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一.佈局》
開幕禮在黃昏前就結束了,今天的賽事只是八場個人賽,眨眼間眾人的熱情就無處可洩,如岩漿蔓延到王城的大街小巷,彼此的高談闊論熱絡全城。有賭莊已經開局,賭哪個學院哪個學系贏得的獎牌最多,哪哪哪位少爺小姐是大熱門人馬,大家邊喝酒邊下注,高興得臉都紅了。不賭的,在茶餘飯後都總會談到奧德斯大賽。這八場賽事,森麻洛學院贏得最多,足足贏了五場,是今年的大熱門。
連在醫療室的春香都收到風聲,森麻洛學院聲勢最大。不用風聲,春香光看進來的人大多都是其餘學院的人便知道了。
彩攸沒有進來,她暗暗鬆了口氣。投降了,春香聽學生們這麼說,只要沒受傷就好,春香不介意勝負,只在乎她重視之人的血。
春香記住彩攸的吩咐,仔細地檢查傷者的傷口。她摸上他們的胳膊,操縱治療光點滲入他們體內,慎重地癒合傷口。幸好這只是比賽,點到即止,傷勢都不嚴重,春香又可以少滴幾滴冷汗。
「春香,我們走吧。」聽到熱烈的掌聲,艾尼迪老師就進來醫療室,拍拍她的肩頭,「今天沒發生什麼事吧?」
「嗯,都是輕傷,我應付得了。」春香站起來,跟他同行,「彩攸是不是投降了?」
「啊──彩攸啊,對喔她是你的隊友。就是因為她投降,赫茲老師被訓話了許久呢。」他苦笑,「我在旁聽到耳朵都要聾了。」
「咦,艾尼迪老師你也要聽?」
「校長要我們嚴正警告大家不准投降。以我所知,由第一屆奧德斯大賽至今,只有彩攸投降過而已,其他人不會仿傚的。」他聳肩,「除非像春香你不懂戰鬥的也被迫上場吧。不過你放心,治療師的工作就是治療,你不用上場的。」
不是不懂,春香想,不過她這麼弱小,跟那些優秀的同學相比,說成不懂戰鬥也對。不如說,不是不懂,而是不想;她既不想治療,亦不想戰鬥,最好現在馬上立即回河川村過安穩的日子,把治療魔法埋在土裡不見天日。
他們越過競技場的後門,避開擁擠的人潮。艾尼迪一臉俊俏,身型高佻,臉帶醉人的迷笑,就算只穿著簡便的衣服,路上女性的回頭率亦高得驚人。習慣沐在視線中的艾尼迪抬頭邁步,不習慣的春香就縮在他的影子下緊隨他的腳步。
說春香像艾尼迪的影子並不為過。艾尼迪是學校裡唯一懂得治療魔法的老師,也便順理成章成為了春香的私人老師。雖然他總是說春香本來就很熟練,把「青出於藍勝於藍」掛在口邊,但他教了春香許多技巧。在雷格爾學院的醫療室,不是她就是他當值,或是一同當值,趁這段時間教授。他們常常碰面,艾尼迪年輕而親切,細心而溫柔,因此他是春香最熟悉的老師。
而且,她經歷過的,他都能理解。像是面對傷口的刺痛,面對死亡的無力,面對無可治療的舊患的哀傷……偶然,春香會向他吐苦水。
艾尼迪也是名人,只是沒赫茲那麼有名。這次雷格爾學院派了艾尼迪和赫茲兩位老師帶隊,便是出於名氣,校長可愛面子了。
所以接下來,春香不能失禮。他們沒有回旅館,而是上了一輛高貴的馬車,裡頭坐著校長和赫茲。這條大路還有多輛一模一樣的馬車,剛剛出發了。
春香向校長和赫茲點頭,便安靜地坐下。入學的時候,面前這位老當益壯的老婆婆便召見過她,她對她並不陌生。她知道她叫戴安,從前也是一名軍人,立過不少功績,後來受了傷便退到戰鬥學院當老師,後後來還當上了校長。她很有管治手腕,老師們都服她尊敬她。
他們的馬動了。他們跟著大隊,一群人與馬浩浩蕩蕩地來到宏偉的宮殿──前的花園,下車。宮殿是一座巨型建築物,有多高呢?春香數不來。有多大呢?春香猜有她家十畝八畝田那麼大吧。用了什麼材料建造呢?春香說不出來,她都沒見過。跟她一起來的是誰呢?這點她知道,是剛剛一起觀賽的貴族,他們是現今的當家,不是當家的都沒受邀出席,以及各校的校長與老師。那這裡是哪裡?是國王的家,春香連呼吸都不敢似的,捏住裙擺前進。
他們先是欣賞花園裡萬千盛開的花,紅紅紫紫的,姿彩動人,跟他們一樣熱鬧,看得人賞心悅目。春香喜歡花,但此時沒有心情賞花。她可不能像他們談笑風生,見到老朋友那般熱絡,她像一頭誤闖獅子堆中的小綿羊,半刻都放鬆不得。她在這裡,卑微如塵土。
「春香,不用怕,就當食個豐富的晚餐吧。」夕陽的澄黃從他的眼鏡反射到春香臉上,黑色的眼瞳眨了眨,「一生人食到一次已經超值了。」
黑色……春香頓了一下,隨後搖頭,「只怕食不下……」
艾尼迪的腳步遲疑了半刻,放遠目光,柔聲說,「那就試著忍耐吧,你早晚都要習慣的。放心,我們不會讓你出醜,跟緊我們喔。」
「嗯,春香你是我們的寶貝,沒有人敢講你閒言閒語的。」赫茲也走到她旁邊。
「這點我倒是不擔心……」也沒什麼閒言閒語可怕的。
「哈哈,赫茲老師說什麼大話呢,你的寶貝不是春香吧?會被講閒話的是你喔。」艾尼迪抬頭乾笑。
「哈哈,你不覺得打磨一粒原石比撿到寶石更有趣嗎?」赫茲回他笑聲。
「把老鼠屎當寶的只有你而已。」戴安從他們中間穿過,領著他們踏入宮殿。
尖酸的話中不帶怒火,春香又替彩攸鬆一口氣。明明平常那麼會照顧人,沉著冷靜,卻要人擔心呢,春香想到那位無幹勁地來到王城的隊長,偷偷地笑。她喜歡這種擔心,她知道回到旅館休息的兩位隊友一定也在擔心她。想著隊友們,心就快活了。
僕人領眾人到大廳,大廳的天花吊下無數個晶瑩剔透,像一串串菊花似的水晶燈。左右兩旁有小小的金獅子,立在石柱上,張開大口,口中是一道金火。大廳的中央有兩張長枱,從大門延伸到台階,台階上有一張舖上金邊,繡上華麗圖騰的布的桌子,三張桌上都擺好了餐具,點上燭光。一位位身高相若,衣著相同的僕人站在椅後,聽見門開了,便馬上立正,轉身向他們鞠躬行禮。
「歡迎各位大人大駕光臨。」不卑不亢的話音量、速度、力度都一樣,整齊地說。
他們按照領頭人的安排入座。最近國王的是一級貴族,接著是二級、三級,最後是各學院的老師及校長和春香。國王則是慢條斯理走上台階,坐在尊屬的位置上,滿意地俯視大家。他穿著尊貴的紫色大袍,金銀滿載。隨後皇后與五位王子都跟國王並坐。
國王擺個手,僕人就端來肉扒。這塊肉足足有春香的手臂那麼厚,她吃驚得目瞪口呆,她從來沒咬過這麼大塊肉。肉塊表面灑上的細碎香料和粉末,春香都聞所未聞。肉碟旁還有開胃的前菜和熱湯,和一杯發出果香的紅酒。
「這是麒鹿的腹肉,請用!」
連那個動物都沒見過,倒是先吃到牠的肉了。春香見大家都動刀動叉,氣氛和樂融融,她才敢一口咬下這塊肥美的肉。
「春香,我替你切。」她對面的赫茲呵呵兩聲,伸長手,親切地把她的鹿肉切成小塊。春香這才發現其他人都是小口地吃,只有她是個鄉下人什麼都不懂:肉不就是要吃得填到滿嘴都是嗎。
「對、對不起。」春香臉紅紅的,一面困窘。
太美味了,每口都是驚喜,世上竟有這麼鮮美的肉,菜和湯也非常美味,噢,皇家真是太厲害了,春香滿足地吃,完全沒把大家的話聽進耳裡,而她亦不會聽得懂。這麼多新奇的食材,那愛烹飪的隊長見到,會發出連聲讚嘆吧,春香都快要聽見她的聲音了。
旗開得勝讓森麻洛學院的校長春光滿臉,他說話特別大聲。國王見他們聊得熱鬧,忍不住拿著酒杯下來,跟大家同慶。國王很重視奧德斯大賽,他看得高興,期待這次的同學們再創高峰。
「今年雷格爾學院很有趣呢,有治療師又有首戰就投降的懦夫。赫茲、戴安,這是什麼一回事呀?」國王邊喝邊說。
「又是雷格爾學院出治療師,怎麼都是你們走運,你們向天神祈求的嗎?」某學院的老師說。
「多虧阿克西斯家發現了她。」赫茲朝阿克西斯家的金髮男人點頭。
「治療師又不出賽,怎都好啦。可是那個刺客,哈哈,真是貽笑大方。」又有人插嘴。
「國王陛下,請問赫茲。」戴安睥向他。
「讓奧德斯大賽冷場是大罪,讓廢人進到軍隊是大大罪,赫茲你真大膽呀。」國王沉沉地噴氣。
「哎呀,國王陛下,饒命啊,我包保彩攸會令奧德斯大賽更有趣的。要處罰我,就等大賽結束後才算帳吧?」
佳餚一碟接一碟,彷彿食之不盡,美食使春香緊張的心都放開了。但一聽到關鍵字,春香的耳朵就豎起來,抬頭對上國王的眼。
「有趣的也不只是彩攸。我們這屆的學生,絲蘭家的千金和平民東安薔都很厲害;費列多家的大少和他的僕人亦相當優秀,大家不要掉以輕心。」艾尼迪幫腔。
「哈哈,哪個老師不捧自家學生的,希望他們對得上你們的稱讚。」國王對費列多家的大少有印象,他確實是聰明過人的奇才;而絲蘭家的千金,應該是跟費列多家走得很近的人,是位優異之人。
「說起來,懦夫好像是阿克西斯家小姐的僕人和隊長。小姐她有穿男裝的癖好,現在又多一項怪癖了。雄治,你的女兒真特別。」貴族那邊有人說道。
雄治的臉如紋路深坑的樹幹,方型臉輪廓分明,有稜有角。他身型龐大如巨人,一動氣就是火山爆發──他的鼻孔已在冒煙。
「她羽翼已豐,有她自己的判斷,有她的後果要承擔。」他不想多言。
「我們的春香也是她們的隊友,」赫茲話鋒一轉,為他分擔火勢,「春香你有話想說嗎?」
忽然遭點名,春香不知所措地接收眾人的目光。
「呃……她、她們都很好……」
「春香?哦──」國王的眼尾覷到坐在最後的她,「難得有新的治療師,我來試試是否貨真價實。」
恰巧他旁邊有老僕人放下碗盤了,他命令他站住,然後抽起腰間的短刀,迅速插入他的胸。
血濺地毯,眾人仍平靜地進餐,唯有春香吃不下。她的鼻孔閉塞了,血液凝滯了,世界旋轉了,刀叉掉在碟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不知何時吸入的一口氣,推動她衝向倒地的老僕人,抽出短刀,按住出血的部份展施治療魔法。他猙獰地喘氣,雙唇發白,徬徨地握住春香的手,眼中閃出驚恐的淚水。
片刻,他的傷口就全都癒合了。春香的唇變白,額上的汗水有珍珠那麼大。
「謝謝、謝謝……」老僕人抖著唇,顫巍地抖出單字。
「走。」國王揮手,老僕人才敢連爬帶滾逃出去,「好,好,治療師果然都有治療的本能。治療魔法真是天神賜予我們的禮物!」
「讚美奧德斯!」
「讚美奧德斯!」
國王興致高昂,走到一級貴族那邊談天說地。春香跪在原地,是一個表演完就無人關注的小丑。
仁愛之花再一次被榨壓到凋零,這份天神的禮物是詛咒,詛咒慈悲成為瘟疫,她所到之處都牽起腥血。
赫茲見到那憔悴的臉,也見到她溫柔的心。溫柔和仁愛,應該在美麗的地方綻放。他打定主意,要把這株柔弱的小花移植到合適的土壤。
*
方才雷格爾學院的校長戴安足足訓話了兩個小時,直至要趕去國王擺設的筵席才不得不閉口,被赫茲好言相勸離開。遭訓話的當然就是那個破天荒投降的老鼠屎,她的耳朵都聽得發麻了。幸好她左耳入右耳出的功夫了得,那些惡言毒語很快就排出體外,沒被毒氣感染。見她已受到應有的摧殘,澪凜就不多踩兩腳了,只是急不及待地問:
「校長跟你說了什麼?」
澪凜先她一步回到旅館休息,彩攸回來時都黃昏了。
奧德斯大賽期間,王城有四座旅館專門供各學院的師生入住,他人不得擅進。他們包下的整棟旅館,分成男生層與女生層,又分成貴族的單人或雙人房及平民的四人房,跟在學校的時候相同。每學院大概有四十三到四十五人,都有旅館員工的服侍。身為澪凜的僕人,彩攸便跟她分到一間雙人房。房間比宿舍的小一點,沒有隔開的睡房、廚房與廁所,廁所在走廊的盡頭。衣櫃在床的左右兩側,床與床之間有兩張書桌,書桌對向正前方的窗,房間角落有一張小圓桌。
「她要我拿出成績,沒拿到雙人或四人賽的前三名就踢我出校。」她坐到床上,雙手合上口鼻,閉目說。
「吓?!這麼嚴重!可是你連一份戰力都沒有啊!怎、怎可能……」她激動得站起來,衝到她面前。
「然後赫茲老師提議,要我讓雙人或四人賽的前三名都是雷格爾學院包辦,只限一年生。」她抽了一口大氣。
「雙人賽共有四十組,四人賽共有二十組,前三都是我們……不是更難了嗎!」她焦慮得跺腳來回走動,「輸了都是其次,阿克西斯家的僕人被踢出校的話……」
「你就可以換個僕人了。」看她快要被嚇哭,彩攸覺得有點好笑。
「你還笑!都是因為你!換人很麻煩的,我才不想搞。難道你很想流浪街頭嗎?」澪凜倒是見到她就氣了。
「如果是跟你們一起流浪,也不是不能考慮。不過雷格爾學院的學生這個身份太方便了,我也不想丟失啦。」彩攸一面輕鬆,「我本來就是這麼打算,赫茲老師說出來讓我好大壓力啊……」
「誰要跟你流浪。你哪裡有壓力了,天跌落來你都當被冚!可是你要怎麼辦?你怎會幫到其他隊伍?」
「保險起見,要找多個幫手。等會我找兩個人來這裡討論,可以嗎?」這是貴族的房間,彩攸要她點頭才行。
「找誰?不准浪費時間,白費功夫。」她總是神神祕祕,這次也是要祕密談話吧,澪凜想。
「等陣你就知。」
彩攸事不宜遲,走到平民那邊的房間,正碰見她的目標對象提著一抽二串的戰利品,眉花眼笑地回來。
不消一會,澪凜的房間就多了兩位客人。一位戴著黑色貝雷帽,綠髮綁了一條蝦般的馬尾,跟可露可差不多高,氣勢卻如熊般磅礡,似乎非常提防她們;另一位有一頭火浪似的紅色長卷髮,由頭到腳都惹人火辣,花枝招展似的打扮得十分美艷,跟彩攸一樣高,有著與綠髮不同的強烈存在感,踏著輕盈的步伐走到床邊坐下。
澪凜認識綠髮的矮仔,她叫東安薔,是這次奧德斯大賽的拍檔,在校是魔法系的第二名;莉惠曾提過她,讓莉惠在意的同學應該不弱,澪凜推測;她還是「指南針」的隊長,「指南針」跟「帝王」同樣是全隊參賽的強隊。強者找強者為伍是自然不過的事,但四人都是前五名就絕不簡單,橫觀四校亦廖廖可數,跟「四季之風」這種因特殊原因才有三人到王城的半桶水隊伍簡直天淵之別。
「怎麼有臭貴族在場?」東安薔不屑地瞪了澪凜一眼。
「她也要聽。阿克西斯小姐,這位是東安薔,這位是杏,她之前有替你治病。」彩攸簡單介紹。
「什麼臭……」澪凜被她按住手,「原來是你,你會醫人真厲害。」
當時杏來看診時澪凜睡著了,她醒來只有喝到藥湯沒有見到人,彩攸亦沒提到她。
「受人錢財替人消災嘛,你們給人家機會人家才要多謝你們呢。」杏微笑點頭。
她們各自坐在兩張床邊,面對面而談。
「所以你找我們何事?你不是愛浪費時間的人吧?」回來時的歡眉已經塌下,餘下嘴角支撐笑容。
「那我就開門見山。杏你是不是擅長化妝或易容術?我之前見你從青樓出來,化著濃妝,差一點就認不出你。」
「人家賣藝不賣身喔。化妝在比賽上無用武之地吧。要取得成績的是你,不是人家。」杏翹起腳,下垂眼瞇得又細又長。
有市民無意中聽到彩攸和戴安的對話,消息馬上就傳得沸騰騰,連在市場逛街的她們都聽到了。
「酒也能喝兩杯吧?我想請你到酒吧跟那些學院的學生談談心。」彩攸逐道,「持續整個比賽。完了我就給你一半我的獎金。」
「哦──」杏挑起眉頭,冷笑,「想不到你還頗卑鄙的,想人家灌醉他們。不過你哪來獎金?沒有不就白做了?」
今天的開幕禮,四校的學生全都露面,站在競技場的中央聽國王的話。當中有七成是男生,彩攸的歪腦筋就動了。
「那改成我先給你八百元,事成後再給你兩百如何?」彩攸提出的可是一大手筆,共有她四個月的軍餉,「每晚都要跟我報告談心內容。」
「買起人家一個月的晚上,原來人家在你心中是這種人。」輕描的話下,帶著些微失望,「你也只有這些斤兩罷了。」
「每晚都去?你是靠害嗎!」東安薔面露兇光。
「小東,說夠了,沒什麼好談了。」
杏正要站起,聽到彩攸的話卻硬生生停下腳步,回首。她笑容不滅,視線的熱度卻跌至冰點。東安薔本就臭的臉,更燃上一股烈火。
「論害人,怎及得上杏你,能站在這裡真是辛苦你了。」彩攸的話添了一層鋒霜。
彩攸刻意觀察她們的反應,緩慢地道,「你在校一直都沒用過,倒是為了參賽而用。在奧德斯大賽和雷格爾學院裡,都發揮不到你的實力,對吧?」
出發前的早上,原先參賽的刺客系第四名同學,忽然腹瀉,所以赫茲就找來了第五名的杏代為出賽。彩攸的言下之意,是杏做了手腳,但時間趕急,這件事老師沒有追查,該名同學亦沒有大病,沒有人知道真相。
澪凜從她們的嘴臉看出彩攸說中了。澪凜聽不懂她的故弄玄虛,她特意不捅破的這層紙,到底是何時就打探到的,她偷偷瞄向那把情緒全都隱藏的臉龐。
她們沒有面露難色,卻都不客氣了,尤其是──
東安薔如同撲出的灰狼揮出拳爪,狂怒凝成石牙,襲向狡黠的兔仔。
猛虎同一時間彈起,厚掌接下重拳,一掌握住石牙,手心的血沿著腕脈流到手肘。
杏攔住東安薔的腰,她才悻悻然回到她旁邊,雙眼仍是怒不可遏。仿佛她戴著一個項圈,杏一放手,這頭狼就會張口大咬。
「我們還需要重新談一談嗎?」彩攸面不改容。
澪凜手中的石牙消去,她繼續站著,不顧那注溫熱,彷如居高臨下的王者,注視她們的一舉一動。
杏不怕大個頭,她只思考白骨仔的話。她比預期中更棘手。
「你跟人家去挑酒吧。」她的食指點在彩攸的心口,往上滑至下巴,輕輕挑起,片片紅花瓣點綴了她的雪白,深紅的影子像荊棘纏住她全身,長舌繞上她的耳朵,香氣悄悄抵達她的耳中,「可別亂說話喔。」
「絕對保密。阿克西斯小姐要一起,她有資格入高級酒吧。」這時,她才笑了。
「我?我不去酒吧的……」
「至於東安薔你,雙人賽和四人賽,我希望你可以聽我的指示作戰。我會把你和阿克西斯小姐捧上前三位。」
「哼,威脅完我們就來求我了?你當我是傻的啊?呸,我才不用白骨仔你幫我!」
「那就當作提醒或忠告。我們明天才去吧,今天好好休息。」彩攸送她們出門口。
緊繃的臉終於塌下來,她吐了一口氣,背都是汗水,手微微發抖。見地上的紅,她馬上抓住澪凜的手,她的掌心滲著血,有劃破的傷口,亦有深入肌肉的凹痕。
「小傷而已,等春香回來就行了。你這傢伙,我是你的主人,不是你的保鑣!」澪凜的氣又來了。
痛楚於她而言是小事,但彩攸不希望她隱藏痛楚,她對重要的人總是多一份共感。
彩攸抄起紗布為她包紮止血,手勢柔而快,擺出無奈的笑容,「我知你會保護我,沒有你我就不會找她們了。」
「真是的,我又不能看著你死。」她又嘆氣,「這裡是王城,不能像在雷格爾城那麼隨便,出門記得要穿僕人裝。」
「明白明白。你剛剛有體會到東安薔的實力了嗎?」
澪凜回想她的重拳,「她……我知道莉惠為何在意她了。」
「之後的雙人賽,你保護和協助她,她當主攻。」
「誒?要我保護她?」澪凜常常覺得彩攸忘記了她是貴族這個身份。
「贏比較重要吧?會聽我話的只有你,東安薔並不信任我。」會參賽又屬她的同伴,彩攸想不到第二個。
雙人及四人賽都得到前三,最少要有三個隊伍。扣除彩攸自身的,就只有澪凜的確保能干涉;其餘的她雖然會盡量幫忙,但她的聲譽差,同學們亦沒有義務要聽從她的建議。之後她還要說服她的隊友才行。還欠一隊,而那一隊彩攸認為不必擔憂,那對如光與影的戰士與刺客,絕對會追求完美與勝利。
彩攸努力地拉攏同伴,如果可以,她多想杏乾脆就應承,而不需要打出這手底牌,令她們跟杏和東安薔對立。多一個朋友總比多一個敵人好,何況她們都是強者,日後可能會跟她們合作。不過目前最重要的事是過了奧德斯大賽這關,彩攸只能見步行步了。
其實,最需要人幫助和支持的是眼前這個瘦弱的兔仔。在赫茲面前的傲骨,她們面前的鎮定與深算,到了同伴面前,統統都卸下,脫了一層厚厚的外衣與面具,她能得見她不安的心,柔軟的臉,求助的眼神。「拜託你」、「求求你」、「請幫助我」……澪凜不是從她的話中讀取到這些訊息。她不會低聲下氣說話,但她知道,她就是不會開口求人,不肯示弱,跟自己一樣。澪凜也漸漸地讀懂彩攸的話中話。
澪凜想起小時候看著姐姐的身影,偶然會感覺到姐姐的軟弱,自己卻視若無睹。現在她已經長大了,不再是那個弱小的孩子,她有膊頭,可以站出來與人並肩;她們命運相連,要是把所有事丟給僕人承擔,這位主人太沒擔當了。沒錯,不單是信到底,還要企到眾人面前。
這也是為了自己不再被人當成廢物。
「我會證明阿克西斯家的繼承人的眼光,」澪凜正經八百地道,兩眼像是天空結成了一塊閃爍的石頭般,「就算是父親我也不會退讓。你也要努力!」
這片天空,泛著虹彩。
「這個月要跟我一起出門,我怕她們會報仇;而且你好好做你的僕人,跟我在後面。喂,有聽到嗎?別發呆!」澪凜不解眼中的虹變成了她臉上的紅,好像愈是盯著她,她就愈想躲避。她老是這樣,澪凜唸過她好多次要堂堂正正做人,是「四季之風」的隊長就更該如此。
彩攸延了半刻,頂著紅暈,清爽地笑了,「她們不會動手的,這樣太明顯了。之後我要跟赫茲同行,很多日都不能陪你啦。」
「不是陪,是你的責任,僕人就該跟著主人,這關乎到阿克西斯家的聲譽!」
為什麼她能一本正經地說出害羞的話,彩攸真想知道她腦裡有沒有害羞這兩隻字。「謝謝你」,彩攸本想說卻沒能說出口。她還有一位信任她的同伴,她覺得好幸運。
「又不是我想的,你去跟赫茲反映啊。」彩攸把責任甩到死老頭上,「好啦好啦,後天我不用出勤,會跟你逛街的。二年生的比賽我都休息。」
若不是想著被迫參賽、被迫跟著赫茲走、被迫拼出成績,而是自己有目標,萬般無奈和抗拒都能變成幹勁。努力,看來不是那麼辛苦。
難得來到王城,彩攸也想走走,發挖這裡有什麼新奇的商品。彩攸甚少穿僕人服,在雷格爾城時澪凜跟她都分開行動,不用當個跟尾僕人,沒聽到有誰對她們指指點點,她都不知道哪個才是正常了。來到陌生地,澪凜想要人陪能理解,那一邊陪她一邊逛自己想看的,一石二鳥,彩攸已計劃好。
「出勤?你跟赫茲老師做什麼?」澪凜還是摸不著頭緒。
她是能完全信任和交付的對象,彩攸敞開心說:「我要看全部一年生的比賽。奧德斯大賽先從個人賽開始,全都結束才到雙人賽、四人賽,是個大好的觀察機會。你們是棋子,我要獲得更多情報才能支援你們。可以說,我現在正『播種』。
「之後……就是收割莊稼了。」彩攸用手刀砍上自己的頸。
澪凜愕然地瞄著這個弱小的兔仔,沒想到雪白的身軀下是又黑又廣的影子。她只覺得,她對這位隊長和赫茲的認知真是太少了;這個崗位非常適合彩攸,赫茲沒有選錯人,澪凜有此信心,她已見識過彩攸的判斷。自從彩攸受過重傷,就變得非常謹慎,是她用周詳的考量保護著「四季之風」。如此一來,彩攸就是有價值的選手了,澪凜替她自豪和高興並釋懷,她告誡自己要發揮最大的實力回應她。
「原來你的幫助是這個意思,這樣我就安心了。」澪凜的臉放鬆了。
「我不只在比賽上收集情報,如果被其他學院知道就功虧一簣,所以我才一直沒說。」彩攸坦言。
「我相信你,你會成為雷格爾學院的勝利之神。」
至少,會有一位信徒。
「那要他們願意接受祝福囉。」
她們帶著坦然的心到餐館用膳後,回到房間就想起獨自深入虎穴的那位朋友,心又吊起來了。
「不知道春香怎麼了,希望沒事……」彩攸在書桌前,翻閱她寫的筆記,但都看不入腦。
「你把王室和貴族看成什麼人啊,他們才不會傷害春香。」澪凜坐到床邊,柔軟接不住她的思慮,「倒是他們應該沒把春香當人看待,她很難受吧……」
「那你去睡啊,我等就好。」彩攸蓋上筆記本。
她們叮囑春香,回來後一定要向她們報平安,多晚她們都會等。
等到天已黑,窗外只有零星燈火,她們都有倦意了,門才響起微弱的敲打聲。
「春香!」澪凜跳去開門,「快進來。」
春香被來勢洶洶的她嚇了一下,接著順著她走入房間,「對不起,宴會很晚才結束,打擾你們睡覺了。」
「彩攸才擔心。」
「你不也沒去睡,口是心非。」
「你最沒資格講這句話。」
「嘻嘻。」兩位朋友的小鬧掃走了她的鬱悶,「宴會沒什麼特別,我都靜靜坐在一邊吃飯而已。誒,澪凜怎麼受傷了!」
她手上的繃帶吸引了她的目光,她馬上就雙手捧住她的手,微光呵護傷口。
「她不小心弄傷。春香你沒事就好,今天治療的時候有發現什麼嗎?」
被東安薔打的,澪凜說不出口,春香最討厭爭吵和打架。
「嗯、嗯,只是不小心。」
春香的眼中閃過一絲懷疑,但她不追究了,兩位朋友肯定有隱情才隱瞞的,或許是不重要的事,不用她費心。
「森麻洛學院的戰士金凱,他的左腳掌曾受過傷,那處有骨頭微微碎裂;邁密夏學院的弓箭手錦田,他的右手腕曾拉傷,筋有些發腫,應該不能長時間拉弓的。其他人沒有舊患。」春香詳細地報告。不是她暗地裡不治療,而是這些傷太舊了,治療魔法都無效。
彩攸馬上抄下她所言,她的筆記本上寫上了全部一年生的名字,分門別類,她就在金凱和錦田的名字旁邊加上狀態註解。春香也只會向她說一年生的情況,二年生她就沒花心力了解了。
雷格爾學院本就有兩位治療師,學生有舊患的機會較低,是一個被人忽略的優勢。
澪凜瞥見筆記本上,雷格爾學院的大家寫得最詳細。
「謝謝你。那我們早點休息,明天我們都要去對吧。」
明天是一年生的賽事,二年生則在隔日,整個奧德斯大賽都採取了梅花間竹的編排。而每項賽事都是單淘汰制,澪凜一場都不能輸。
戰事的頭炮,早就燃點。