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站在晚风频起的天台上,身着学生时代最喜欢的一套礼服,如同一个精致的人偶,低头伫立在栅栏前。很难说她是在沉思,还是在俯瞰众生。我想,大概率是前者吧——但就她周围这个气场而言,真的很像后者。
仿佛遭遇了某种暗示,我在推门而入的瞬间,星辰和葵的契约已然达成。现在她是即将回归到浩瀚星海的一抹彗星,而我是要来抓住彗星尾巴的逐星者。即便不能够将她挽留在人间,也要随着她共赴宇宙,至死不渝。
甘美而危险的气息,从葵身上绽露了出来。本能诱惑我朝她靠近,理性责令我必须远离。
如果在这里退缩的话,花梨、真、阳花对我的支持,都将付之东流。哪怕我是胆小鬼,哪怕我只是一个没有感情的病态之人。
来吧,葵。我们之间的纷争,到底将多少人卷入其中了?必须在这里,在此时了结。
接受我的以下犯上吧。
“就站在那里。”葵像是有办法不转头就能看到我。“不准你再靠近任何一步了。”
“我让你感觉到威胁了吗?”我站住脚步,我和她有着六步左右的距离。
“只是不想见到你而已。”葵抽转过身来,当她看到我时,脸上有了一丝细微的惊讶,随后很快就恢复平静,不留一点波澜。
她为什么会产生这份惊讶呢?
“我要回法国去。”葵的手搭住铁围网。此时晚风骤起,将她的秀发托向夜空,看上去像极了即将回归的彗星。“请你……不要再纠缠我了,好吗?”
“我去看了你的画展。”
“嗯,谢谢你的支持。”葵笑了笑,她的笑容无可挑剔,却包含礼仪性的客套与做作。“我会继续修行,精进我的能力,将更好的作品展现给大家。”
“你说不想见我,是真的么?”
“请给我一个说假话的理由吧。”葵转过身去,重新面对着星空。“我留恋故乡,临走前把各个怀念的地方都逛了一遍:经常去的咖啡店,曾经租过的画室,闲暇时消遣时光的长堤步道……只是刚好,还想来看看母校而已。”
葵精准地说中了我去调查的每一处,像是在借此嘲讽我。
“那为什么要把归乡系列的最后一作,画成我的画像呢?”说这话时,我向前踏了一步。
葵的睫毛闪烁一阵,接着说道:“你真是自恋,为什么会这么曲解我的作品……不如说,你到底怎么看出我画的是你?明明是抽象的人影,说是画的你,未免脸面也太大了吧。退一步说,千人千面也有可能啊。”
“我和画产生了精神的共鸣,通过这份共鸣,我知道那幅画上的人物正是我。”
“真亏你能大言不惭地说出这么神棍的话。什么‘共鸣’,你只不过是在抒发自己无处安置的自我意识吧。”葵说。“总之,请你不要在作者面前装自己是什么知音了。”
“是这样吗。”我仰望了一下星空,如果葵会回到天上,那最终目的地,会是哪里呢?“葵,你……说谎了啊。”
“你来这里,只是为了对我无理取闹吗。”
“以我对你的了解——”
“你对我很了解吗?”
葵回过头来,我预想那是一张铁青的面容,但事实出乎我的预料。葵的表情很平静,甚至不带情绪波澜。就像是平躺在沙滩上的深海眷属,等待着海潮的回归。对归宿的命运既然的信任,此刻浮现在她的脸上。
我要抓住彗星的尾巴。
“一分钟呼吸均数是十三次,心跳频率是每分钟六十七次。因为你的运动天赋,这些数值要比正常人都低一些。”我说这话时,向前走了一步,“但是,一旦你情绪即将失控,这些数值就会飙升。你会过呼吸,心率也会超频到每分钟一百五十次。你吃的药,与其说是抗抑郁的药,不如说是压抑剂,镇压这些过激的生理反应。”
“我猜,你留在日本的期限,硬上限并非是取决于我的态度,而是取决于分药盒中的药能使用多久——”我尽力回想起最后一次见到葵,药盒的残量。
啊,不对……
我原本正在星辉之路上飞奔着,突然,这条光辉的系带就断裂开来,并且以惊人的速度向回崩解。
那天,我所见的分药盒里,只剩一次用药!
葵现在,已经没有能救急的药了。
我的努力,正在把葵往死路上推,而这也是葵精心策划的终结手段。她对我使用了和对付真类似的技巧。一旦意识到,我就输了。
无论我是给出正确答案,还是错误解答,都只会指向葵为她自己准备的谢幕表演。
死。
情感色彩的人像,中心不再泵出金黄的树脂,而是溢出了鲜红的血液。
冷静……友香,冷静下来,寻找突破口。
“怎么了,为什么不继续说下去。”葵风平浪静地说着可怕的话。
回到法国什么的,全是葵障眼的谎话。我居然从这一步开始就被她误导了。
原本要和葵对峙就够难的了,如今那股必胜的热情还因为被算计的打击从指缝流逝。无力感瞬间包裹了我,但如果在这里就认输的话,也阻止不了葵啊。
我有些眩晕,我的心脏也感受到了葵的痛苦。
极度理智的反击,正是从思考的崩溃开始的。
“也罢,就不说那些唠唠叨叨的推断了,反正你也不爱听。”我松开了紧握的拳头,任由那暖热的液体从手心滴落,滴洒在冰冷的地面上。“葵,你知道吗。今天我绕了好远的路才找到你。我去过你的家,你的画室,你经常去的咖啡厅,我们一起漫步过的长堤,抽出扭蛋的那个便利店……”
“你不像是很聪明的样子呢。”葵评价道。
“是啊,因为直到最后,我才想起来,这个最值得回忆的地方,一切的开始。”我说,“不止是今天。如此漫长的八年,我也是在绕远路。我没能给出答复的那个岔路,我花了八年时间才走回来。现在,是提交答案的时候了。”
“葵,我想我是爱你的。”
“我不信。”葵将被风吹乱的头发撩到耳后,“友香,你最爱讲道理了不是吗。连证据都没有的空口白话,我凭什么信你呢。”
“大家似乎期待我的情感能复苏、回归,然后一举找出正确的答案。不过事实是,即使是现在,我也没有恢复情感,我还是那个依靠理性存活的失感者。”我说,“星川友香有自己的办法。我做了……排除法。”
“就像薛定谔的猫,不去观测就没法得出生与死的结论。我没法观测到我对你的态度,也就一直不能给你答复。但通过简陋的分析,可以将人的情感分为三大类:友情,情亲,爱情。我界定并排除了前两者的存在。剩下的、被标记为爱情的对象的葵,就能被我观测到了。”
“我也知道这三者不能简单地定论,因为它们是可以流转变换、互为表里的。但对于我而言,并没有更高明的办法了——这就是一个失心人给你献上的答案。”
“所以,这还是没法证明你在说真话。”葵反驳道,“如果想凭借这点幼稚的理论就想挽回我们的关系,那不就是胡搅蛮缠吗!”
“我压根就没想挽回我们之前的关系。”我此话刚出口,葵浑身一战。
“这……这样吗?”葵按住了自己的胸口,嘴唇煞白。“那你,为什么又要赶来,特地和我说这些?”
“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一个追求者了。”我说,“因为知晓了自己爱着葵的事实,而要把这份情感传递给葵。我们的关系,要从单方面的施爱,转变为互相的恋爱。不再是葵爱着我,而是我与葵相爱,从此断绝过去的幻影。”
“骗人。”葵说。
“葵,相信我。”我向前走近了一步。“我不会再让你哭泣了。”
“友香是骗子。”
“我从来不会对葵说谎。”
“是吗?”葵放下搭在铁栏网上的手,朝着我走来,直至我跟前。“可我这不是正在哭着吗。”
葵的眼角划过星星的尾迹,闪耀在月辉的照耀下。
“我们进展是不是太快了。”我搂住葵的腰,终于,我抓住了星星。这回不会再让她离开了。
“你就是故意毁气氛。”葵毫不手软,虽然还挂着一副哭脸,一只手就掐在我最软弱的腰上了。
我照着葵的嘴唇亲吻下去,这一刻的我,体验到了自主的力量。仿佛用泡澡的热水,从头浇灌下来,彻彻底底地升腾起一股暖热的伟力,又或是被人们称为“勇气”的东西。葵泪水的咸甜,也被我所品尝。我们身体与身体紧贴,葵心脏撞壁的声音清楚地通过我的肋骨形成听觉。
残存的视听联觉展现出的颜色,是不断跳动的葵蓝。
直到大脑警告缺氧到不能再重复的地步,我们才分开。这时候该要葵来裁判了。
葵从兜里拿出了那个分药盒,里面居然还有一次的药量。
“友香这么聪明,肯定猜到我想干什么了。不过我呢,要比友香走快两步。”葵对我摇晃药盒,当着我的面服下最后一剂的药。“去坐坐吧,我要歇一会儿。”
我们靠在铁栏网边坐了下来,手牵着手,就像第一次恋爱的高中生。因为不舍得对方离开哪怕一秒,所以就这样保持着身体的接触、连接。
“葵,能接受我还是以无感情的状态来找你表白吗?”我说。
“不甘心啊。”葵笑了笑,她笑起来自然是要比任何时候都要好看。“我这么努力也没让友香情感复苏,看来是友香技高一筹。”
“我高中的时候,看过一部神神秘秘的B级片,拍得真是又烂又好。叫……《放映室之梦》来着。啊,那会儿我就想,这么好的影片一定要和你一起再看一遍。结果后来发生一连串的事情,就把这茬给忘了。”
“嗯。”葵呢喃道,“有机会,一定要再去看……”
“这片子连网上放流都没找到,想看到估计很难了。不过,也没什么所谓了。我还有很多想要和葵分享的电影;葵喜欢的东西,我也想要去体验。有了这种心态,大概也是恋爱的感觉吧——葵?”
葵没有回应,之前似乎因忍耐而紧握成拳的手,此刻也松开来。她的头倚靠在我的肩头,脸上的泪痕都还未干去,只有那一抹笑容从悲伤的土壤中绽放。
彗星,划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