烧着金黄色的脉动。她每说一句话,都会使得其中的液态琥珀得到一次激荡。
“手。”蓝珀色情感伸出了她的手。
画框不再是画框,而变为了一道宏伟的巨门,雄跨在理性的沟壑上。一旦我与色彩情感握手,这道大门就会开启,那是前往崭新世界的通路。
“后面有什么。”我仰视着这道门,悲凉沉重的灰尘从上飘落而下,在暖光灯的映照下,成为了点点的光斑。
情感色彩说:
律法。
痛苦。
欢笑。
友爱。
温暖。
伤痕。
任何你想要却得不到、不需要却丰裕之物。
她每个字都亮如洪钟,叫我不得不听见。
我问:“代价呢?”
情感色彩波动着她柔软的躯体,说道:“代价早已付出,如今只是摘取硕果之时。”
我低头看了看双手。
我原以为,那是洁白无瑕、一尘不染的躯体。
但没想到,还没和情感色彩握手,就已经染上了颜色。
“这就是代价。”我喃喃自语。“但这不是我的颜色,我是被他人染上了颜色。”
“没错。”色彩的我回答道。
“那么,你敢来握我的手吗?”我向色彩情感伸出了手。
两手互相靠近,张指,即将交合的那一刻。
我掐住了色彩情感的脖子。
“不。”我说。“我弃绝这份情感。”
多米尼加蓝珀色情感,这是葵的情感。
我将色彩情感抬离地面,将她的头重重向门板砸去。色彩情感就幻灭在了这一瞬间。并没有怨言,因为她就是我。我所要做的选择,她早已知晓。
我已经拔掉迷惑的楔子了。
“胜利者的大门,原本的出口……”色彩情感在彻底消散前,指向了我的背后,“在那——”
我转身,前往她所指向的出路。
临近出口时,我见到了两人。
一个是浑身由电缆缠绕、制作而成的我,别名基石;另一个,则是黑井葵的幻影。
纯粹理性的我,在我的意识里居然被剥离了出来。可我就在刚刚拒绝了情感的赋色。
“前路已明。”基石的头是个巨大的显示屏,上面有一只不断滚动的眼珠。
我站到了守门的黑井葵幻影面前。幻影是高中的葵,她穿着从夜市地摊上买的T恤,守卫在门口。
“友香。”幻影为我的前来很高兴。 但当她看到我的目标不是她,而是她身后的门时,神情有了几分黯淡。“你要去哪里?”
“我要到葵身边。”我说。
“我就是葵呀?”幻影说。
我再次抬起了手。啊,我明白了,这上面的颜色,分别是未完之蓝、葵涂坏的战棋……
嗅嗅。
颜料全是植物精油的味道。
“谢谢你陪伴我这么久。”我穿过幻影,直接拉开了那道回到现实的门。
“友香。”就在我准备踏出那一步时,黑井葵的幻影叫住了我。“一路顺风。”
我点点头。接着,毫不留情地关上了门。
大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