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习迟到了，要不是安云偷偷从里面打开了教室后门，说不定李娅就得在寒风中待上整整四十分钟，于是她再次产生了想哭的冲动。

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晚自习结束，当李娅还在心算由地中海老张（班主任）仅余的毛发所构成的有限集的具体数值之时，有人一屁股坐上了她的单车后座：“娅娅宝贝儿，今儿总算轮到你搭我啦——”

话音未落，便被李娅粗暴地打断：“跟我去桥上。”

“哇哦！不是吧？可怜的娅娅，难道你家里也发生了什么……嗯，trouble吗？”安云一脸夸张的惊讶。

“少他妈抖机灵！我说了，让你跟我一起去桥上，一句话，你去还是不去？”

“喂！你他妈什么意思？这是冲谁撒气呐？”她狠狠地捶了她一下。

“对……对不起，我只是想要你一起……我只是想去桥上……”李娅立刻认错，低下头拼命蹬着车，试图让朔风把自己冻裂。

今晚的大桥以及桥畔的整体风景与上一次的夜间并无任何本质的不同，只是桥下的水位线明显又低了许多，毕竟此时已经算是深冬时节了。

李娅靠在最粗的那根斜拉索上，掏出一支烟点燃。

“你他妈就不能少抽一点啊？”安云用力地扇了扇鼻翼两旁的空气。

她侧头看了她一眼，没说话，摘下烟用两根手指来回摩挲了几下，接着一挥手将其扔出了栏杆外。

然后， 她重新靠住钢索，喃喃地开始述说。

“我跟你说……呃，我也不知道说……该说什么，我为什么要叫你一起来……也许是因为小蓝哥转学了，我一下子觉得……那种感觉……剩下的其他人，军军，瑾公公，小清仔，铃铛这些，我都不清楚他们跟我到底算不算真正的朋友……有些事我根本找不到人说，可又觉得不说不行，所以我想，是不是可以跟你……”

“别他妈在那儿扭扭捏捏的，搞得人心烦，”安云沿着五步之外的白色左转标示箭头来回走着，“既然是你主动想跟我说，那就好好说。放心，我也肯定会好好听。”

“呃……我看见……操他妈的，我看见钱晓虹跟一个男生在一起……”

“钱什么虹？哇哦！这么说的话，最近才刚刚冒出来的那个‘谣言’原来是真的啊？真的有一个初中生喜欢你追你？行啊娅娅，真是看不出来呢——”

“不是，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其实……其实从一开始就是我单方面‘欣赏’她，欣赏懂不懂？也是我主动找她……交的朋友，至于她是怎么想的，说实话，我到现在都还不知道……”

“总之，的确是有这么一回事，是不是？哼，你还好意思在这里吃别人的飞醋，我只问你一句，这事儿你没跟辛歌说过对吧？你敢跟她说吗？”

“你在说什么？什么吃醋？不是，你是没见过钱晓虹，不然的话你就不会这样想了……怎么说呢，我觉得她实在不应该跟任何男生走得太近……女生也一样，包括我在内……我有时甚至认为，她连跟我做朋友都是不应该的，都是在破坏她的形象，可我又舍不得放弃……”李娅直直地盯着头顶上那盏缺了半边灯罩的水银路灯，语气仿似浮在云巅。

“行了行了，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总之，我才懒得去了解初中的小女生，但我可以肯定一点，不管你正在做什么或者打算做什么，都只不过是因为你这段时间觉得有点儿寂寞了而已，这也没什么大不了……”安云略显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与此相比，更重要的是——你跟辛歌最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总感觉你好像对这事儿越来越没有兴趣了，但愿这只是我的错觉……对了，上次的问题你还没有正面回答我，那我就再问一次，你到底喜不喜欢辛歌？是，还是不？”

“我……唉，其实我早就仔细想过这些问题，虽然还没有完全想清楚……也许，只是也许哈，也许我从一开始就把她想象得过于美好了，毕竟那个时候只有她一个人对我还算不错，其他的女生，包括你……呃，不好意思，我不是想翻旧账……再加上初中三年都没怎么见过面，也就是所谓的距离产生美吧；总之，等到再次重逢的时候，我想象中的辛歌跟真正的辛歌已经完全是两个人了，怎么都重合不到一起……况且她一直都是那种不冷不热的态度，我根本不知道她的想法……再说了，我这个人吧，唉，嘴上我当然不会承认，事实上我自己比谁都清楚，我实在是笨得要命，根本不明白怎么去……爱一个人，别人的做法我又不屑于去效仿，总觉得‘爱情’不应该是那些样子，但究竟该是什么样子我又不知道……”

安云突然轻笑了一声，这使得李娅莫名地恼怒起来：“别他妈用这种眼神看我了！我知道，你想说我肉麻恶心是吧？是，我们现在还只是高中生，谈爱情什么的确实是有点儿……可我问你，要是一直一直喜欢一个人，难道最后不会变成爱情吗？我只是……只是省略了中间的过程，这又有什么问题？”

“问题大了去了，谁告诉你喜欢就一定会变成爱情……再说了，你怎么确定两个人究竟处于哪个阶段？要是错把爱当成喜欢的话，很可能会以遗憾收场的！至于错把喜欢当成爱嘛，大概要好一点，只不过好得也有限，两个人原有的关系肯定会完蛋……所以，你说问题大不大？”

“你就在那儿可劲儿编吧，”李娅也忍不住笑了一下，却又马上收住，“好吧，不开玩笑了，其实……其实有一点我从来都没跟你说过，我一见到辛歌就紧张，不是那种紧张，就是，就是……操他妈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准确形容，反正就是那么一回事，只要跟她在一块儿我就会感到万分痛苦，一分开则立马变得轻松无比，就跟他妈抽了鸦片一样……所以我想，我喜不喜欢她也许根本就不重要，反正怎么做都没有用，也不会有任何结果……你说，假如两个人在一起永远都是痛苦大于快乐，甚至只有痛苦，这还会是真正的爱情吗？况且……那天我并不是在开玩笑，我真的觉得辛歌只适合当姐姐，嗯，有血缘关系的那种姐姐。”

夜沉无星，偶尔有车缓缓驶过，车灯在江雾中拉出虚影般的光丝，缠绕如蛇，似乎还在吐着芬芳的舌叉。

两个人许久都没有再说话，李娅又一次摸出烟点燃。

安云没有再阻止，反而一把把烟头从她嘴边抽走，然后连着吸了好几口。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使得李娅一下子平静了许多。

“那么，你现在想哭吗？”安云扭过头问道，神情要多圣母就有多圣母。

“哭？我又不是在伤心难过，为什么要哭，”她没有看她，“那个……其实我已经反复想了好几个月，嗯，我非常确定，我真正喜欢的是另外一个人——”

“啊？真的假的？快说快说，到底是谁？咦，那啥，该不会是铃铛吧？我可是知道的，你们俩自打认识以来一直都相当地暧昧……”

她突然转过头去，静静地看了她几秒钟。她此时的这种出人意料的迟钝反应反倒是别有效果，使得她的双眼里全是一片天真无邪，与《人鬼情未了》中的黛米·摩尔几乎一模一样……她的内心顿时被无名的温暖所充盈，全然没有感觉到半点慌张无措，以及那种习惯性的神经质冲动。

“我当然会告诉你，因为……因为我喜欢的就是你。”

“啊哈哈哈，娅娅你他妈在说什么胡话啊，是不是脑子短路了？”她一下子笑得花枝乱颤，“开玩笑也……也要有个限度不是……”

下一瞬间，笑声戛然而止，安云猛地睁大了眼睛，万分惊恐地看着李娅朝着自己一步步走过来，很快便贴到了身前。于是她不由自主地大喊起来：“我操！你他妈疯啦？赶紧给我起开！信不信我踹死你——”

威胁的话语尚未来得及全部说完，最后的尾音便已经被那双苍白无比的手一把摁回了唇齿之间，随即她便看见对方愁云满布的容颜向着自己逐分逐寸地逼近过来……她立刻条件反射一般闭紧双眼，下一刻，耳中便听到了一声宛如夜之燕鸻撞上永恒之墙的短促行板……

再次睁眼之后，她立刻发现，李娅已经半跪在了地上，正轻微地抽搐个不停，她顿时有些手脚无措：“你怎么了？我……我刚刚做了什么？”

“操……操他妈的，你居然真的踢我……”李娅含混不清地咕哝了一句，慢慢站起身来，然后使劲揉搓着膝盖。

“呿，我已经警告过你了，你自己不听怪谁，”一见对方似乎没什么大问题，安云顿时长出了一口气，语调也再次变得轻松起来，“行了，别在那儿装模作样了，我只是轻轻地——”

又一次没能把话说完，她突然尖叫了一声，立刻转身便跑；李娅则紧追而上，还在流血的左手一把攥住对方的衣襟，又使劲朝回一拽，右手顺势握住她的上臂，头颅也就此坍塌在了她的后颈上。

“你这个……这个笨蛋！没人比你更笨了！”李娅闭着眼睛，低声吼了起来，又马上放柔了声线，“你他妈纯属吃饱了撑的，硬要凑合我跟辛歌干嘛？！这对你有什么好处？你不可能不知道，我喜欢的人从来就只有你一个，你他妈就是故意的……你也别怪我一直没有说出来，其实上次在这儿的时候……那时我就想对你说了，可当时我……我总觉得像是在趁火打劫一样……所以才拖到现在……”

在李娅“告白”的这整个过程中，安云一直疯狂地抓挠撕咬着对方紧箍住自己的双臂，看起来就像是在进行一场充满血色的祭祀仪式。李娅始终一动不动，最后反倒是安云自己力竭放弃了，一下子瘫倒在对方身上，气咻咻地骂道：“白……白痴！为什么不放手？为什么不反抗？你不痛啊？”

“当然痛，但同时也是一种快乐……”她喃喃地说，“我怕我……一不注意伤着你哪儿……你这风一吹就倒的样子，而我好歹也算半个运动员，上周才刚考完证……”

此时她非常清晰地感觉到，怀中的身躯突然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听我说，安安，我是真的真的真的喜欢你……呃，如果你还是不同意，那就，那就等明天，哦不对，后天再说出来，”李娅还是没有动弹，但也没有放手。然而数量可观的某种灼热液体却再也抑制不住，顺着脸线接连不断地滚落进了对方的后领，于是安云的身体抖得愈发厉害。

“至少明天一天，假装做我的女朋友，好吗？”

五秒钟之后，她满意地看到这个乱发飘飞的头颅主动转了一百八十度，并一头陷进了自己的胸前。

……

这座石桥一直都是淡漠的，但偶尔也会显得分外宽厚。譬如，它大概从不在意有多少初吻在这儿发生然后消逝，也从不计较淋湿自己的泪水是否已经超过了一定的阈值。

它迷茫，并且微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